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仙府中的仙士最是擅长玄门遁甲、破咒结阵之术,据说他们还撰有专门的功法典籍供门中弟子修行。而筱离是后来的良渚仙府之尊,自幼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奔逸绝尘,加之有槐安里应外合,悄无声息地破开环琅天涧也不算难事。
无阙台设有封印,这个封印除了三清真人和奕丞谁也解不开。
槐安虽没有进去过,却见过奕丞破开阵法时的模样。
奕丞是以腰间的玉玦做媒介,再捏出印结破解。筱离正对这结界无计可施之时,槐安将奕丞的玉玦拿了出来,筱离顺着上面的纹路,似乎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星月交辉,万籁俱寂,槐安和荀音退至一旁,筱离单手立起,如水清冽的月光下显出完百鸟朝凤的幻象,那是一个同奕丞捏的一模一样的印结。
随着印结祭出,无阙台四角所设封印破开,随之,一层光墙随风而逝,无阙台中央所呈的正是崆峒印。
筱离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不由得惊叹道:“果然是神器!”
见筱离正要敛裾上去,槐安却是一个箭步截下了她:“让荀音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你莫非此刻要来猜忌我?”筱离柳眉蹙出一个弯弯的弧度来,“奕丞和三清真人都在环琅天涧,纵使我图谋不轨,又能逃到哪里去?”目光又在她和荀音身上梭巡一遍,“再则,你们两个谁会启动崆峒印?”
经筱离这一提,槐安倒是想起她当初握着崆峒印沉入水底,神识因流水的重击而剥离出来,这才流进了崆峒印的虚无之中,但是荀音情况不同自己当初的处境,自然要另当别论。
如今的环琅天涧戒备虽不及九万年后那般森严,但也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筱离没有槐安的配合,想在这里来去自如的确不太容易,且槐安手中雷电似乎渐渐地也能勉强控制,而筱离虽懂玄门遁甲,但是修为不高,基于这些考虑,她才敢让筱离上来,但可到了此刻,心里反倒是隐隐觉得不安……
良久,槐安道:“启动之法,你告诉我就可以,其他都由我来操控。”
风将疏密的光影弄得明明灭灭,在奕丞紧闭的眼眸上摇曳出一片翩然残影。他额间有冷汗渗出,飞速转动的眼珠一如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似被梦魇缠身,焦灼不安。忽然,梦中似有一道闪电落下,他双眸倏然睁开,猛然惊醒。
槐安没在,房中寂寂无声,只有他自己微微颤抖的呼吸在暴露着此刻莫名的心神不宁。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感受。
奕丞起身穿好衣服,正要出去寻槐安,渐寒的秋风从窗隙中溜进来,掀得满室绸纱飞扬。他偏过头,想起一直被他搁置在书案里的两幅画,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引导着他去打开。
手从门闩上放下来,他转身过去从暗色的抽屉里拿出两幅画轴,袖间一挥,桌上陈列的笔墨消失,只露出干干净净的桌面。
两幅画同时展开。
一幅画中槐安难得坐得端方秀雅,明明是水墨丹青,却勾勒出了她眼中的流光溢彩。与之鲜明对比的是,槐安之前在雅园所作的另一幅画,分明所用彩绘,却是黯然失色,画中男子同他一般模样,只是一头雪白的发,甚至面无血色。
看着两幅画,奕丞的思绪却忽然被牵引到这几日里所发生的事上。
矍如身上的戾气来自无阙台下封印的崆峒印,可崆峒印是正道神印,戾气凝重,是降灾之兆,但镇守幽云的天机镜却为何无半分反应?
幽云中人只知柳月是幽云天煞之命,却不知后来他师尊参悟天机镜中的玄机是崆峒印,当时符禺山和天族联姻将至,并未向世人告知此事,可这件事仅有他们师徒二人知晓,颛顼和女祭为何知道?
