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琅愣住,身子微微一晃,差点没站稳。
她猛然想起,颂梧泡药浴时曾露出一小截伤口,似乎跟徒牙身上的伤是一样的……
颂梧从未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她也就从未往他身上想。
迦琅以前总是觉得,君上毕竟是君上,有谁敢动他?可到如今她才晓得,如若他自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原来她的信徒,和那个替她受伤的人——都是他。
迦琅嘴唇微微发抖,声音努力保持镇静:“你说太渊境被人潜入,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状态不如以前,结界出现了一点裂缝,被敌人有机可乘……他让我带话给你,”伏兮道,“他说,他从未不信你。”
迦琅握着太上斧的手发紧。
最后那次谈话,颂梧总说她在做梦,竟是因为知道有人偷听?她刚从太渊境出来,煕天女帝的亲信就杀来这里,必然是因为有人传话。
因为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煕天无论如何也要灭口。
伏兮叹了口气:“当年,他便同我说,你不是那么冲动的一个人,不会擅自对女帝动武,他觉得很奇怪。”
迦琅豁然抬头,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一抹亮光。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即便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也不会擅自制裁女帝,可那时候,她居然对女帝挥了斧,还令其昏迷这么久,这根本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伏兮:“颂梧始终怀疑,还有另一股势力潜藏在暗处,但我们都没有查出来。他对你的处罚实则是一种保护,让你安全地躲在瀚海,削弱九重天对你的注意。但因你罪孽深重,断魂鞭免不了,他舍不得让你受苦,就替你受了……”
迦琅咬牙:“我要去九重天。”
伏兮点头:“我们跟你一起,他现在面对的不单是一个女帝,还有长老神庭。”
迦琅捏了捏袖笼间的徒牙铭牌,与其余人一同向天上奔去。
九重天传来剧烈震**,几股强悍的神力交织、碰撞,漫天的血红色越发深暗。
女帝宫中,颂梧正与女帝和长老神庭对峙,在人数上有明显的差距。
颂梧毕竟素来不问事,代为执政期间也无意收拢人心,九重天上的大神几乎都是煕天的人。而此刻,煕天女帝站在后方,高昂着下巴,道:“君上,煕天以为,天下之大,唯有您能懂我。”
“本君为何要懂你,”颂梧讥笑,“也不看我有没有那个兴趣。”
“那您有兴趣吗?”煕天摸了下耳珰,眨着眼,尽显娇媚姿态,“若您说有,我现在就收兵,以后,我的便是您的,我这个人,自然也是您的。”
颂梧看着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半晌后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恶心。”
煕天愕然,受了奇耻大辱般,脸上终于藏不住狰狞:“颂梧,你以为我喜欢你吗?大错特错!要不是你地位崇高难以撼动,我也懒得讨好你!”
颂梧一点也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煕天要同他结婚的真正目的。
身体一阵刺痛,颂梧捂着胸口,微微皱眉。
煕天立刻甩袖:“给我上!”
数百道惊雷劈来,长岐的炉子已经装不下了,着急地看向颂梧:“君上!老身顶不住了!”
话音刚落,太上斧旋着风破开雷阵,“唰”的一声嵌在地上,迦琅脚尖轻点,堪堪落在手柄一端。
她周身带着光与风涡,红绸带在天上纷纷扬扬。
“不好意思,来迟了。”
颂梧咧开唇,无声地笑:“倒挺精神。”
“那当然,万里救夫,不精神点儿怎么行?”迦琅跳到他面前,心疼地看着他,“你怎么样,不舒服就去旁边休息。”
“无妨。”颂梧已经恢复如常,提着长剑,另一只手轻轻掠过她鬓边碎发,“你都知道了?”
迦琅点头。
“是不是很感动?”
“本来是的……但你这么一问,我犹豫了。”
颂梧哈哈大笑。
迦琅扯了下他的袖子:“你让他们都闭眼。”
“嗯?”
