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也有白昼。
照亮时便会看到河岸开遍的沙华。
我时常拿木瓢盛满奈河的水去浇灌触不到河岸的花。
除了船与河,只有这些还算有生命的东西伴我终日。
“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不知这里是阴曹地府?也敢闯进来!”
被斗笠盖住脸的我正靠在礁石上小酣,周身醉人的花香沁人心脾,陡然被无常爷尖厉的嗓音惊醒,有些魂不附体。
开口叫骂的是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救一贯内敛地杵在旁边不搭腔。
我瞅着他们勾魂的锁将一团雪白的东西捆绑,袖手在他们身后观着好戏。
那团雪白的东西里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凝望我,面庞俊秀,其状若菟……竟是只讹兽。
是只活的,还是只母的。
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笔,莫名眼熟。
“问你话,你为何不答?还不赶快离开这里?”
她抬起手,指向他们身后的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脑袋虚空,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谢必安扭头看了我一眼,转身替我答道:“一个船夫罢了,哪有什么名字,不想死就赶紧走!”
谢必安上前踹了她一脚,她仍盯着我,岿然不动,她的眼神空洞,察觉不出她的喜怒,我终究还是不忍,深吸一口气,不要命地插话道:“一个姑娘家,哪有用脚踹的道理……”
谢必安再次扭头将我一瞪,我垂下脑袋,扣上斗笠,悻悻然回我的小船去了。
归咎也不在无常爷身上,阴阳本就相隔,活着的人自然不能踏进地府,虽不知那讹兽是如何做到的,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归处,无常爷要赶走她,只是在秉公办事罢了。
隔了两日,在寒雾深重的河面上,我扣在面上的斗笠被一只小手掀开,两只犹如沙华般血红的眼珠子撞进了我的眼里,我吓得大叫一声,她反应倒也灵敏,直接上手就将我的嘴给堵上。
“叫什么?想把黑白无常都招来么?”
此时我才注意到,她雪白的裘衫上血迹斑斑,身上的刀口触目惊心。
她见我安分了,便松了手。
“我说你,你怎么还不走?”我急道。
她打量着我,蓦然大笑,笑了有一刻,止不住。
许是我太过老成,不觉有何好笑。
片刻,她敛住笑,眼中竟有些落寞。
“怂包,白无常不就瞪了你一眼,扭头就跑了?”
我想着她不属于阴间,不知两位无常爷的险恶,我便将那口“怂包”的闷气咽了下去。
“那可是位高权重的无常爷,等你做了鬼就知道了。”
她冷笑:“区区无常算什么,就算是那天帝我也没放在眼里!”
听此狂言,我骇然失色,这小丫头说话怎地如此肆无忌惮,我抬手捂上她的嘴,省得她祸从口出。
她眉头一皱,挥开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救你的命!趁无常爷还没来赶紧走吧。”
我拉着她上岸,带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奔沙华无法生长的尽头,我指着前方道:“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还阳了。”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后挪了一寸,望着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她总把着这茬儿不放?我敷衍道:“我只是个渡魂的船夫,没名字。”
“你一日不告诉我,我便一日都留在这里。”
太过执拗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但我更多的是费解:“你为何非要知道我的名字?”
她静默了半晌,道:“因为我想认识你。”
我渡魂归来,河面飘着云雾,冷风吹来似洞箫的悦音。
我很远便望见那个坐在河畔的白影,在一片殷红的花海里尤为突兀。
我将船靠岸,她手中拿着一把形状古怪的木乐器,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孔,吹出来的音色很难形容,比洞箫清亮,又比笛声低沉。大概我见识少,瞧着也挺新鲜。
她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将它递给我说,这是陶笛,在阳间几乎三四岁的孩童都会吹上那么一两首曲子。
我不懂乐器,更不懂音律,只觉得她方才吹的那首曲子,宛如阳春白雪。
我在她旁侧坐下,无意看到陶笛上刻的两个字:陶皖。
“这是我的名字。”她说。
其实不止陶笛,她给我瞧的每样东西上都刻有她的名字,在我印象中,爱将名字刻在自己的所有物上,多少有些童心未泯。
可她却说:“只有刻上名字才能证明这是属于你的。”
我听得哑然失笑。
我不知她会在地府逗留多久,我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她理所当然地霸着这借口留了下来。
她虽不是凡人,但也是个活物,常年呼吸着地府的阴气终归是不大好,何况有些恶鬼最好她这口半熟的荤腥。
不久,地府无常爷办事不利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是在抓鬼的时候,出了个漏网之鱼,所以这几日巡逻得紧,弄得我常为陶皖的藏身之地发愁。
可之后才发现,我多虑了。
陶皖她有自己的本事,只要不被阴差发现,完全可以在地府来去自如,非但不会被地府的阴气伤及其身,甚至竟无鬼感受到她鲜活的气息,身法玄妙,已经不能用常理考量。
所以有时我会很多天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我也问过她,“你留在这地府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她笑着说:“画掉我生死簿上的名字,延长阳寿。”
瞅我脸色有变,她大笑不止:“瞧你那怂样,我逗你呢!”
我将额上的虚汗擦了一擦:“这当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