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前的师兄灵珠子,常会带他一起在山中玩耍;但转世后的师兄哪吒,却只会待在金光洞中最阴暗的角落里,淡然道:“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无须争取,亦无须挣扎,只要等待,该来的便终究会到来。”
在漫漫的长生之中,金霞早已忘却了“父母”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因此当太乙真人告诉他,哪吒只是在等待一场大战的开始,想要发泄心中的郁闷,让他别去打扰哪吒时,金霞并不能完全理解。
终于有一天,师父令金霞童子将哪吒叫到身前,太乙真人还未曾言语,哪吒却先问道:“要开始了吗?”
太乙真人摇了摇头,道:“救了黄飞虎后,便随他一家往西岐城去见姜尚吧。”
“这么说来,我是能见到天命圣主与天尊钦点的封神之人了吗?”哪吒兴奋地问道。
太乙真人背过身去,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8
镇国武成王黄飞虎的大名震慑八百诸侯,哪吒久居陈塘,自然久闻其名。但他不承想过,与这位王爷的首次见面,竟是在黄飞虎沦陷囚车之中时。
此时,太乙真人口中的伐纣事业还未开始,但早在尚且懵懂的哪吒丢出乾坤圈打死夜叉李艮时,封神之战实际就已拉开了序幕。而在这仙凡同在的修罗场上,哪吒遇到了他的第一位对手,来自截教旁门的七首将军余化,以及押送黄飞虎一家老小的三千士兵。
余化法力不强,派头却很足,身骑火眼金睛兽,手握一杆方天画戟。刚一交手,余化手中画戟就被乾坤圈打断,他立马从腰间取出戮魂幡,战场之中顿时鬼影重重,黑雾弥漫。被那鬼影黑气沾染到丁点儿,无论押送士兵,还是囚车中的黄家老小,都如同失魂一般,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哪吒见余化施展邪魔外道之术,眼看就要伤及黄飞虎,也顾不得自身安危,便挡在几十辆囚车前,心中业火从枪尖喷薄而出,烧得戮魂幡中百鬼哀号逃窜。哪吒掏出腰间金砖,一砖将余化拍下坐骑,挺枪就要结果他性命。
当时火尖枪枪尖距离余化后心不足三寸,余化色厉内荏,鬼叫道:“我师尊乃是蓬莱岛一气仙余元,你若敢伤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火尖枪停在三寸的距离处,哪吒呆立原地,余化趁机翻身上了火眼金睛兽,头也不回地向东海逃窜而去。哪吒突然住手,并非因为惧怕余化口中的蓬莱一气仙,只是在余化即将死在他手下之时,他被燃灯关进玲珑塔的那日,曾出现在他心中的女声忽然出声拦阻道:“红莲,不可!”
“你究竟是谁?”哪吒失声大喊道,商军数千人将他团团围住,并无一个人上前,更无一个人回答。
哪吒眼中喷火,不过片刻工夫,商军便被他一人打得溃不成军,四处奔逃。火尖枪染了血,更显红艳。七世忠良的黄家,满门尽囚于眼前囚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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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茫然四顾,不知哪个才是威名盖世,却阖家折在余化手上的黄飞虎,便大声问道:“哪位是黄将军?”话音刚落,自己便笑道,“你们都是黄将军。”
黄飞虎蓬头垢面,在车中问道:“小兄弟是何处高人,黄飞虎感激不尽!”
“吾乃乾元山太乙真人门下,”哪吒稍稍一犹豫,才道,“姓李名哪吒,今奉师命,特来搭救将军。”
他打开囚车,放了黄飞虎等人,却才思虑道,太乙真人命他将众人带往西岐,但这些人皆是凡夫,不能飞天更不可遁地,自己便打个头阵,取了汜水关,再往西岐便是一路通畅。于是哪吒嘱咐了黄飞虎一番,便踏着风火轮,飞往汜水关。
汜水关城楼之上早已布满重兵把守,哪吒刚从云中现身,便有眼尖的士兵朝他射箭。哪吒横枪扫飞箭雨,落在汜水关城楼之前,心中忽然生出无限豪气。
战场,似乎是他的归宿。
在这里,无须考虑其他复杂、凌乱与烦心,只需放纵自己去杀戮,尽情欣赏鲜血绽放出的红色莲花。
唯有这时,哪吒沸腾、不安的心中,才能有些许平静。但为何会有那些不安呢?哪吒不知道,胸中业火托着月白莲心猛然摇曳。
刚刚出现过,又突然消失的女声仿佛是在抽泣一般,带着哭腔痛骂道:“红莲,你究竟为何会对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凡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杀心?他们皆有父母兄弟与心爱之人,你身具法力,难道就是用来干这些欺凌弱小,使人妻离子散之事的吗?”