“照我说的做。”
颂梧不疑有他,立刻下达命令。
长岐、伏兮、珀月还有身后一列天兵都闭上眼,迦琅立刻踮起脚尖,在颂梧唇边亲了一口。
颂梧眼睛豁然一亮,随即弯了起来。
“对面的,看够了吗?”迦琅转过身,动了动筋骨,“别太难过,争取下辈子再跟老婆、孩子团聚吧。”
她目光一扫,看到人群前头有个跟王野极为相似的脸,诧异道:“荧惑?”
荧惑戒备地看着她:“迦琅神女,别来无恙。”
“嚯,你可算是出现了啊。我找了你一路,你不会不知道吧?怎么今儿个不继续躲了?”不等对方回答,迦琅接着道,“没事,今日我们新旧账一起算。”
煕天掩嘴笑道:“迦琅神女,本君还没跟你算账呢。”
“君上在此,你也配自称‘本君’?”
煕天不理会她的挑衅,道:“你袭击本君至重伤昏迷,擅自解开镣铐,在小岩村制造风灾……每一项罪名都够你待在瀚海永世不得返回九重天。”
迦琅笑了:“那么,我倒是想问一下女帝,背叛天族,是个什么下场?”
“你还背叛天族了?”
迦琅翻了个白眼,掏出徒牙的铭牌,大声道:“千年前,煕天女帝指使徒牙泄露机密给妖族,引发八重城屠城战,致几万同胞无法魂归故里!”
她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在九重天上。
煕天脸色迅速暗沉下来,拧眉斥道:“胡说八道!现在什么人都能来我宫殿里血口喷人吗?还不把她给我拿下,拖到断魂台打到死!”
天兵得令,对着迦琅开始放箭。一阵蓝色的风突然刮来,巨大的蓝羽鸟出现在众人面前,用坚硬的羽毛将箭雨挡下。
蓝羽鸟落地成人,单膝跪在迦琅身旁,说:“灵宠阿古,护主来迟。”
迦琅会心一笑,什么都不必说,只是习惯地伸出右手,阿古便又化成蓝羽鸟,自然而然地站上她的右肩。
“一千年了,”迦琅唏嘘,“连我的灵宠都化出人形,位列七星仙侍之首,你们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被女帝牵着鼻子走。”
煕天:“你胡说什么?”
迦琅摩挲着手里的铭牌,让里面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出来。
所有人都震住了,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困惑又迷茫。
“这是假的!”煕天声音颤抖,“迦琅神女居心叵测,居然捏造本君……”
“这是徒牙拼死交到我手里的证据,挖心之术,是不是真的大家自有评判。”迦琅目光锐利地看着对面,“长老神庭,诸位上神,这就是你们拥护的煕天女帝!”
长老们率先反应过来,质问煕天:“可是真的?”
煕天拼命摇头:“假的假的,长老们护我!”
“好,不承认是吧?”迦琅从旁边侍卫侧袋里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那直接现场来一个挖心吧,看看千年前我是怎么质问你的!”
“你疯了!”
迦琅不为所动,反而露出蔑视一切的笑意,匕首尖离心口越来越近。
这一刀下去,她的记忆和徒牙的记忆并在一起,煕天将再无回天之力。
就在尖刃即将刺入衣物的刹那,煕天终于尖叫:“我做得有错吗?杂种!八重城都是一些杂种!他们混着凡人的血,肮脏至极,就不该活着!”
“哐当”一声,迦琅手中匕首同时被颂梧打掉。
长老们震惊不已:“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我们天族世代高贵,就应该保持纯洁的血统,凡人和仙凡一体的那些肮脏败类,不应该出现在天地里!”煕天连忙拽起一位长老的袖袍,“我的想法没有错,对吧?我是一心一意为天族好,你们能理解我的,对吧?”
长老们板着脸,都没有说话。
煕天误以为这是支持她的意思,立刻耀武扬威地冲前面天兵挥手:“还愣着干吗,去把对面的叛徒都拿下!”
没人动。
她催促了一次,仍旧没有一个天兵出列。
煕天气到咬牙:“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要造反是吧?”
