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只真正活過三天。
小時候,我同爹爹住在偏遠的鄉下,終年難得見一個生人。
我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裏是數不盡看不清的各色花燈,小小的我坐在台階上看著花燈嘻笑,忽然眼前一黑,一隻有力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在窒息中驚叫哭醒,一身冷汗。
秋日,我幫爹爹晾曬冬衣,忽地翻出一件小孩子穿的棉襖,盤龍繡鳳,十分精緻華麗,不難看出這孩子的父母對他是多麼疼愛嬌寵。我不禁撿起細看,心裏只覺有說不出的熟悉。爹爹劈手搶過,冷笑道:「就衝你這件衣服,你將來也應該賣個好價錢。」
我的,我的衣裳?忽然間,只覺記憶中似有一扇門驀地開啟,許多舊事前塵湧上心頭,若隱若現,似真還假,無數的花燈一齊躍到眼前,繽紛繚亂,喧囂一陣強過一陣,我暈旋起來。
我不是爹爹所生是我早就知道的,但我不敢問關於我親生父母的事情,問也沒有用,還要白捱一頓毒打。我怕透了他的拳頭以及那陰陰的冷笑。
但如今我知道,那有關花燈的一切原來並不是夢!終於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元宵夜,小小的我坐在台階上嘻笑,一隻黑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那個拐走我的人就是我如今的爹爹,我的賣主!
淚滴落在陳年的舊衣與依稀的記憶中,從此我不願見一切的花燈。
一日拐子爹回來時,帶來了一位濃妝的半老徐娘,拐子介紹說這是城裏有名的鴇兒,她是來給我上課的。
「上課?」我驚異。
拐子陰笑:「是啊,不學兩手絕技,如何能賣高價?」
我知道,賣我的日子近了。
於是我開始接受鴇兒的訓練,向她學習媚功。十二歲,尚不諳風月,卻解盡風情。
腰肢日益柔軟,舌頭日益靈活,心,卻日益灰冷,比容顏更早老去。
轉過年的初夏,我被像牲口一樣牽到了買賣市場,立在無數挑剔猥褻的目光中,輕衣豔裳,翩然起舞。爹將我居為奇貨,漫天要價:
「這是我親生的閨女喲,我辛辛苦苦地將她拉拔大,打小兒不肯讓她受一絲委屈,視如掌上明珠,要不是窮瘋了,急需錢給她娘瞧醫生,再捨不得賣她的。我不是貪財要高價,實在一是急等錢用,二則也要試試這買的誠心,你不讓一讓價,怎麼見得真是看重我家姑娘,當她金貴呢?」
我並不揭穿他的謊話,只繼續從容地舞著。青春欲滴的年紀,看起來純淨稚嫩,卻偏偏舉止風流,煙視媚行,令男人們為之瘋狂。這時,聽到有個刺耳的聲音在答腔:
「不過一個丫頭罷了,憑她這兩下子,就值這麼多?」
是個男人,可是聲音裏有說不出的媚氣。我回過頭去,見到一張修眉細眼,輕塗丹朱的臉,穿著豔黃衫子,手裏正舉著鍍銀酒杯翹起了蘭花指在扭捏作態,見我回頭,輕蔑地一笑,自以為嬌媚地輕抿一口酒後,將杯子放在了我面前。
我知道,這就是人們俗稱的相公,又叫「像姑」的,他在挑釁,要與我進行女人與女人間的比鬥。我不動聲色,將身子一擰,便整個人纏在了旁邊的旗桿上,雙腳離地,雙手背縛,只用腿緊緊夾住旗桿,將身化為繞指柔,於桿上自如盤旋。我的腰柔若無骨,是一條風情萬種的蛇。
蛇向後緩緩俯下身子,頭向後仰低與地平齊,然後微微地、妖嬈地吐出了舌頭,蛇的舌頭,靈巧,纖柔,吐氣如蘭。眾人屏息,我繼續俯仰盤旋,忽一低頭,酒到杯乾。
頓時間掌聲雷動,噪動的男人們震天價喊起好來,我斜睨那像姑一眼,莞然淺笑。他一張臉脹成茄色,挽住身旁一位藍衫公子胳膊負氣地撒嬌:「有什麼好看?馮公子,我們走啦。」
我回復頭上腳下,躍下旗桿,回頭一笑,恰與那公子目光相對,不由心裏重重地一撞。在眾多貪婪與猥褻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寫滿誠摯的激賞與愛慕。四目交投,漠漠紅塵囂囂車馬彷彿都不存在了,天地濃縮在他無比真誠的眼睛中,世界之門在那一刻對我敞開,忽然間就知道了什麼是憐什麼是愛什麼是希望什麼是活著。心,竟然細碎地疼痛起來,彷彿堅冰消融,眠蛾破繭。
我與他癡癡對望,彼此定格成記憶中最美的風景,把時光永恆膠著。
那像姑仍在扭扯他的衣袖:「走啦,馮公子。」
馮公子冷漠地回過頭,眼中掠過困惑與厭惡,好像從不認識一樣地望著那像姑,輕輕地決絕地抽出胳膊:「你自己走吧,我要定了她!」
像姑的表情在那一刻僵住,狼狽扭曲得令人不忍卒睹。我心狂喜,如曇花於暗夜霹靂綻放,他說要我,要定了我!
我竟可以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