那女子之言好似当头棒喝,字字如刀,刀刀穿心入腹,将哪吒的胸膛剖得稀烂。自己这是怎么了呢,竟在杀那些无力反抗之人时,还心生舒畅之意?
哪吒满头大汗,呆立在汜水关里一片血泊之中,成千上万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他的周围。几万只空洞无神的眼里,永久地留存着这近万人临死之前千万种复杂的心绪:怨恨、愤怒、恐惧、忧虑、痛苦、悔恨……
9
哪吒是玉虚门人当中第二个踏足西岐城中的。
他在小金桥相府之中,见到了提早来此打基础的师叔姜尚。那时姜子牙给哪吒的第一印象,不过是个满脸晦气的小老头儿。
姜尚见到哪吒的第一反应则是屏退旁人,随即立马现出见到救星似的欣喜若狂:“天尊说我有七死三灾之劫,还说会有三十六路兵来伐西岐,姜尚下山数载,不敢忘天尊嘱托,眼看即将有多路大军借黄飞虎叛国之名来讨伐我西岐,果然就有贵人前来相助!”说着话,他不由得搂住哪吒肩膀,使劲儿摇晃,“姜尚仙道不成,年事又高,封神重任山高路远,还需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加帮助,才能圆满完成啊!”
下山之前,太乙真人嘱托哪吒,姜子牙虽修为不精,却智计卓绝,又是他师叔,要他以尊师之道尊奉姜尚。但哪吒没想到,这位玉虚同门的师叔竟然如此没有架子,心中虽稍有不适,暗自挪开了点儿位置,却依旧对姜子牙表决心道:“哪吒既奉师命,定当鼎力协助师叔,任凭师叔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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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许多年后,哪吒才明白,姜尚之所以对他那般热情,全因知道自己既定的命运后,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与无可适从,终于在受挫之后得到同门之人登门相助,自然兴奋过头了些。而当时因为无助而方寸大乱的姜子牙,亦逐渐在往后残酷却早被预言的征战之中,再也望之不见。
眼看姜子牙又要再靠过来,黄飞虎却推门而入:“听说当日相救黄某的少年英雄是在相爷这里?”
姜子牙不动声色地端坐席上,却掩饰不住嘴角笑意:“正在姜尚府中,乃是姜某师兄太乙真人门下高足!”
黄飞虎立马上前,拉着哪吒说了一堆真心的恭维话。
哪吒到底年少,当着姜尚之面得了黄飞虎一通夸奖,也不禁有些志得意满,觉得斩敌首级立下功勋,才是我辈当为。
10
哪吒坐在下首,望着大殿正中的大周王姬发。
西伯侯姬昌素有贤名,长寿九十有七,长子伯邑考孝行感天,为救父侯而惨遭纣王杀害,还被做成肉饼,却为何偏偏是这位邻家大哥模样的人,成了天命明主呢?看到座上的姬发衣着朴素,长相也不甚出众,哪吒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疑虑。
姬发自然不知哪吒心中所想,端起酒杯,朗声笑道:“众卿与我一同举杯,共同敬谢哪吒道兄,为我西岐迎来武成王大驾!”
