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复生头上磕了一个伤口。
在去朱雀谷的路上,冷凉初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也不知道是负气还是赌气。
吕重阳本来就不爱说话。
于是三人就一路无言。
南复生一行抵达朱雀谷时,谷外已经有礼宾迎接。
礼宾鸣炮九声,是恭迎同辈江湖门派宗主。
断魂楼毕竟是一脉江湖宗派,南复生作为断魂楼唯一传人,印阳生自然也给足了宗主之礼。
印阳生行事浮夸,要操办自己的第十六次婚礼,自然是广邀江湖宗派之首,给自己增光添彩,这些日来朝贺的门派,除了印阳生特别邀请的以外,还有一些小帮小会,主动依附朱雀谷而来。
平日里冷清肃杀的朱雀谷,竟然也变得热闹起来。
南复生一行随领路童子进得谷来,被安置到水月阁的北阁客房之内。
他一路观望水月阁构造,其名虽为阁,但却是庭院重重,湖桥相映,有白鹤浅水,有莲蓬满池。四方均有层层高阁,精致别样,檐角飞翘。
那朱雀谷谷主印阳生的居室,就在水月阁之中阁。
南复生远远望去,那中阁竟以金砖搭造,红柱粗栋,气派飞扬。
南复生暗自观察着建筑规制,早就超出王侯将相规格,看来富可敌国的朱雀谷主,另有野心。
在北阁客房迎接南复生的是老熟人印晴。
她身穿玉兰般的朴素衣裳,头插一支玉制长钗,秀发如缎。
南复生一见面,就问她:“乐灵呢?”
提及乐灵,印晴目中掩不住复杂神色。
印晴道:“朱雀谷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厌倦神色。
南复生问道:“乐灵说来找你了,我想见见他。”
印晴木然道:“你确定想见他?”
南复生道:“是。”
印晴转过头去,轻声说:“随我来。”
南复生安顿好吕重阳和冷凉初,便独自与印晴外出。
水月阁很大,就像是朱雀谷的禁城。
二人缓步往南,至南阁前门。
南阁与北阁相对而立,层层有朱雀谷弟子把守。
印晴道:“只怕你要后悔刚刚说的话。”
印晴神色冷漠,直寒至南复生心发冷。
有一种极不祥的感觉涌上南复生心头。
印晴手一指,指向南阁的顶处。
南复生展开身法,几个起落,便纵了上去。
这身手,足让朱雀谷众弟子喝了一声彩。
南复生翩然落到南阁的顶层。
只见那顶层有一见方小阁楼,楼门紧锁,门上雕花华丽。
他深吸口气,推开门去,就看见了一面巨大的铜镜。
铜镜的楣领处刻着两个字:“众生”。
这名字实在有意思,镜子里照见的,是众生。
“众生”很巨大,镜架上的雕饰古怪而精巧,似流云,又似乱涛,浮浮沉沉,包容住光洁明亮的镜心。
南复生走了过去,他想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他听见多识广的老仆说过,上古时代传下来一面魔镜。
南复生凑到镜前,他浑身剧颤,一瞬间被击溃。
本当是面反映人之喜怒哀乐的镜子,却在南复生面前呈现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
南复生感到惊恐,因为,他走到镜前,没看见自己。
看到的是,乐灵。
镜中的乐灵被铁链锁了四肢,瘫坐在一间潮湿的囚笼里。他已失往日的平静神色,一脸扭曲与痛苦,无可休止。
呻吟与呼喊,此起彼伏亦不能宣泄。
乐灵怎会在镜中?
这面唤作“众生”的镜,不过手掌般厚,这又是何等异谈?
南复生在镜外,乐灵在镜内。
他伸手触及,镜面光滑无瑕,偏生乐灵的影像又如此真实。
蓦地,魔镜透射出诡异的光,乐灵每个扭曲的表情,每声痛苦的呼喊,都直接投到了南复生内心之中。
魔镜内外的两人,在这一刻,魂魄连在了一起,真正变成了“感同身受”。
南复生用力按住胸口,他痛乐灵之痛,伤乐灵之伤。
南复生咬着牙,飞刀紧紧握在手中,他要解救乐灵。
印晴走上来,来到南复生身后,道:“如果你想他死,你就出刀。”
南复生盯着印晴,问道:“为什么?”
