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地往旁边走去,仙婢用她们手中的物什挥了一挥,便平地幻出一处飞檐流角的亭子来。
男子坐进亭子中,继续道:“我们原本也安排了人手护送你,但因着在结界处出了一些差池,之后你又一直隐瞒行踪,想来你是不想来天族的,所以前段时日得知你的消息,才迫不得已用这种方法……”
“你派人护送我?”槐安表示怀疑,这怎么可能!
男子审视般望向槐安,槐安彻底怔住了。
四角亭中落座的男人浓眉轻挑飞入双鬓,红色胡须自胸前铺下,这个形象与那《群仙录》中画的别无二致,确确实实就是神界的天神雷公赤凌!
所以这个人,竟然是她外祖父!
按照时间推算,如今天族五宫未得一统,她外祖父应当还在北方天宫的颛顼帝君麾下当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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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眼下地处的是北方天宫的九重天?
槐安不知道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祖父,想了想又觉得眼下着实不是认亲的时候,遂只将态度摆得乖顺了一些:“刚才被上神威力所震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适才上神所说为何?”
赤凌眉头牵动了一下。
“听说你能为人重新编织记忆?”他看向她的目光严肃又认真,“此番一是为了天族,二是为了我的长女阿祭。阿祭与你们符禺山槐九桓联姻之事,你应该知晓,阿祭她……”
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槐安总算是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杀柳月了,因为柳月要改写记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母亲女祭。
槐安寻思着编织记忆首先得知道此人先前的事迹吧,正好可以用这个由头仔仔细细地打探她母亲的生平事迹,多了解母亲一些。
传言女祭两千岁时抗下第一道天劫,五万岁荣升上神之阶,法身修得漂亮,乃是难得的美人坯子,可是这样绝无仅有的美人却十分好战,在同龄女子还痴迷于珠钗耳饰、绣花针法的年纪里,已战绩显赫,为天族屡立奇功。
就是这样一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女战神在一千年前的幽云与天族的池亘一战中,吃了第一个败仗。
女祭也在那场战役中身受重伤,最后流落东海,被东海世子沧胥所救。
接着故事的发展基本同戏文中所书的别无二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云云的。
不过槐安想来她母亲是战神,在天族也是很有地位的,不可能无以为报,所以搞不好他俩是两情相悦。
不过后来颛顼帝君一道天旨,却定下了她母亲与她父亲的婚事。
槐安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讽刺。
幽云与天族从古至今大大小小战役打了无数,一直都是水火不容,直至池亘一战,奕丞与白泽神女联手布阵,大败天族。到今日,幽云与天族已息战千年之久,双方一直泾渭分明,直到这场婚事尘埃落定,僵持了万万年的幽云与天族之间的关系才得以和缓。
其实撇开两界恩怨与过往是非,单对于两界生灵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两界生灵自由往来,大家互利互惠取长补短对发展大有裨益。
如今婚事已成定局,所以她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去请柳月前来为她母亲重新编织记忆,让其忘情。
但槐安有一事不明,问道:“与其大费周章编织记忆,不如一杯忘川来得干净。”
赤凌摇了摇头,道:“以阿祭的性子,即便是忘了沧胥也断然不会接受这门婚事。”
“那你知道编织记忆后会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
槐安虽然不会编织记忆,但为了不出纰漏,她来天族之前便在柳月房中找到编织记忆的经书准备修习,但翻开看到经书首页所书文字,她便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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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织记忆是血作谱,以弦为刃,世人只知柳月挑捻间能注入奇幻之术将记忆重新编织,却不知没了记忆,便如同新生。这所谓的记忆编织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
但是想了想,如果她说出来了,大抵是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她母亲了,只好道:“只是需要消耗些灵力,但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须得时间调养一番方可施展此术。”
赤凌听罢,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这倒无妨。”
天宫神霄绛阙浩大无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是以住下的这几日,槐安连她母亲的衣角都没见到过一片,本想去找几个仙婢问一问情况,却也不知这天族都是些什么金规铁律,这些仙婢见人就是卑躬屈膝的模样,槐安乐呵呵跟她们套了半天近乎,可她们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缄口不言,她嘴皮磨破却是半点消息没有打探到。
这日碧空如洗,槐安正煞有介事地跟她外祖父讨论,应该编织一个什么记忆才能让女祭忘记沧胥心甘情愿嫁到幽云时,就见一仙官匆忙进殿,附在她外祖父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外祖父听完便着手派人打点府邸,一番交代完后才将凝重的目光放在槐安身上。
“你此番来天族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有啊。”
她外祖父横飞的浓眉顿时拧作一团:“哪些人?”