其中为首一人终于开口:“八重城之战,牺牲了数万天兵。”
——每一个,都是他们的兄弟。
“他们是为天族大义而亡!你们这群废物,根本不懂我的境界!”
“大义?”迦琅忽然冷笑,“谁给你的脸,说出这两个字?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是天族之帝,我当然有资格!”
“小岩村的风灾,也是你指使荧惑做的吧?”
煕天傲然挺胸:“是我,怎样?小岩村那种流民聚集地,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还不如早些解脱!他们应该谢我!”
话音未落,太上斧已经冲到她面前,堪堪悬在她鼻梁前。
这一次,没人再护着她了。
煕天终于失态,向后踉跄一步,发钗都掉了。近在咫尺的斧刃上闪着寒光,令她冷汗直冒。
“大宝、二宝、三宝、无垠城客栈的老板娘、顾银雪,还有人世间千千万万的人……”迦琅平静地说,“我不懂天族高贵在哪里,煕天,睁大你高不可攀的狗眼看一看,他们都平凡而努力地活着!只是活下去,有什么错?”
随着她迸发的怒火,太上斧发出铮鸣。
“不、不,错的是你们,天族就该独霸八荒……”煕天看望旁边长老,“我说得对吧?”
“为了剿灭所谓的杂种,你甚至不惜跟妖族合作,伤我族那么多精英,使我族元气大伤,”长老们淡淡开口,俯视她的眼神怜悯,“煕天,你恐怕还不如凡人。”
煕天失魂落魄,难以置信地道:“你们怎么能不信我?都怪迦琅,她就是个变数!”
迦琅猛地一挥臂,吹来一阵腥风,里面还有遥远的哭号。
“变数不是我,是你这颗狂妄自大的心!”
长老们纷纷摇头:“把煕天带下去,慢慢审问,给死去的天兵们一个交代。”
随后,他们扭过头,恭谦地向颂梧行礼:“煕天背叛天族证据确凿,今日起废其帝位,君上觉得如何?”
已经在后面休养半天的颂梧终于睁开眼,冷淡地“嗯”了一声。
煕天发出绝望的尖叫,不肯相信自己真的被抛弃了,她还有一些不甘心,想反抗,却都被天兵桎梏,连同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荧惑。
长老们站错了队,此时全都跪在颂梧面前认错,并恳求他亲自接管天族事务。
颂梧摇了摇头,说:“我自有新帝人选。”
迦琅诧异:“谁?”
颂梧扭头,挑了挑眉:“珀月上神,你可愿意?”
九重天经历一番大动**,珀月称帝后,快刀斩乱麻,迅速使九重天恢复平静。
他虽然外表年少,可做起事来决绝果断,连长老神庭都承认,他的确是目前最合适的天帝人选。
事情告一段落。
颂梧和迦琅回到太渊境,继续过他们不问世事的生活。
迦琅有时候会给银雪写信,内容随意,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候只是刚好捡到一片颜色漂亮的竹叶,就给她寄过去。
她很少在信中提及王野,她不知道银雪到底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银雪有时会回信,但只有客气的三言两语,“多谢”“不必挂念”之类,生疏得让人唏嘘,但迦琅依旧乐此不疲地寄信过去。
太渊境里需要养伤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因为先前耽误了几次药浴,现在颂梧身上的鞭伤每隔段时间都会隐隐作痛。
境中四时与外界也大不相同,冬天来时,境中还在秋季,桂花开得正旺。迦琅坐在水边,身旁铺了一地桂花,她准备做些桂花露给银雪寄去。
她注意力全在桂花上,全然没注意到颂梧走了过来,捞起她光着的脚就要给她穿鞋子。
“不冷,我不穿。”迦琅晃了晃腿。
“不行,容易着凉。”
“那是凡间的说法,我们不会。”
尽管如此,颂梧还是把鞋给她穿上了,动作轻柔,像对待易碎的珍贵物品,脸却板着:“你不听话,还敢将匕首对着自己,我当然得严格要求。”
迦琅扁嘴:“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嘛……我那是诈,我没准备挖心的,就是吓唬吓唬煕天。”
见他还是板着脸,迦琅咳了一声:“别说我了,你也一样,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那九十九下断魂鞭是伏兮用傀儡术帮我替过去的呢。”
颂梧面露不屑:“他的傀儡,一鞭都承受不住。”
“是是是,君上最厉害了。”
颂梧满意地低下头:“亲我一下。”
迦琅扬头,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啄,颂梧却得寸进尺,直接按着她的后脑勺,纠缠地吻了起来。
周围尽是桂花香,**在湖中,泛起清浅的涟漪。
迦琅觉得喘不过气,忙把他推开,问:“你还记得徒牙吗?”