印晴缓缓道:“‘众生’是一面魔镜,亦是一间空阁。它吸收了我父印阳生的丧子之恨。他把乐灵关进了镜子里,要乐灵承受无尽恨念对精神的折磨。如果魔镜碎了,乐灵也就魂飞魄散了。”
“印阳生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南复生捏紧了拳头。
印晴道:“长歌门主用自己换了他。”
南复生只觉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
南复生道:“既然长歌门主用自己换了他,那为什么他还被囚在魔镜中?”
印晴冷漠道:“我父亲只答应不杀他,可没有答应放他走。”
南复生重重一掌拍到镜沿上:“可恶!”
印阳生在成名之前,本来就是恶棍。
印晴走过去,左手轻抚镜面,目中神色复杂。
“明知不该来的,你又何必?”
她似在对南复生言语,又似自言自语。
乐灵在镜中当无法知晓外界的一切。
若他能感知,听到印晴这般真情流露,想必心有宽慰。
南复生道:“怎样才能救乐灵出来?”
印晴摇摇头,说道:“‘众生镜’已启动,只有恨念消散,乐灵才可出来。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仇恨如何能消除?”
南复生目光灼灼,问道:“你可知印烈终是死在我的刀下?”
印晴转头望南复生,目光犀利,一字字地道:“知道。”
“你知道?”
印晴道:“我不仅知道是你,还知道乐灵顶罪的原因。”
南复生道:“我想听听。”
“乐灵是个不喜杀伐的人,却对你,如此偏心。魔刀害人,必生祸端。乐灵一人领受印阳生的恨意,是不想江湖又生杀劫,冤冤相报何时了!”
南复生感觉胸口很沉,说不出话。
印晴接着道:“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避免许多人的杀伐与血,会有人愿意吗?”
印晴双目笼上一袭忧郁,她的明眸翘睫微微湿润。她缓缓说道:“乐灵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成全他。”
南复生大声道:“我一刻亦不愿再见乐灵如此,我现在要去见印阳生!”
印晴道:“你见印阳生,杀了他,乐灵亦不会获救。印烈终是死了,印阳生的‘恨’从他的躯体里抽离出来,全部灌入了魔镜,这些恨,不会因为他躯体的死亡而消散。”
南复生问道:“‘恨’也可以抽离?”
印晴道:“是,我父亲总不能带着恨意,去迎娶长歌门主。”
南复生沉声道:“告诉我,这镜子里的恨意,如何才能消散?”
印晴望着我,瞳似莫测之云,流转不定,不可猜测她心中想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印晴缓缓道:“一切因你的刀而起,你若能放弃魔刀,放弃你的‘恨’,乐灵也就能出来。”
魔刀九歌一声长鸣,惊震南复生的耳鼓。
南复生杀气大盛,狠狠道:“一派胡言!”
蓦地,一声巨响,镜子里的乐灵遭受雷电之刑,周身缠绕蓝色闪电,神情更加痛苦。
印晴道:“你看,我没骗你,当你继续以恨入魔,乐灵就会更痛苦。”
南复生强压下怒意,道:“我要干掉印阳生。”
一个女声从门外传了过来:“这世上的仇恨恩怨,真要终结生命来了断么?”
南复生和印晴转过头,就看到了长歌门主。
那朵华贵的海棠花,依然光彩照人。
她已着上丝缎刺绣,沁蓝色的底,金丝纹凤裙,头上秀发束髻,插一支珠环金钗,耳中明月珠,耀目炫灿。
她的穿着有喜庆的味道,似金秋。
长歌樱唇浅笑依旧,双目却掩起了那可洞察万物的光。
她看着乐灵囚在魔镜中,她眼中却没有惊讶,她早就知悉了一切。
南复生正要说话:“你……”
长歌冲他淡淡一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长歌。”
“长歌,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他二人终于又见面了。
仿佛上一次见面,是在前世。
有些人今生初见而情深,定是前世早有缘分。
两人相对而立,过了良久。
长歌道:“退出去。”她对印晴的口吻,就像是命令。
印晴恭恭敬敬的向她行礼,这位女子,即将成为她父亲的妻妾,印阳生是朱雀谷的王。
印晴退了出去,她临走时,带上了阁楼的门。
当阁楼门关上的那一刹,一道光溜了进来,扫过了南复生的脸。
南复生闭眼道:“乐灵被囚在了魔镜里。”
长歌道:“我知道。”
“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