槐安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边掰起手指慢条斯理地数了很久,道:“很多……”
她外祖父头疼地扶了扶额,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是打点好的,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吗?”
槐安两手一摊:“没了。”
“与你同行的那位呢?”他继续追问。
槐安手中茶杯一紧,讪讪笑了两声:“路上偶遇的,顺路而已,并不认识。”
开什么玩笑,她还指着枕译来帮自己脱身呢。
槐安一脸坦然地说完后,赶紧转移话题:“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赤凌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适才得到消息,你同行的那位,好似因为中了我的术法昏迷,被野兽趁机而入,吞食入腹……”
听到这里,槐安脸色已全然煞白,良久的僵滞之后,她才出声:“不可能,就算他昏迷,他的坐骑也会护着他。”
“哦?”赤凌看着她,“那坐骑长什么样子?”
“形如猛虎,两颗獠牙,耳朵似刀。”
“果然如此。”她外祖父突然小声低语,“我说我与他素无交情,他怎会忽然登门造访,想来是这件事他已经知晓了。果然,能以一个阵法退我神界三十万天兵的人,定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槐安一句也没听清,急忙问道:“你说什么?”
赤凌看了她一眼:“有客来。”
槐安更蒙了,这说的是一件事?
她问:“谁?”
“幽云三清真人的弟子,奕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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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紧捏于手中的白瓷茶具“啪”的一声落地,碎成了三瓣。
当奕丞驾着一朵青云风流倜傥地出场时,一旁的小仙使看入了神,杵在原地仿若灵魂出窍,躲在角落的槐安都恨不得上去给他们擦擦口水。
槐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能见到他,说不惊喜不激动是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心虚和不安。
只听他与赤凌出于礼节地寒暄了几句。不同于九万年后,年少的奕丞声音像是泠泠泉水,少了几分深沉,多了一分甘洌。
“阿祭与符禺山的婚事你师尊已经同意了,不知你此番前来所为何?”赤凌开门见山地问。
奕丞骨节分明的手正执着一把薄若蝉翅的折扇:“忠心不是愚忠,你为天界雷神之司,手握四方兵权,护北方天宫千年太平,如今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他顿了顿,“你要为颛顼的一己私欲葬送自己的女儿,本与幽云确实没太大干系,但我与槐九桓是过命之交,却不愿他受人欺骗,坐视不理。”
“什么?”赤凌显然不明他所指。
“看来你还不知情?”奕丞搁下折扇,“你只知柳月可以将记忆重新裁合,却不知记忆重新编织之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赤凌目光深沉,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你到底想说什么?”
奕丞不紧不慢道:“编织记忆,神灵归寂,同如初生,这是当年元莆仙人普度恶灵的咒法,而所谓记忆重置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
话落,槐安便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望过来。
槐安的心抖了抖,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奕丞坐在窗边一把别致的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既然他搭了个台阶,槐安顺势也就下了:“他所言不假,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编织记忆的方法,所以我说不若一碗忘川来得干净利落。”
槐安一番话有着坦白后的畏惧,也有有了靠山后的理直气壮,她自认为演绎得无比完美,却不知奕丞为何目光意味深长。
奕丞敛目,又看向她外祖父:“既然横竖一死,为什么不选择让她活?”
立在一旁的槐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什么叫横竖一死?
她外祖父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古往今来,昊天塔诛伏多少邪魔,救人?谈何容易?”
奕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流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隔空传入他手中:“女祭上神执掌崆峒印,冲破昊天塔的封印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就看她愿不愿意了。”
槐安只见她外祖父将那文书展开之后,脸色顿时大变,双目瞪圆,看着奕丞。得到奕丞肯定的答复后,他眉目一动,环顾一下四周,命令道:“你们先退下。”说完自己也往暗室而去。
槐安正要浑水摸鱼地跟着离开,身后不轻不重的一声“柳月”蓦然将她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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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踏至门口的槐安与他并立于一束光中,空气忽然有些凝滞。
即便到了现在槐安也没有真正看懂过奕丞,不论是现在,还是九万年后,她所认识的奕丞性情雅正,即便那些证据已经确凿,可是她看着他,还是很难相信幽云的浩劫是他一手策划。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到底是天族中人还是我幽云中人?”
