迦琅怔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良久,扶着额头苦笑:“我早该知道,你从来不曾信我。”
颂梧眼中的光彻底暗淡下来,却没有接话。
“一千年前,我锒铛入狱时,告诉你有隐情,你就未曾信我。”
那时她被天兵层层把守,事关重大,无法直接将情况和盘托出,可谁知颂梧到最后都没有来同她私聊,这个秘密就被她遗忘了千年之久。
她多么希望颂梧能给她一个答案。
可他只是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轻声道:“不必再说。”
迦琅不设防,神识里忽然涌入另一股意识,催得她立刻就要睡去,闭眼前,她不可置信地问:“你做什么,催眠……”
话没说完,她便倒回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颂梧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等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已充满杀气。
他看向屋外,刚才那阵异样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但并不代表闯入者离开了太渊境,有可能只是完全隐蔽了自己。
是谁?立场为何?刚才迦琅的话听去了多少?
颂梧披上外衣,顺手将古籍装入怀中,沉默地向外走去。
迦琅中了催眠术,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时已是隔天中午。
屋子里安静,飘浮着冷冷的檀香,却不见人影。她穿上鞋跑出外面,看到阿古正在屋檐下打坐。
迦琅定了定神,凝视阿古半晌:“你怎么没留在沁沁那儿?”
阿古睁开眼,回答:“君上让我护你周全,沁沁和王公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颂梧去哪儿了?”
“他有点事要处理。”
迦琅想起之前的争执,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阿古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便道:“迦琅神女,无论发生什么,请您务必相信君上,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您,太渊境其实……”
顿了顿,他略微迟疑,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总之,您相信便是。”
“我晓得的,你不必担心。”
迦琅话锋一转:“阿古,这些年颂梧待你不错吧?”
“自然,我一个蓝羽鸟能成为七星仙侍,都托君上的福……神女问这个作甚?”
“他待你好,我就放心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古疑惑片刻,猛地想起颂梧曾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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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可以不信她,唯独你不能。”
在她离开前,阿古问:“迦琅神女,我们以前认识?”
迦琅冲他笑笑,没有回答。
回到屋内,避开阿古的视线,迦琅将自己化成一缕风,从门缝钻了出去。
躲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别人的保护,从来不是她的习惯,颂梧有事要处理,她也一样有疑惑需要查证。
她要去八重城。
一阵风吹过,阿古心里一颤。他凝视那缕风无声无息地消失,脑中忽然闪现过几个画面。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未幻化人形时,就时常被这阵风包围吧……
“阿古,若有一日,我一去不返,你不必为我担心,自会有人替我来照顾你。”
那个女子笑容温暖,摸着他后背的毛,这么说过。
他们一起上过战场,出入毒瘴,她被战神嘉奖时,是他站在她的右肩,一同分享荣耀。
是的,他想起来了!在追随君上之前,他曾有个生死与共的主人,名字叫迦琅。
记忆像雪花,一片片飘进脑海,拼凑成形。他曾在殿外目睹迦琅被定罪,他一腔愤怒,攻击了太渊君上。
所有人都说,这只畜生,应当赐死。可颂梧捂着肩膀上的啄伤,告诉他:“若我想躲,你连我的影子都碰不到。你做得很好,本君不配完好无损地见你。你是她唯一的灵宠,我不会放你不管,从此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助你修成人形,位列所有仙侍之首,然后,我们一起,等她回来。”
后来,他失去了关于迦琅的记忆,他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她只是个“罪仙”。
至此,阿古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就算这天下都厌她弃她,他也要信她。
因为,他们曾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
阿古抬手覆上眼睑,滚烫的泪从指间落下。
八重城地势偏远,隐蔽在层层叠叠的云烟之下,这里曾经是半神半人体质百姓聚集的家,如今却沦为废墟,满目疮痍。
九重天始终没有重建这里,八重城已然是一座彻头彻尾的荒城。
这里每一块断壁残垣都记载着那场战斗的惨烈,迦琅在坍塌的入城口坐了一会儿,整理自己的回忆和思绪。
周围,就是和颂梧第一次相遇的那座茂林,当时瘴气弥漫,她无心赏景,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这林子里,原本种的都是红豆树。
红豆是相思,相思最温柔。
迦琅沿着城门入口进去,周围一点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尸骨也早已风化,地上却能捡到不少铭牌,都属于当年死在这里的天兵。
迦琅把所有能找到的铭牌都收了起来。
一路下去,迦琅并未发现与煕天女帝有关的线索,但天边突然传来擂鼓声,随后有大批脚步声随风而来。
——正是向着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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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心头一紧,八重城荒废千年,鲜有人至,怎么会……
一支穿云箭破风而来,她眼疾手快,及时避开。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如雷般的声音:“擅自解开镣铐,制造小岩村风灾,包藏祸心,奉女帝之名,特来捉拿迦琅神女!”