当初他师尊费尽修为缝补天机镜中裂痕,此后天机镜中异象频出,而如今崆峒印尚存于世,可为何天机镜中的异象一夜之间消散,忽然呈现幽云海晏河清之像?
难道有人在他师尊之前就潜入环琅天涧窥探过天机镜?
三清真人盘曲而坐,白须遮面,仍是仙风道骨之态,只是看着疾步过来的奕丞,神色显出一丝责备之色,眉头蹙起:“我寻常是如何训诫你的?”
奕丞从容道:“行必有正,动必有道,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三清真人闻言,又道:“可你今日呢?”
奕丞敛容,神色却是紧绷着:“师尊,奕丞有些事情想请教。”
三清真人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师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师尊请讲。”奕丞眉头下沉着,认真聆听。
世人对奕丞的夸赞有太多言过其实,三清真人恐他恃宠而骄,忘了修道的初衷,遂一向是以庄严肃穆的形象教导他,大抵是第一次对他露出这般祥和的面容。
“你与柳月是天定的情缘,这件事,你须得牢记。”
奕丞脸色怔了一瞬,似乎他想问的得到解答一般。
其实从雅园看到那幅画开始,奕丞就觉得他们之间被一股微妙的力量牵引着,他无法感受那股力量的来源,却总是会搅得他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只有看到槐安时,心中那些起起伏伏的情绪才能悉数沉寂下去,似乎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会很安心。
“崆峒印虽是正道神印,有重塑过去之能,但若在双重时空下启动,神力却是不可估量的。若脱离掌控,必成浩劫,柳月她……”三清真人看着他,神情又变得有些凝肃,“应该并非这个尘世中人。”
浅薄的记忆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却在他脑子中拼凑成型——
“奕丞,我能不能借崆峒印一用?”
“有个人,我非救不可。”
奕丞十指发凉,目光一落,腰饰玉玦之处,空无一物。
陡然间,他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慌张。
“去吧。”三清真人似有所觉,阖目道,“幽云易主,必降天灾,不是她,也会是旁人,渡过去就是盛平,渡不过去就是浩劫。”
奕丞听罢,迅速而出,梨花镂空的六扇门在他一脚踏出去那刻轰然紧闭,他略略怔了一下。
寻常幽云有难,他师尊都会赶在他前,此番为何。
幽云易主?
清凉的夜幕下忽有一颗星辰陨落,奕丞抬头,风将残云吹散,九天万星陨灭,露出荒凉的苍宇,这是幽云之主应劫的征兆。
心头像被人重重一击,秋风刺骨,远远传来悠长的孤笛之音,哀怨婉转,忽远忽近,而紧闭的六扇门中,他师尊……
玄铜造就的无阙台阴寒彻骨,四方所绘皆是凶神恶煞的镇邪兽,槐安一步一步往前踏去,崆峒印上面的戾气也越来越重,冰冷的器壁上渗出黑色的迷雾,互相缠绕、交织。
荀音立于筱离所画的阵法中,筱离退至一旁,槐安则触上崆峒印,闭上眼睛,古老的咒语在心中默念。
不知是抱着对神器的敬畏之情,还是因毫无把握的惶恐感,槐安身子发抖,气息微颤,但是这是她再一次尝试救她母亲。
她从前不知道他父母之间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所以从开始就错了,只有回到池亘一战后的那个时空,才能阻止这一切,弥补一切遗憾。
崆峒印上面迷雾消散,呈现出清晰可见的脉络,槐安双手结印,指尖忽然闪丝细微的雷电与崆峒印中心相连,它好像在感应着什么……
“停下!”
身后撕裂般的声音骤然响彻,槐安回头,一段雪寒的白绫**,直朝她心口刺来。
而此刻,崆峒印顺着那雷电反将槐安控制得动弹不得,筱离见状,旋身帮她挡下,但那缎就像游走的蛇,出击迅猛而罡劲,回收游刃有余,筱离一招便被其反伤,被掀下无阙台。荀音惊恐万状,拔腿欲撤,却就在荀音从槐安身后一掠而过时,白绫如疾光之电袭来第二重击,从她腰间穿透而进!