宴上一片欢乐祥和,满朝文武听黄飞虎幼子绘声绘色讲述着哪吒单枪匹马击溃商军,将他们救下,又独自取了汜水关的事迹,看哪吒的目光都仿佛见了天外飞仙一般。
哪吒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又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还不如在乾元山面壁舒服。听着众将推杯换盏,心中却一片死寂,丝毫不为所动。此时,却有一只手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搭在他肩上,哪吒心中一惊,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姜尚。
姜尚把哪吒拉出殿外,面色沉静,说道:“今日借你之力迎回了武成王。但天尊说过,黄飞虎归周之后,五关守将定然要发书朝歌,请来能人,到时三十六路刀兵一起,时刻会有人头落地之事。封神事宜,恐怕即日便需报备天尊,请求定夺。”
此时西岐之中,除却姜尚,便只有哪吒这一位玉虚弟子,因此,这番话便只有趁无人之时,才能对哪吒一人讲述。哪吒会意,便道:“西岐交给哪吒定然无虞,师叔大可放心往玉虚宫去。”
“我已与周王请示,今夜就前往!”姜尚点了点头,起身欲走,却又转身向哪吒问道,“听黄家那小娃所讲,以师侄本领,今日交战之中要取那余化的首级并非难事,却为何在将取敌命之时,放其逃走?”
哪吒怔了怔,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实在玄奇,姜尚乃是以智闻名,见识自然广博,说不定能解释一番,便道:“实不相瞒,全是因为弟子要下杀手之时,心中突然有一女声出言阻拦,我一心想要探查她的究竟,因此才叫那余化趁机逃了。”他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姜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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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闻言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哪吒以为他心中已有答案,却听姜尚说道:“我在昆仑山随奉天尊之时,曾闻天尊论及西方教义时,口吐‘心魔’二字,当时虽不解何意,却记在心里。不知你所闻之声,是否由‘心魔’而来,只是无论如何,我等尊奉天命,助有道以诛无道,无论前方有何物拦阻,也定要将之杀灭方可!”
能被选来主持封神之事,看来这位师叔并不寻常。望着姜子牙身化遁光,仿佛一颗流星,划破静谧的夜空,哪吒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在胸中涌动。
助有道以诛无道,方是大丈夫所为!
他闭上眼,就听见数年前在岐山顶上传出那声清脆的凤鸣,在他心中响起,升腾而起的红莲状火焰,炙烤着胸中青白莲子,莲子呜呜作响,仿佛在啼泣。
“小小心魔,若敢再乱我心智,便连你也一并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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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姜子牙迎回封神榜的那一刻,哪吒依稀明白,围绕着这个连师父都不肯说明来历的神秘物件,随之而来的巨大动**,恐怕很快就要展开了。
哪吒捧着展开的封神榜,望着群星之中明晃晃的三个名字,原本坚若磐石的心却猛然颤抖了起来。死在乾坤圈下的李艮封大祸星、敖丙封华盖星,而在乾元山前九龙神火罩中化为灰烬的“石矶”二字之前,赫然写着封号月游星。
哪吒忽然想起,那日他在陈塘关城楼之上,对着天边红日弯弓搭箭之时,心中如同蓄积已久的火山一般,不吐不快的憋闷。而他射出那一箭后,随之而来的仿佛虚脱一般的疲惫,是因为宿命的不可逆转呢,还是因为所谓的宿命是早有预谋呢?
哪吒忽然觉得,这具莲花化成的身子在一寸一寸地血肉分离。那种痛到极致的痛苦,普天上下,无论神鬼,恐怕再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够体会到了吧。但奇怪的是,每每回想起那种白刃加身的痛苦,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不满抑或躁动,反而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
姜尚似乎未曾发觉哪吒的神色变幻,他将封神榜小心翼翼接了过去,吹去并不存在的土,意气风发道:“只待良辰吉日一临,便驭使五鬼行搬运之事,协助清福神柏鉴在岐山开造封神台,封神大计便算是正式开始啦!”