蓬勃的杀气涌过来,云朵后居然有成百上千天兵,煕天这是非要她命不可!
天兵一齐攻来,箭矢乌压压落下,把日头都遮住,迦琅匆忙躲闪,应接不暇。
黑色的天马踏着铁蹄,冷漠地向她逼近,数千条锁链扔出来,眼看就要套到迦琅身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空无一人的八重城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捂住迦琅的嘴,将她拖进黑暗中。
迦琅的恐惧无限放大——这里怎么会有人?
她全身蓄力,挣扎着从那人手里出来,一扭头,看到一张混浊苍老的脸。
“你是……”迦琅倒吸一口气,仅见过一面,她有点不敢辨认,“徒牙?”
徒牙口不能言,只咧开一个笑容,龇出残漏的牙,面目有些狰狞。
天兵落地城中,开始四处搜查,徒牙拽着她在废墟里穿梭。
两边看起来都很危险,迦琅只考虑了一瞬,就决定跟着徒牙,看他要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徒牙什么都没做,他将她带入隐秘的地窖中,外面的天兵一波一波地走过,都没有发现他们。
迦琅这才意识到,徒牙似乎在帮自己。
她压低声音求证:“你是在帮我吗?”
徒牙没有回答,他眼眶里只有混浊的眼白,目不能视,迦琅却觉得,他正在注视着自己。
她换了个问题:“你从瀚海出来了?”
徒牙轻轻点头。
迦琅:“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徒牙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他是当年八重城的背叛者,当然熟悉这里。
迦琅颇有耐心,又问:“当年,是不是女帝指使你那么做的?”
他始终像块木头似的,对迦琅的话毫无反应。
又是一波天兵过,走在最前头的就是此次行动的首领,他在地窖附近徘徊,查询无果,正准备离去,突然顿住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
徒牙立刻将迦琅拽到身后,自己挡在她前面,枯瘦的手里握着匕首,微微颤抖,但嘴角却又咧开一个扭曲的笑。
迦琅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十恶不赦的背叛者,他骨子里有血腥和杀气。
天兵首领终究是发现了异样,抬脚朝地窖走来。迦琅屏住呼吸——而徒牙本身就像是个没有呼吸的人,地窖里寂静到可怕。
天兵越来越近,就要推开地窖的小门,徒牙忽然反手,将一个东西塞到迦琅掌心。
迦琅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门被推开,她迅速聚起风,准备来一场殊死搏斗,谁知徒牙猛地往旁边一拍,她脚下露出洞口,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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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她看到徒牙掀开衣服,密密麻麻的伤口下面,捆着无数颗秘法天雷。
这种雷炮是天族专制,可以穿透普通仙者的屏障和结界,在九重天极不受欢迎,曾被大家诟病为给敌人制造的武器。
他竟然带着这个……
迦琅还未细想,就看到所有的攻击都落在徒牙身上,他的笑容越来越癫狂,最后启动雷炮,在地窖中发出一声爆响。
迦琅安全跌到洞底。
她愣愣地看着上面,那里已经悄无声息,只有浓厚的血腥味。
很快,一具残破的身体跌了下来,徒牙自己被炸得惨不忍睹,难以辨认。
迦琅摸到一手血,颤抖地把他扶住。
他可怕的脸上撕裂出笑容,空洞的眼睛费力抬起,看了迦琅一会儿,然后彻底失去生命力。
徒牙死了。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沾着血的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下:
谢谢你的馒头。
徒牙给迦琅的是一个铭牌,上面有他的名字。
迦琅不知用意为何,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上头的刻字,忽然铭牌一闪,传出一段对话。
“我让你办的事,你办成了吗?”是煕天女帝的声音。
“一切都在进行中,不过,”一道清脆温柔的男声回应,“萱儿,你是不是还有事未允诺我?”