布帛与血肉同时撕裂之音将静谧的夜划破一道口子。
一片血光炸裂开来,那道白绫却一尘不染。
荀音猝然倒地,放大的瞳孔一点点黯然,一点点涣散,最后,变成灰烬一样的荒芜之色。
“你知不道你在做什么?”身后白泽神女怒不可遏,手中白绫再次挥起,做威胁之态,“还不收手!”
非槐安不愿收手,筱离告诉了她咒法,却没有说咒法祭出,覆水难收,如今已经不是她在操控崆峒印,而是崆峒印在汲取她的生命。
“他不顾一切同你在一起,你欺他瞒他,甚至私通天族中人!”白泽神女声嘶力竭。
槐安怆然侧过头来,看见正下云头的奕丞手提青凌剑,仍是玄纹云袖,水墨长袍,只是那双柔情的明眸再次冷却下去,其中只蕴藏有滔天的怒火,以及寒彻的冷漠。
槐安周身力量被抽离般,魂不着体,双目呆滞:“不是……不是这样的……”
奕丞神色阴沉,森然地握着剑柄,不愿同她多言一句般,提剑便来。
传言说青凌剑出鞘,天地失色,九州黯然,槐安一直以为这些传说言过其实,但在这一霎,风卷残云,飞沙走石,她清晰感受到了那势不可当的锋芒和避之不及的速度!
槐安想,死在他剑下,不亏的。
这本就是她欠他的,只是说好要陪他这九万年的,看来又要食言了。
槐安没想到这一切这么快就结束了,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同他做,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还有她最近知道了“一枕槐安”原来是南柯一梦。
果然是南柯一梦……
槐安正闭上眼睛,却在这时,剑光自她身侧一掠而过,生生斩断了槐安与崆峒印之间的那道雷电的牵连,他回身一掌,将她送出无阙台。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咒语祭出,崆峒印启,覆水难收。
茫茫苍穹忽然乌云滚滚,发出鼓捣般的悲鸣,无阙台凝聚出一团吞噬万物的混沌之气,血雷惊世,狂风骤起,深沉的夜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了下来。
那是……幽云浩劫?
混沌之气膨胀得越来越大,似下一刻,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幽云这片钟灵毓秀之地。槐安想起昨日在街头看着的那些人稠物穰,砌红堆绿,一张张笑脸,一个个鲜红的生命,可是马上,那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白泽神女和奕丞竭尽全力在压制,长风撕裂,无阙台上戾气汹涌,电闪雷鸣。槐安声嘶力竭,不顾一切地朝奕丞冲了过去。
她从来就是世人眼里的朽木之才,可这一次,她至少可以替他扛下所有的电闪雷鸣。
随之,一片火光爆裂开来,熊熊烈火向整个幽云焚烧而去……
后世之人谈及这场毁灭,无一不心有余悸。
究竟是怎样的戾气,可以将万物之精的白泽神女生魂碎尽?
一个崆峒印又能凝聚多少力量,竟足以将幽云半壁仙山焚为灰烬?
不曾亲历,更难以想象。
神者悲切,仙者恸哭。
整整十年昼夜不停的大雪才彻底洗尽这一切伤痕。
直到最后,奕丞三魂七魄震碎,元灵破损,灵气涣散,槐安替他挡下了所有的苍雷,却被戾气灼烧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怀里。
天色灰暗,四周静得就像是结束了一场无人生还的战场。
“对不起。”槐安声音喑哑,颤抖着手去够他痛色难抑的脸,“你会恨我吗?”
奕丞唇色苍白如纸,心如刀绞:“不会……”
槐安怔了一下,良久,她嘴角艰难地牵出一个笑来:“那你还愿意娶我吗?”
