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好笑,我只放了几句戏言,你还当真了不成?没劲。”
我一直有团火燎在心口,灼得难受。
陶皖喜欢岔开各种话回避着来意,我怕我再问下去反而会闹得不可收拾。
我想我是个船夫,是个粗人,纵有千百柔肠也脱不了一个‘俗’字,倒不如不去管他人的闲事,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
但经过深思熟虑,我觉得我也该长长志气,争取去地府酆都混个官职,也好过死磕在这穷乡僻壤,被高一阶的阴差欺压,还被骂成“怂包”……
孟婆在听完我的志向后,点头欣慰道:“总算是出息了。”
要想升官,必得去一趟酆都找崔判官,由他给十殿阎王们写封举荐信,这事才能办得妥当。
于是我头顶星光,哼着小曲儿,将攒得丰厚的家当收拾一通,在我的小船边立上一块牌,刻上六个大字:
今日不宜投胎。
这时远处走来一位墨色长衫的苍白男子,他站定在牌前,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道:“船夫今日可是要出远门?”
我正拿着绳子一圈一圈捆在木桩上,头也没抬地说:“对对对,你回去吧,今儿不载客了。”
他又问:“那船夫还回来吗?”
我忖度片刻:“不知道。”若是升迁有着落了,自然不会再奔忙于乡野。但也不能把话晾死,交给命运吧。
“见你如此,怕是要去酆都?”
我略微点头。
他长叹道:“酆都好啊,酆都很繁华。”
这莫不是废话,酆都好比阳间的都城,能不繁华?
他站我近旁,央求我再送他一程,我果断回绝,他再求,我再回绝,他继续求……如此反复。
我将手头的事顿了一顿,此人这一意孤行的做派,终于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抬起头,想将他好生瞅瞅,他的面容像是宣纸上精心描绘的水墨画,素淡清雅,不染纤尘,我心中一震,这哪里是鬼,分明是仙呐……
我钦佩他的执着,但我也有我的原则:“虽然我很欣赏你赶着投胎的那分热忱,但今日我真得不出空,若是只载了你,对其他赶着投胎的鬼不公,必定也得载他们,那我就抽不开身啦。”
他嘴边噙着笑,淡淡道:“若你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今日赶着投胎的,只有我一人。”
我来了兴致:“你怎保证是你一人?”
他袍袖一挥,周围遂升腾起一股雾瘴来,把他身后的路全然淹没。
“我暂断了此路,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找到此处了。”
足以想象我当时的表情,惊得下巴快着了地。
他又看着我,笑意很深:“可以载我了吧。”
“您是爷,上船吧。”我无奈地冲他招手,重新把拴紧的绳子解开,待他坐稳后,抬桨推离岸边。
少顷,船身缓缓陷进了一个充盈着雾气的世界。
我边划着船边猜测着此人的身份,见他方才那断路的幻术,能将鬼都困在雾瘴里,让他们迷路,彼此还无法相见。
普通鬼魅可使不出这招数,定非等闲,想必大有来头。
但像这样的人却要急着去投胎,我都不免替他惋惜。
“我说你啊,闲着无事在酆都混个差事,做个几十年官再投胎,也不急着这一时,何必呢?”我问。
身后的空气静了好久,才听得他开口:“厌了。”
厌了?
是做官做得厌了。
还是做鬼做得厌了?
寥寥两字,不禁让我浮想联翩,若说是前者,我想到过会儿要巴巴地跑去酆都求官,竟有些讽刺。
船身快靠近河水的中央,水雾越来越浓,已看不清路,但我划了这么多年的船,早已是轻车熟路,就算闭着眼,也丝毫不影响我的判断。
我回头瞧了眼坐得沉稳的他,像这么安静的船客我倒是头一回碰上,寂静无声,要是这河面上能飘来那么一两首曲子,气氛也不会如此乏味。
“想必你在这阴曹地府待了很久了,各方面的规矩你也应该是了解的,我就不问你那些话了,直接带你去见孟婆吧。”
他立即道:“不,去对岸。”
我拿着桨的手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当真?”
“当真。”
他眼中如这河面,毫无波澜。
我说:“我不劝你,你可要想好了。”
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了无星辰的黑夜,负手伫立于船尾,忽起大风,衣袂翩然。
“我只为找那诸神讨一讨说法,洗去一身浊尘,然光阴千年,不知这世间神可安在……”
话落,电闪雷鸣,照亮了我惨白的脸。
奈河终年水平如镜,无风无雨,却在这顷刻间,波涛阵阵,暴雨倾盆。
我愕然道:“你究竟是谁?”
他说:“与你一样,忘却之人。”
船已靠岸,他舍船,大步流星。
我追过去,脑中仿佛有什么曾被抽离的东西,回溯不止,可又支离破碎。
“你怎知我不记得?”
他驻足,背向我道:“我在这地府待了不下百年,无论大小事我都有所耳闻,你是这里唯一的摆渡人,可没人能说得清你姓甚名谁,就连你自己也从不知晓。”
我讷讷道:“那你是如何记起的?”
“忘川河畔,三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