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余音袅袅。
一切归于平静,船身靠岸。
等到这断路的雾瘴一散,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夜叉突然冲了过来,她抓住我的领口,青灰的鬼脸狰狞可怖,她龇着獠牙,对我吼道:“是你!是你将他渡过河的?!你牌子上写的什么?全当放屁吗!”
恍然惊觉,我做了冤大头。
她露出她的鬼身,已然怒不可遏,但她不问缘由地就将气撒在我的头上,岂不太无道理,我皱紧眉头拉开她的手,沉声道:“我只是个船夫,就算我不渡他,以他这能耐,游也要游过去。”
她死死瞪着我,又望望河面,瘫软于地。
此刻她已恢复人身,泪眼婆娑,模样倒挺标致。
“为什么……你都已经忘了,你都与我拜堂成亲了,你对着忘川,对着酆都大帝立下的誓言……你说反悔就反悔!丢下我一个人去投胎,真是无情无义!”
“姜姑娘,公子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随他去吧。”她一怔,转过头去,一个独眼的小童子立得很是乖巧。
那小童子出现得悄无声息,没准早已在后头观了一场好戏。
“哈哈哈……自欺欺人?我求天帝将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与他一起受这阴牢之苦,终日伴他左右,都换不来他一点动容,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
天帝?我瞳孔一缩,手有些颤抖。
小童子抿了抿嘴,叹道:“若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公子与他的夫人怎会被打入这阴曹地府,抹去记忆,形同陌路,可就算如此,你却仍不收手,将夫人推入忘川河中,还谎称自己就是公子的梦中人,你威胁我,让我不要将这一切都说出去,我每日看着公子备受煎熬,却还要欺瞒于他,心中愧疚不已……”
她蓦然厉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愧疚?威胁你又如何?你若真的愧疚,就算是魂飞魄散你也该告诉他啊!”
小童子挺直脊背,上前一步道:“不错,我就算是魂飞魄散也不该成全你!”
忽然飞来的魂锁缠住了小童子的手臂,黑白无常凭空出现,立于身后,像两座阴雾缭绕的大山,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筹划着如何远离这是非。
那女子道:“你竟然……”
小童子怆然道:“一切都是我,我背着公子蹚过奈河水,替公子喝下了孟婆汤,掩护他穿过奈河桥,让他想起了一切,让他舍弃你,留你一个人在这阴曹地府里生活,呵呵,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对天帝说的话吗?”
女子泪流满面地望着他,面如死灰。
小童子继续道:“你说:无论天君要罚他多少年,你姜灵便随他多少年……可惜,公子已经投胎转世,这一万年的光阴才过去了一千年,剩下的九千年你就替他慢慢熬吧!”
被无常带走之前,他还不忘告诉她:“我喝了孟婆汤,也快忘记一切了,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我的心蓦地抽痛一阵,转念想那毕竟是这些神仙们的恩怨,离我太过遥远,我只是一介船夫,置身事外的摆渡人。
酆都灯火通明,软红十丈。
随处可见巡逻的阴差。
我寻着一处露天的面摊儿坐下,小二为我盛了一碗面,这面碗腾着气儿,血乎乎的一片,我蹙了蹙眉,拿着筷子搅了两下,从这血汤里,乍然翻出了两颗眼珠。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小二!这是啥?”
正招呼客人的小二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着我碗里两颗圆滚滚的东西,松了口气儿道:“这位客观莫不是第一次来地府?竟也能被两颗眼珠吓着,还是嫌放得太少,想再多放几颗?”
埋头吃面的食客都盯着我,我有些挂不住,扣上斗笠,搁下钱便走了。
这么多年,仍不习惯这地府的生活,想来与他们如此格格不入,倒也是悲哀。
“你们听说了吗?酆都的鬼君拒喝孟婆汤,冲进奈河桥,碰了三生石,这记忆一下子回来,疯了般地说要转世投胎,再修成正果找那天帝赔命!”
“唉,真是造化弄人啊,想来那鬼君为君心善,待我们都极好,若不是突然想起那些过往,或许也不会走得这般匆忙。”
“这说起来,不止是鬼君,当年天界那桩事,罚了不少神仙,闹得众神是分崩离析,没准我们身边就有个被罚的神仙呢。”
“哪儿那么容易遇到啊,被罚事小,最惨的,连阴曹地府都来不了,直接绑在诛神柱上,一道天雷给劈了。”
鬼君投胎一事,不到半日传遍了整个酆都,都是无事爱凑热闹的主。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原本就觉着此人不凡,却没想他竟是酆都的鬼君,玉衡。
想到能有幸在最后见到鬼君的尊容,我也算功德圆满。
我在路上四处打听崔判官的家宅,有些知情的鬼透露说崔判官日理万机,常年不在家中,院子里的荒草都长了一尺来高了也不见得人打理。
最终才得知,崔判官已长居在判官府,扎堆在公务中,兢兢业业,很难腾出空来。
我霎时对酆都这为官的风气感到无比宽慰,更增加了要升迁的决心。
正当我踌躇满志,怀着一腔热血,踱步在这阑珊街头之际,一团白色的身影揉进了我的眼里。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陶皖提着一盏花灯迎面走来,我正要过去打声招呼,她身后一小鬼童拿着串糖葫芦,一副奶妈子嘴样十分着紧的撵上她。
“那位小姐姐!那位红眼睛的小姐姐,留步啊。”
陶皖闻声回头,小鬼童将糖葫芦塞给她,一张青紫的小脸竟也浮上两朵红晕,送她手上后,捂着脸,扭捏着身子跑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只觉得这心头开得正艳的桃花,瞬间被折了枝。
“哟,小怂包,你也来酆都啦?”她吮着糖葫芦,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嘴角一抽:“呵,我本就是个死人,我来酆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你一个大活人,来这百鬼密集的地方做什么?”
她干笑了两声道:“我听说酆都很热闹,所以过来瞧瞧。”
“热闹?到处都是鬼,你不怕么?”
“怕?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区区几只鬼……”
陶皖把一大颗糖葫芦含在口中,咀嚼半晌,脸色微变。
吐出来一看,这糖葫芦分明是由眼珠子穿成的,这糖衣,还是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