“嗯。”颂梧意犹未尽,却还要听她提别人的名字,有些不耐烦地应着。
“我最近时常想起他,不知该怎么评价他。”迦琅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可他又是个可怜人。”
“此话怎讲?”
“他太重情,为了煕天能做那样的事,也为了报答我,不惜了结自己性命。我非圣人,不会帮他开脱罪名,只是每回想起这个人,都有些悲伤。”
颂梧沉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若早些看清煕天的本质,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
迦琅点点头,心想给银雪的信里又有内容可以写了。
颂梧忽然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
迦琅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干什么?”
“我要去泡药浴了。”颂梧眼角弯了弯,“夫人不一起?”
迦琅脸颊微红:“别乱说,你我未成仪式,不是夫妻。”
“可那日,在众人面前,你说你‘万里救夫’。”
“那自然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
颂梧笑笑未答,抱着她进了浴堂。
热水已经烧好,池子里泛出药草的气味,颂梧站在屏风前,慢条斯理地褪去衣衫。
迦琅别过脸:“你就不能站到屏风后面去吗?”
“没必要吧?这又没有外人。”
“……”迦琅提起一口气,却无法反驳。
颂梧把上衣褪光,只着长裤入水,迦琅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口。
察觉到她的视线,颂梧很快将身体没入水中,隔绝她的目光,有几分轻佻地说:“登徒子。”
他眸中映着潋滟水光,仿若人间无边的春色,让迦琅有种恍然的冲动。
<!--PAGE 5-->
是了,一千年前,他也是这样勾引自己的。
迦琅很快冷静下来,脱掉鞋袜,把水往他身上踢,边踢边骂:“你其实是妖族吧?让你勾引人!”
颂梧被溅了一脸水,不怒反笑,抓住迦琅脚踝,硬将她拽了下来。
“颂梧!”迦琅呛了水,正咳嗽着,忽然看到水面下,他胸膛上遍布的疮口。
她瞬间安静了,沉默地看着这些伤。
颂梧眸底竟有难得的紧张,舔了舔嘴角,说:“别看了。”
迦琅没听,反而用指尖轻轻摩挲:“疼吗?”
“你这样,我只觉得痒。”
“我说认真的。”迦琅抬眼看他。
“嗯。”颂梧终是点了头,“是有点疼。”
他抬起手,捂住迦琅的眼睛:“行了,别再看了。”
“为什么?”迦琅困惑,“就这么怕我看到?”
“你以前喜欢在我身上**,说手感好,尤其喜欢摸胸膛和……”
“停!”迦琅打断他,“这种事就别说出来了吧?”
颂梧低声一笑,道:“阿琅,我现在身上都是伤痕,必然不像以前那般,你会介意吗?”
迦琅拿开他的手,看到他一脸小心,像凡间那些等待科举揭榜的考生般,局促又紧张。
“我考虑考虑吧。”迦琅笑嘻嘻地展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颂梧回抱她,下巴在她头顶蹭来蹭去:“断魂鞭的伤与其他不同,我的神力其实受到很大影响,以前能轻松帮你灭掉十万魇儡,现在怕是不行了,发病时,连太渊境的结界都无法支撑周全……”
“不碍事,我会帮你的。”
——况且,这本就是为她受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