奕丞目中一痛,抵着她的血迹斑斑的额头,哽咽道:“我娶你。”
槐安的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他指缝一颗一颗地淌下:“九万年后,记得……娶……我……”
恍惚间,槐安好像感觉不到了一丝疼痛。
她睁开眼睛,发现脱离了柳月的身体,向无尽苍穹而去,越来越高……
她看见幽州十六云山的全部轮廓,层峦叠嶂,湖光山色,入目之处没有一片荒芜,而下一刻,烈火如洪水猛兽奔赴过去,云雾氤氲,千里浮尸,白骨露野,山火不息,山中生灵疯了似的逃窜。
她看见奕丞抱着那具面目全非的身体失声痛哭,待他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又是往常的肃静与沉重。
奕丞面色沉淀,眼中闪过破釜沉舟坚毅之色,紧接着,槐安眼睁睁看着奕丞幻成一只通体冰蓝色的丹鸟,如离弦之箭冲入那团混沌之中……
“不要——”槐安声嘶力竭,可这苍凉之音如束一无形的密室中,阵阵回响。一股巨大的力量蓦然席卷而来,她灵识再次遁入虚无之中,四周光景在时空的罅隙间崩塌成碎片,头就要炸裂了一样……
她费尽心思,可崆峒印还是进入了幽云;她用尽一切方法,可她母亲还是死了;就连那场小小的比试都同原本的历史一模一样,她甚至以柳月的身份启动了崆峒印,让幽云浩劫如期而至……
所有的阴错阳差都同原本的历史完全重叠。
原来她不是在改变历史,她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春色落幕,正值初夏,环琅天涧四面青山葳蕤,可天色已是日薄西山之容,残阳遍撒。
“你醒了?”熟悉的温和之声让槐安彻底清醒。
她身体湿透,周身淋漓。昭华钰抱着她,双眉轻拧却淡雅如风,举手投足姿态卓绝,看上去就像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
脑子一记沉重的鼓鸣,槐安几乎是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眼泪奔流而出,毫无章法地嘶吼:“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从小到大最信的就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昭华钰似乎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你怎么了?”
她母亲因何而死,筱离心知肚明,崆峒印为何重启,筱离也是心知肚明,但筱离却和昭华钰联手欺她,将所有矛头指向奕丞。
短短一个月,显赫一时的环琅天涧朝夕间已是鱼游沸釜,燕处危巢,所有仙士义愤填膺提剑而来,即便环琅天涧所有弟子倾巢而出,可奕丞失去崆峒印,失去灵力,他们终归势单力薄,被一一钳制,这些全是拜她所赐。
“小师姐,你醒……”刚过来的归辞被槐安盲目推开,接着,她转过身,幻化成鹿,将人潮人海一冲而散,她横冲直撞,像脱缰的野马直往无阙台奔去。
日月同天,却照不亮沉沉的暮色,紫黑的天空比那日浩劫更加阴沉。无阙台上的男子一袭水墨长袍,席地安坐,雪白的华发顺着笔直的背脊静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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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落地幻形,一步一寸,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
残垣断壁的无阙台下聚拢各路仙家,他们个个仙风道骨,脸上全是一派正义凛然,见到奕丞醒转,立刻引动术法,结出印结,震动山河,遮天蔽日的旌旗犹如翻滚的云层。
一个腰配束玉带的男仙鄙夷道:“枉我们这么多年拿他当神尊一样供着,却没想到覆灭幽州十六云山的人竟是他?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当年崆峒印现世,致使幽云覆灭,仅剩符禺山、良渚仙府、奉天和环琅天涧四处仙山,场面何等悲壮,而他倒是恣意快活,竟有脸坐上尊首之位,欺我众仙九万余年,如今还广纳贤士讲学授业,实在不知廉耻。”
“谁说不是呢,若非槐安查明真相,里应外合,这圣光加持的环琅天涧又岂能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