槐安愣了愣,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斟酌道:“自然是幽云中人。”
奕丞口吻颇有几分耐人寻味:“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槐安左顾右盼:“没什么。”
“过来。”
大哥你这口吻这么理所当然是怎么回事?
“刚刚配合得不错。”奕丞话里噙着笑,但槐安完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槐安不知该以什么方式跟他相处才能不露出破绽,左右思量,唯有按兵不动,在弄清楚情况之前,静观其变。
故而她淡淡道:“哦。”
“此行诸多危险,小心为妙。”奕丞口吻平缓。
槐安又点了点头:“哦。”
奕丞抬眉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又道:“昊天塔中戾气颇重,你修为不高,尽量不要逗留。”
槐安继续道:“哦。”
等等!
“昊天塔?我去昊天塔做什么?”槐安不明所以。
昊天塔是天界第一至宝。
那日昭华钰与她说崆峒印之事时,便给她看过天族的一些典籍记载,其中就有昊天塔。
说是此塔能吸星换月,拥有无穷之力,能降伏一切妖魔邪道,可化上古神者仙骨剔其精髓,后被天昊帝所得,更名昊天塔。
奕丞挑眉看向她的眼神似在说:合着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于是槐安回顾前文,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怎知女祭被关在昊天塔中?”
奕丞十分有耐心地同她分析:“女祭违背天旨抗婚,又重伤多名将士,除了昊天塔,我想不到这天族还有什么神器可以让名动天下的女祭上神消失得这般干净利索。”
槐安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气愤。
这北方天宫的颛顼身为帝君,这事做得未免忒不厚道。
后来槐安才知道,这其中还有层故事。
当初池亘之战,幽州十六云山据于方寸之地,终究势单力薄了些。是以幽云万灵皆为将士,而天族来势汹汹,本是胸有成竹,却不料最后输了。
三十万天兵擐甲执锐,整装待发之时,颛顼帝君稍微喝多了点便到处放狠话,据说若非文墨司君拦着,他甚至连天旨都拟好了,说是什么拿下幽云之后,就将这世外桃源腾置出来,用来豢养天宫的骏马,并且保证他们北方天宫的生灵有用之不竭的赤梭丹云云。
故此战一败,输的不仅仅是战役,还有颛顼帝君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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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前段时间,率领池亘之战的天族将领见女祭形势不好,便落井下石,去帝君面前参了她一状,说是当初战败天族落得如此下场一是轻敌,二是他与副将不和。
副将就是女祭。
这位将领以嗜血成性闻名四海,但凡是他踏过的战场,皆是横尸遍野,池亘一战亦是照旧下了屠城令,而女祭身为副将,极力反对,由此产生的内部分歧,也不失为最后战败的因素之一。
这桩事在女祭处得到证实之后,颛顼帝君火冒三丈,将这一切全部怪罪于女祭。
赤凌从暗室中出来时,手里拿着拟满天族符篆的文书,上面墨迹还是新的,不过槐安看着上面弯弯曲曲的复杂笔画却是一个识不得。
目前能正大光明进昊天塔见女祭的人只有她,届时只要她将这东西交给女祭,女祭自然有法子自救。
但是槐安觉得夹私带货很不靠谱,那凡界去监狱探望犯人还得搜身呢,更遑论天族。
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槐安试图将文书上那些扭扭曲曲的天族符篆默写下来,因着这件事只有她、她外祖父还有奕丞知晓,而她外祖父去了坤阳殿找颛顼帝君通禀开启昊天塔为女祭编织记忆之事,槐安只好去找奕丞,问问她画的是否与文书上的所绘一致。
谁知奕丞抱着手将她绘在云絮上那些深浅不均又扭曲的符篆端详了很久后,神情茫然地问:“这天宫中还有仙上养鸡?”
槐安不知他何出此问,便又见他摇了摇头,又拢着眉道:“不然这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从何而来?”
槐安大感受伤,三天没有跟他讲话。
又是三个通宵达旦后,槐安终于勉勉强强地将文书上面的符篆一笔不差地绘了出来,奕丞这次脸色果然好看了些,点头道:“确实别无二致。”
槐安以为成了,大喜过望,结果奕丞一开折扇,事不关己道:“哦,忘了说,虽说进入昊天塔之前会有普光镜搜查,但我自幽云带过来的那个文书做过特殊处理,普天镜奈它无何,你可以随意带进去。”
可不可以直接将他打死,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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