姜子牙意气风发了足有小半年。这半年里,哪吒领西岐兵马迎击来犯之敌,晁田、晁雷被打得归顺西岐。张桂芳来袭时,还有西岐将领不服哪吒抢攻,请命出战,却被张桂芳使了左道之术尽数击败,最后还是哪吒出马,才叫他落败而逃。
张桂芳领兵再至时,身边又多了四位长相凶恶的截教妖道。那四人号称九龙岛四圣,还未动手,单凭座下狴犴、狻猊、花斑豹与狰狞四只凶兽,便把姜子牙所骑的青鬃马吓软了腿,害他在阵前跌份。不得已,姜子牙又往昆仑山跑了一趟,请了打神鞭与中央戊己杏黄旗,降服了龙须虎,骑着四不像又神气活现地回了西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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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连不精命数天途的哪吒都能看出,姜尚印堂之上似有黑云压顶一般,姜尚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只是哪吒打一相见,便觉得这小老头霉运压身,灾劫无数,因此也不曾提醒。任由姜尚骑着四不像一马当先,冲在两军阵前。
阐教处事历来光明仁厚,此时虽然互为敌方,但哪吒却不敢轻易伤了这几位截教门人,只是护着姜尚与黄飞虎,同九龙岛四圣激战当场。
两军将士眼看阵中恶兽翻飞撕咬,王魔等人浑身弥漫阴森黑气,使出左道法宝,将此处化作森森鬼域一般。姜尚仗着打神鞭厉害,逐渐脱离战团,和王魔在云中斗法。因此,姜尚被王魔使开天珠一珠子打死,骨碌碌滚下山坡之时,哪吒还护着黄飞虎,被李兴霸、高友乾、杨森缠在正中,无法脱身。
眼看王魔便要斩下姜子牙头颅之时,曾经痛打过哪吒的文殊广法天尊却带着金吒及时赶到,也不知二人在山前说了些什么,哪吒赶过去时,正见金吒持剑与王魔缠斗,文殊却在背后掐起法诀,祭起此前困住哪吒的遁龙桩,将王魔束在桩上,让他不得动弹。金吒手起剑落,哪吒只觉得脖颈一凉,王魔便已身首异处。
自己这位貌似忠厚的大哥与那九龙岛四圣下手竟都如此狠辣,全然不顾阐、截二教同属道门之谊。风火轮在空中飞转,带起炽热的风吹在哪吒脸上——自己又是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做事还要思前想后了呢?
哪吒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当他每每对那些左道之士欲起杀心之时,便在心头烈火炙烤之中,响起那声哀求似的“红莲,不可”吧。
他在文殊脸上瞥见杀戒已开,一闪而过的狠辣,但那把滴血的剑却握在金吒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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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掌教天尊预言,会有三十六路兵马因黄飞虎而来讨伐西岐,姜子牙在得了天尊助力之后,显然没把眼前区区的张桂芳与九龙岛四圣放在眼里。这位玉虚门人显然为自己的轻视而付出了惨痛,但却终究要付出的代价。因此,姜尚死而复生之后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感谢坐在身边的师兄文殊广法天尊,而是捂着脸苦恼道:“七死三灾,何时是个头啊!”
在哪吒莫名的怅然与等待中,张桂芳所领兵马在两战后便溃败而回。姜子牙杀了高友乾,金吒又杀了杨森,便连黄飞虎的四儿子黄天祥也挑死了一个风林,而哪吒却只是斗逃了李兴霸,使张桂芳自刎于战场。
当晚二哥木吒身背两口吴钩[1],提着李兴霸的头来到营中之时,哪吒隐隐觉得,前几日还对自己知无不言的姜尚,却仿佛忽然之间便和自己产生了深深的隔阂。
哪吒坐在大殿的角落中,夜晚清冷的月光透过空洞的窗棂打在他的脸上。正在失神之时,女子又在他心中说道:“破杀戒,临死劫。”然后又如前几次一般,再度消失,并不与他直接对话。哪吒觉得,再这般下去,总有一日自己真有可能是会失心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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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似乎喝醉了,在席上举杯,遥祭岐山之上造起的封神台,说道:“人之不死,如何成神?”