迦琅被这声“萱儿”刺激得精神抖擞。
煕天女帝的乳名,好似就叫萱儿……
“什么事?”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以前的约定……”
“我知道。”煕天打断他,“等我大业既成,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徒牙哥哥,除了你,萱儿也没有旁的人选。”
“好。”徒牙似乎备受鼓舞,“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煕天道:“记住,你跟妖族联系,是以你自己的名义,我要留在幕后操纵,万万不可提及我。”
“明白。”
“此事重大,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对话到此结束,迦琅捏着铭牌,遍体生寒。
徒牙大概怎么也没想到,那之后,他亲手被自己的萱儿妹妹挖掉双目和舌头,在断魂台上痛苦挣扎了近千年。
更可悲的是,徒牙早就是个废人,法术尽失,他若想将自己的记忆寄存在物品上,只能用剜心之术,挖去自己的心头肉。
在决定把证据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迦琅颤抖着合起他的双眼,说:“睡吧。”
然后,徒牙就真的像睡着了那般,面容从狰狞,渐渐变回了平静。
来不及让迦琅悲切,洞口传来声音:“在那儿!”
天兵首领只是受了伤,并没有被炸死,当他看到迦琅手上捏着的东西时,眸中闪过寒光:“不用留活口了。”
迦琅迅速向地洞深处跑去。
八重城人之前修这里时,大概只是为了储存东西,地洞一点也不大,很快就跑到尽头,迦琅往后扔出飓风,打乱追兵的步伐,赶紧从另一头的出口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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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的追兵数量庞大,又都是煕天女帝的亲信,身怀绝技,即便迦琅隐匿气息躲藏,也无法支撑太久。
她掀起的狂风卷着废墟砂石,勉强能应付他们,到她无法逃窜的时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躲闪。
所有弓箭一齐对准迦琅,迦琅准备在箭雨里破开一条风道,不成功也成仁。
对面首领抬起手,冷漠地下达命令:“放箭!”
箭矢飞了过来,迦琅释放风力,试图将它们推回去,她所剩无几的优势在这场僵持中渐渐消失……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翻卷起血色,滔天的神力和杀气滚滚震动。
——上一次迦琅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颂梧发怒时。
果不其然,一队黑压压的人马冲了过来,领头的是两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骑白虎的是珀月,骑黑色战狼的是伏兮。
“我等奉太渊君上之令,护迦琅神女安全!”
他们一左一右,率领众位将士,在迦琅身边落定。
对面天兵顿时有些为难。一个司风神女就够难对付的,再加上战神伏兮和珀月上神,以及战神麾下那一众将领,战局立刻翻转。
天兵首领质疑道:“我等奉的是煕天女帝之命,他们两位大神即将成婚,两位上神别来无恙!”
伏兮轻蔑一笑:“即将成婚?他们二人在九重天打得不可开交,你告诉我,成哪门子的婚?”
迦琅惊异地看了伏兮一眼。
伏兮察觉她的目光,优哉游哉地同她解释:“颂梧不是不来,是真的来不了,女帝那边人多势众,必须他亲自镇压。”
“怎么打起来了?”
迦琅一直以为,起码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任谁想动你,他不都得和人打一架?女帝算什么,在他眼里也就比头上那片云重要一点吧。”
珀月顺着大白虎的毛,不耐烦道:“叙旧完了吗,什么时候开打?”
迦琅又把头转向他,更惊异了:“你怎么也来了?”
珀月嫌弃地斜睨她:“瞧你这不中用的,苏醒了还一脸样。君上尊贵至极,到底看中你哪一点?”
迦琅诚恳地摇头:“我也不知啊。”
但她算是明白了,珀月大抵是君上的信徒,几次三番都能从他傲慢的脸上看出对颂梧的敬仰。
三尊大神聚在这里,对面煕天女帝的亲信根本不是对手,八重城一时间又是虎啸又是狂风。
迦琅和伏兮原本就在这片土地上携手战斗过,时隔千年,非但没有生疏,反而配合得更加默契。珀月虽然未曾参与过那场战斗,但他神力深厚,很快成为又一大主力。
对面如同一盘散沙,节节溃败,最后不得已逃出八重城。
战斗转眼就结束了,珀月抖了抖衣袖,像是要抖掉看不见的灰尘似的,轻狂道:“一群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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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赶紧拉着伏兮问:“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伏兮叹气:“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颂梧发现太渊境被人潜入,去九重天找女帝对质,然而两人一言不合开始互殴,现在仍在僵持,九重天这下是彻底乱了。”
迦琅迷茫:“按照他的实力,揍个女帝不在话下吧?”
“问题就在这里,”伏兮突然严肃,“颂梧身有旧疾,早已大不如从前了。”
“什么?”迦琅微愕,“旧疾?”
伏兮沉默片刻,说:“替你挨了九十九下断魂鞭的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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