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彈指老
杜麗娘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醒來,心底無端悲涼,幽怨憑生。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很美很脆弱,彈指芳華。鏡台上一樽細腰鎦金雙耳瓶裏,昨晚插的牡丹已經枯萎了。美麗,是多麼經不起消磨的事物。
但是,它畢竟還擁有過自己激賞的目光,經自己親手挽折,插在瓶中。臨睡前,她還輕輕吻了它的花瓣,見證過它的炫麗盛開。而自己呢?
梳鬢,理容,更衣,淨手,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她最好的時光就快過去了,卻沒有人看見。太陽朝升暮落,星星獨自閃爍,杜麗娘是這樣地孤獨,巨大的悲傷無人能訴。或者,她只是不甘心,歲月就這樣毫無聲息地過去,而鏡子裏,白白地憔悴了紅顏。
她拖曳著裙擺,來到花園為自己另採一枝花插瓶。奼紫嫣紅,都留不住春風迤逗,梅樹下落英繽紛,紅白雜陳。昨天它們還開得好好的,只是一個晚上,竟自香消?
忽然一聲輕咳,有人手執柳枝從梅樹後轉出,讚嘆:「好個美人兒。」
杜麗娘抬起頭,看到男子清俊的臉,驚豔的眼神,還有略帶邪氣的笑容。她心中一蕩,忽覺眩暈,彷彿經不起陽光暴烈的照射。
男子上前一步,大膽地牽起她的手,輕佻地笑:「百年修得同船渡,這樣的美人兒,不知小生幾生修得?」他拉著她走進繁花深處。她身不由己,隨了他走。由他寬衣解帶,由他一度春風。
迷醉中,似見漫天花雨繽紛落下。繁麗如星辰,虛幻如煙花。
直到他從她的身上離開,她的心思猶自半明半昧。
春夢隨雲散
杜麗娘失貞了,失給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男子。
她跟自己說,那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然而,她又忍不住想要重新入夢,最好永遠不醒。
她一日日徘徊在花園中,流連於桃紅柳綠,希冀著鴛夢重溫。但,花落了,風暖了,那個人,沒有出現。
然後,有一天母親忽然對自己說:有官媒登門,父親大人已經允了婚事,換了庚帖。好日子,就訂在金秋十月。只要結了這門親,杜太守就可以升遷──這不但是金玉盟,還是天台路,真正雙喜臨門。
杜麗娘的夢被驚醒了。
她一直閨中恨嫁,像大雁等待頭雁號令那樣等待媒婆的消息,如今這訊息終於來了,可惜晚了一步,使她的歡喜也不那麼純粹,揉雜了太多的驚惶,羞愧,悔恨莫及,和心存僥倖:或許,一切都還是來得及,是可以掩飾的吧?只要她在洞房花燭夜裏玩一點小花招……
她開始歡歡喜喜地備嫁,和母親一起走遍大小綢緞莊、首飾鋪,挑選妝奩,被面,禮服,簪環,太守府裏每天進進出出,都是些金銀匠、裁縫、繡工,他們簇擁著杜麗娘,為她量身裁衣、打造首飾,不住口地誇讚她的花容月貌,如意姻緣。
正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夢卻再一次被驚醒──杜麗娘懷孕了,懷了一個不知名男人的野種。
肚子和真相日漸凸顯,無法隱瞞。杜太守摔碎了花瓶,杜夫人哭腫了眼睛,最終,老夫妻決定棄卒保車。
卒是杜麗娘,車是杜太守——官位得來不易,只好犧牲天倫之情。
一具空棺盛著幾件衣裳簪環,在梅樹下掘地三尺,隆重下葬,石碑上寫著「杜麗娘之墓」,真相就此沉埋。
杜家小姐才貌雙全,紅顏薄命,令世人嘆息不已,婉約派才子們爭相輓弔,用盡了世上所有淒豔傷感的辭彙,葬禮十分轟動。連親家也送來豐厚的奠儀,當眾誓約:雖然親事未成,友情不變,兩家永為姻好。
杜麗娘藏在道觀裏,沒能參加自己的葬禮。
守得梅根相見
秋風起時,杜太守一家依時上任去了,杜麗娘被留在廢宅裏,與青燈古佛為伴,等於是出家了。
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兒,杜太守夫婦很喜歡,遂打消了送人的念頭,決定帶走,到了新任地方,就說是半路撿的棄嬰,很容易掩人耳目的。
獨生女兒已經等於是死了,有個外孫也不錯,畢竟是杜家的血脈。
他們沒有告訴杜麗娘這決定,免得她有念想。
好在她也並不追問。一個死人,怎麼還會關心生育的事?
她的父母已經當她死了,她自己也當自己死了,如今是一隻鬼,晝伏夜出的鬼。月光皎好的晚上,她會出來散散步,經過花圃,道觀,亭台,橋磯,還有她自己的墓穴。
她聽到了哭聲。
一個年輕男子跪在梅樹下她的墓碑前,邊哭邊吟詩,他吟的是: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願能生為雙飛蝶,共入青雲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