哪吒走出小金桥相府,走在西岐城的夜色之下,思考着这二人的话,飞到封神台前,望着半空招展的封神榜,两军阵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
哪吒闭上眼,想,有朝一日,等到有朝一日,金吒、木吒,还有我哪吒,我们的名字,应当都会在这块宿命的布上,落下轻描淡写的一笔吧。
阳光刺目,哪吒睁开眼,一座座全新的敌营已在西岐门外驻扎。
佳梦关魔家四将领兵十万,在西岐北门之外安营扎寨,双方见阵,姜子牙还欲多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那四位说他不过,当先便有魔礼青背着青云剑,挥舞长枪来取姜子牙的性命。
无论岐周抑或商军阵中将领,大约有三类:一类是如同黄飞虎这般,人中龙虎,有万夫不当之勇;二类是如之前所遇张桂芳、风林之流,身健体魄,曾往仙山洞府访仙问道,却不得仙道,只学了几手防身杀敌的道术或是左道旁门的法宝,突然使出,敌将纵勇亦得着道;三类便是如金吒、木吒、哪吒等人这般,玉虚、碧游门下弟子,天资卓绝,身负超群法力,又有师门所传的厉害法宝,杀前两类人其实不难,唯有同样修道之人,才可匹敌。
但眼前这魔家四将,却并非此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他们并无师承,却自有法力,听黄飞虎所言,他们手中法宝皆厉害至极。因此,魔礼青领兵袭来之时,南宫适、武吉等将领刚欲冲上前与之交战,便被哪吒三兄弟拦下。
两军兵马厮杀一阵,眼见四将周围已死伤无数士兵,哪吒三兄弟便同姜子牙找上了魔家四将。双方斗法,法宝散射光华,竟在数万兵马乱战之中形成了四个绝对的真空。
魔家四将中有魔礼青、魔礼海两个使枪的,但哪吒挺着火尖枪,下意识便对上了手持方天戟,却身背混元珍珠伞的魔礼红。
火尖枪上纹路玄妙,哪吒身上纯正的玉虚法力源源不断注入其中,枪、戟交击之时,便有丛丛烈火从枪尖喷出,即便魔礼海燃起澄黄明正的法力护身,却也架不住这无形烈火,而无从见缝插针。
二人交战不过片刻,魔礼红便已被那烈火烧得怒发冲冠,满头红色须发在烈火之中尽数化作灰烬。那火兀自不散,仍在魔礼红脑袋上腾腾燃烧着。魔礼红拿画戟将火尖枪一架,怒道:“你这小儿怎敢欺我!”
他便将背后混元珍珠伞撑开,伞上祖母绿、祖母印、祖母碧急撞之下叮当作响,夜明珠、避尘珠、避火珠、避水珠、消凉珠、九曲珠、定颜珠、定风珠各放毫光。
哪吒只觉得眼前一暗,便从豹皮囊中取出乾坤圈,急旋而击向魔礼红手中之伞。但那伞也不知是何方宝物,一经展开,便发挥出装载乾坤的威力,乾坤圈没打着魔礼红,却反而被那骤起狂风裹挟起的西岐士兵与飞沙走石,一道儿被收进了混元珍珠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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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骷髅山白骨洞那次,这是乾坤圈第二次失却了。
哪吒心中猛然一紧,魔礼海的琵琶声就在此时伴随着魔礼红混元珍珠伞叮当之声,铿锵奏起。那弦乐纯属胡拨乱弹,毫无乐感可言,四弦之声或尖锐或浑厚,仿佛利箭与重锤齐发,轰击在两军将士心中。商军早就备有布团,一见魔礼海取了玉琵琶,便将布团塞在耳中紧紧捂住,否则此时皆已七窍流血,不得动弹。而西岐士兵毫无防备之下骤然闻听此音,就似镰刀割麦一般,围绕着魔礼海一茬一茬地倒下。
金吒、木吒、姜子牙等修道之士,亦捂住耳朵。金吒祭出遁龙桩,姜尚祭出打神鞭,二宝却落得和乾坤圈一样的下场,全被收入魔礼红的混元珍珠伞中了。魔礼青驾驭着青云剑,来往飞腾,收割人头;花狐貂一出魔礼寿怀中,迎风便长,生出双翅,飞在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西岐将士。
此时近似屠杀的战场之上,唯有哪吒丝毫不为所动,仿佛痴傻了一般,踏着风火轮呆立半空,双眼空洞,望着魔礼红伞中乾坤,愣愣出神。魔礼海不成曲调的拨弄,听在哪吒耳中却仿佛来自远方熟悉的仙音。魔礼红的伞中却藏着一池澄清碧水,水中倒映出一个身着奇异服饰的沙门道人,向水池之外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什么。俄顷,便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从池边冲出,一跃而起,将满池碧水搅得波纹阵阵。水底升腾起一红一白两朵莲花,亦随波摇晃。
而在那波纹散开的前一刻,哪吒却分明看到,有一只宽厚的手掌从池边伸出,那是在阻拦呢,还是在挽留?
“红莲,醒一醒!”从心底月白莲子中传来的娇弱女声,又在他心头跳跃不熄的业火中响起。
哪吒圆睁双目,望着魔礼红紧握混元珍珠伞的手,同那水池边的挽留之手完整地重叠在一起。而那跃入池水的少年,却仿佛直直冲入哪吒眼波之中,唯有那张脸始终模糊不清。那少年愈发扩大,仿佛下一刻,便要从哪吒眼中破眶而出一般。
哪吒霎时觉得眼、耳、鼻、口皆刺痛不已,他大叫一声,顿时七窍流血,跌下半空。呼啸而来的青云剑,斩在哪吒方才所停之地,带起一阵凌厉的剑风。
[1]《封神演义》中普贤真人赠予弟子木吒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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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心钉从魔礼红心口贯胸而出,鲜红的血液激射在哪吒的脸上。哪吒怔怔望着突然冒出的年轻道人,手摸在脸上。血尚有余温,但人已死透。
大屠杀的战局是在片刻之前,那位玉虚弟子出现之后,才开始产生转机的。
杨戬来时,哪吒还呆立在半空。他头戴扇云冠,身穿合水服,腰束丝绦,脚登麻鞋,一副道人打扮。见到战局纷乱,魔礼寿放出花狐貂,却似凶兽饕餮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直欲吞食天地。杨戬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顶盔披甲的士兵模样,蹚过满地残肢断臂的尸山血海,来到花狐貂大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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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狐貂虽有灵性,却不知杨戬厉害,只当作普通士兵一般,将他吞入肚中。杨戬破它肚腹而出,将魔礼寿看得睚眦欲裂,当即弃了即将落败的金吒,挺直长枪,便和杨戬战成一团。
魔家四将法宝俱是凶恶,但身上法力却是异常纯正浑厚,散发着正气凛然的明黄之光。杨戬身无法宝兵刃,魔礼寿长枪袭来,他却只用肉身抵挡。枪击之处,处处都有“卍”字透光,枪枪有梵音鸣响。杨戬臂挡之处,只见鲜血迸射。
一旁金吒见杨戬处处皆伤,奈何被收了法宝遁龙桩,口中只道“道兄小心”,却干着急帮不上忙。
杨戬仗着八九玄功变化之能,行移花接木之功,使周围大地塌陷,自己实际毫发无伤。他欲摸清魔家四将底细,因此除了救下同门,并未全力对战。越战到后,杨戬却越是心惊:“这四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并非阐、截两教所属,但所使本领似乎并不在两教道术之下?”
收去见识之心后的杨戬,掏出怀中杀人利器,顿时就变成了这修罗场里最为恐怖的杀神。攒心钉约莫七寸五分长,散发着夺目的焰光,对着御剑而去的魔礼青后心打去。
攒心钉疾射而出,在半空之中爆发出骇人的尖啸,在哀鸿遍野的血战之地,穿破魔礼海的琵琶声,没入魔礼青的后心。攒心钉再从魔礼青的前胸透胸而出时,已然失去耀眼光华,中钉后的魔礼青一路坠落,躺倒在尸骸的海洋之中。
魔礼海放下琵琶,悲愤道:“你这黄口小儿竟使暗器伤人,实在辱没你手中双锤!”
哪吒从伞中所见乾坤,便是在此时被满池涟漪所没,魔礼红的手和那池边之手在他脑海中渐趋融合。
青云剑穿过一名商军头颅,插在地上,嗡嗡震颤。剑身斜照,杨戬再从锦囊中取出一枚攒心钉,取了魔礼海之命。紧接着是失了花狐貂,就如同断了一臂的魔礼寿。
哪吒仰望苍天,看到举着混元珍珠伞的魔礼红眼中有无边战意,最后一枚攒心钉便是在此时发着焰焰华光,穿透了魔礼红的胸膛。
哪吒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心神,仿佛此时才回归胸膛,他猛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一样。杨戬修长的四指在他眼前晃动,抖开空空如也的锦囊,耸耸肩,对哪吒说道:“没了,正好四根,也用不着第五根。”
14
与魔家四将一战,西岐城外留下尸骸何止万具,便连周王姬发的兄弟都死了六位,但西岐终究是胜了。
“两军阵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哪吒双目无神,喃喃自语着,从尸山血海里站起身。风火轮在面前飞起,哪吒踏在其上,倏忽便飞往岐山封神台。
清福神柏鉴藏身台中,见哪吒来了,才在烈日之下现出身形,向这个常来此地的少年问道:“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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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淡然地点点头:“神魂不往这儿飞了,便是打完了,你又何必问我?”
“你此番是来查谁?”阳光透过清福神虚无的影像,将他脚下的封神台照得透亮。
“魔礼……魔家四将。”
柏鉴摊开封神榜,新入的人名在榜上闪闪发光,而哪吒的心却随着清福神的话语再度狂跳不已。
“榜上没有魔家四将。”
风火轮转得快时,便会在空中留下“呜呜”的鸣响,好似烈火烹油,划破长空。
黄飞虎归周,姬发称王尚且不久,西岐城外便已被战火犁遍。从城中缓缓拉出的木架牛车,在战场停留片刻,便满载阵亡将士残缺的尸体,排成血淋淋的长行,驶向西岐三十里外的乱葬岗中。
魔礼红双目紧闭,硕大头颅挂在城楼之上。
哪吒茫然地站在慢慢前行的牛车之中,待尸体拉尽,便会有一场恰逢时节的大雨瓢泼而来,将北门外这骇人血海冲得一干二净。哪吒这样想着,却忽然觉得一阵寒意透骨而来。
那是一阵向西的风。
哪吒仿佛轻若鸿毛,被那风吹起,飞过西岐上空,落在西南一座荒山脚下。那山无草木,只山麓处有一圈老树,树林随风轻轻摇曳,露出其中一座朴素草亭。草亭中有一人背向哪吒,一对大耳垂几乎垂到了肩上,那人身披一件奇怪的曳地黄衫,竟和他在魔礼红伞中所见之人的穿着极为相像。那人身前明明空无一人,手却不时指指点点,似是在训诫别人一般。哪吒远远看见只觉得他不是凡人,便下了轮,慢慢走近草亭。
此时正值顺风,哪吒依稀听见:“尔等四天王甘为佛种,自离七宝林,投身八德池,转世道治之下为人,却倒在心魔业障之前,惨遭屠戮。罢罢罢,这便随吾回去吧!”
山麓林叶婆娑作响,哪吒细细一听,却仿佛听见“我佛慈悲”。待他回神儿再看时,却哪里还有什么草亭?只有一个大耳垂肩、宝相庄严的面容,不透过他的眼,而径直出现在他的心中。
“心魔业障,我佛慈悲……”哪吒淡淡念诵,在心中问道:“心魔为何物,佛又为何物?”
四下无人,却有声起:“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心中自生之魔,即为心魔。至于佛嘛,你刚见到的那位,便是一尊未来的佛。”
哪吒浑身一紧,又骤然放松,无声道:“此番我并不想建功杀人,你怎么出现了?”
“只因我受了封印,修为不够,又需时刻抵抗你心中业火,所以每次只能在关键时刻才能出声拦阻。”那女声又道,“直至今日,我引你心中业火烧去封印,才能与你畅快交谈。”
“封印?”哪吒皱起眉头,道,“既然封印已除,你何不现身在我面前!”
哪吒心中响起一声苦笑,只觉胸口吹起一阵凉风,在身前三丈外旋转着,几乎要凝聚出一个女子婀娜婉转的俏丽模样了,却又突然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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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声疲惫地道:“不行,我还无法在身外凝聚身形。”
哪吒忍耐良久,终于暴怒,心中火起,冷声道:“小小心魔,怎敢戏耍于我!”
那女子仿佛被骤起的烈火灼伤,顿起尖啸,浑身都在火中焚烧,仅余下几句不成声的话语,凄厉却关切道:“切莫傻傻为在劫之人顶了死劫!封神之事,背后另有隐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哪吒心中一动,但红莲不息,心魔之声亦再未响起。
杨戬从远处飞来,怪道:“师叔召集门人,你怎么一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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