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
“敕令方出,七日后压往下界。”
“西王母此时人在何处?”
“散去法力,押在瑶池。”
“我这便去瑶池。”哪吒转身欲走。
太乙又道:“你还记恨李靖?”
哪吒立在原地,眼神复杂。
“说起来,李靖也是个可怜之人。当初他在翠屏山毁你神像,实是因为殷氏因你而死。”
“母亲因我而死?”哪吒瞪大双眼,随即将各种缘由想通。太乙忽然伸手,将他推跌出禅房。哪吒一抬头,眼前便现出一番别样景色。
9
环顾四周,粗细不一的桃树约莫有上万之多。这万顷蟠桃园中,满地落英,枝头之上蟠桃欲熟,娇艳欲滴。
哪吒此时身在桃园边界处,踏着花瓣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西昆仑天池峰捧着一汪澄澈湖泊遥遥相望。哪吒见四下无人,唤出风火轮,飞往那重天界。
瑶池仿佛明镜,照亮仙神人心。
眼看瑶池楼阁将近,明镜即将照出人影,但瑶池正中却忽然有一道写有“禁”字的符纸向四周放射金光。金光过体,不疼不痒,可哪吒要想再往前前进一步,却实在比登天还难。
那金光并无半点儿法力波动,但其中规则之力却精纯无比,想必应当是出自玉帝手笔。哪吒对此全无了解,一时间不得其法而入,只得落在边儿上远眺。瑶池近在眼前,他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远远望去,瑶池重重楼阁之上,隐约有一女子坐在案前轻抚瑶琴,奏起铿锵之曲。哪吒闭目听曲,仿佛有一佳人在瑶池之上执剑而舞,剑势凌厉,气贯瑶池,似乎要直冲凌霄殿一般。
哪吒听得皱眉,一阵匆匆脚步声却忽然响起。他睁开眼,一位身穿绯红仙衣的仙女轻移莲步,踱步而来,停在他面前三丈之外。而那仙子手中所奉之物正是一盏长明灯火,灯盏状似红莲,栩栩如生。
“这便是王母所说的宝莲灯吗?”其实无须多问,即便隔着金光禁制,见着宝莲灯之后,来自灵魂深处的躁动不息,便已经告诉了他这宝莲灯的来历。而胸中安静了数百年之久的月白莲子,在宝莲灯现世的刹那似乎也微微一颤。
白莲对这宝莲灯有反应!
哪吒惊喜万分,猛地扑到金光之上,伸出手就要去够那宝莲灯。那红衣仙女被哪吒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把宝莲灯给我啊!”哪吒浑身燃烧起炽热的红莲之火,手上火光最盛,寸寸进入金光之中,想要拿到那盏沟通了他与白莲三生的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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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圈金光原本只是如同海浪,缓缓扑向哪吒驻足的岸边,此时哪吒想要破阻而入,悬浮在瑶池正中的那道金色符纸上,斗大的“禁”字骤然间长绽金光,撑起一圈泛着金光的透明气罩,将哪吒与那红衣仙女手中的宝莲灯隔绝于两侧。
哪吒整具身体都深深陷入气罩包裹之中,炽热的红莲业火一遇到那罩上律动的金光便温度全无。哪吒面露狰狞,秀美的脸颊紧紧贴在禁制之上,一字一句穿过禁制,传入红衣仙女耳中:“把宝莲灯给我!”
“没用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过玉帝亲手布下的禁制。”红衣仙女微露踌躇,但见哪吒这般坚持,终于站到哪吒身前,将宝莲灯递到他手边。
一簇摇曳的灯火,隔着无形而有质的禁制,在哪吒指尖绽放出温暖的花朵。他努力向前探出手指,感受着火苗一分一毫地接近,那足以将天地焚寂的烈火,带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温暖。
曲近终了,剑舞生风,灯影在风中摇曳。
红衣仙女轻声道:“七日之后,玉帝将开瑶池禁制,押解王母于桃山去。王母要你加入天庭,到时混入瑶池之中,取走这盏宝莲灯,你俩的约定到时也就两清了。”
曲尽,剑收,灯影跃动。
红衣仙女眼见灯火跃上哪吒的指尖,一闪即灭,而哪吒如同痴傻了一般,露出呆滞的表情,身上环绕的莲火此时亦尽数熄灭。气罩猛然收缩,恢复浑圆,将毫无动作的哪吒弹往别处天界。
哪吒浑身颤抖。
那灯上火苗并非熄灭,而是顺着他的指尖直直蹿入了他的胸前。月白莲子方才微微一颤之后,就又没了动静,但此时温暖的灯火,将冷寂的莲子包裹其中。
死寂了数百年之久的胸膛中,终于又有了“心跳”。
哪吒躺在地上,眼中含泪,几乎失声。
一片阴影飘浮,笼罩在哪吒头顶。
“玉帝要见你。”李靖手捧玲珑宝塔,逆光投下的巨大暗影将哪吒完全遮蔽。
10
凌霄宝殿于西昆仑天庭原址重建,正在昆仑崩毁后留存的最大一块山石之上。
哪吒跟在李靖身后,想起太乙所说殷夫人之事,心中生起别样情绪。
二人走在云端胜境,过了朝圣楼,便见凌霄宝殿巍峨矗立在天界正中。回廊繁复,白云飘飘,左首处金钟撞动,右首处天鼓奏鸣,浑厚天音传响,哪吒却置若罔闻一般。
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心底轻轻呼唤着白莲的名字,莲心沉稳的跳动如同回音一般。七年来的猜想,终于在今日得以印证,不由得使哪吒深深陷入白莲之心重现生机的喜悦之中。
李靖一路无话,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玉帝如今乃是三界至尊之体,待会儿入了凌霄殿,切勿有失礼之举。”
哪吒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竟已走到了凌霄大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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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玉帝将开瑶池禁制,押解王母于桃山去。王母要你加入天庭,到时混入瑶池之中,取走这盏宝莲灯,你俩的约定到时也就两清了。”
哪吒猛然想起方才红衣仙女的话语,西王母出瑶池之后,倘若那道禁制不消,即便哪吒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破开禁制进入瑶池楼阁宫殿。也就是说,七日后押解西王母出宫下界,或许是取得宝莲灯的唯一机会,也是救活白莲的唯一机会。
西岐月色之中,那女子白衣飘飘的模样又映在哪吒心中。
“为何还不入殿?”李靖奇怪地问道。
哪吒点点头,迈步进入凌霄殿中。
华彩流光,千重瑞霭,罩在大殿尽头。以凡人之体开神道之先,借封神榜灭截教、封众神,以神体司天道之职,如今实至名归的三界至尊,隔着珠帘就端坐在九龙案后。
香炉里袅袅香烟仿佛凝滞,缓缓围绕于珠帘玉卷之间。
珠帘中人声响彻龙楼,缓缓问道:“这便是李天王之子,那位在封神时大放异彩的哪吒?果真少年英雄,器宇不凡!”
“正是微臣之子。”李靖屈膝跪地,见哪吒还站在原地,回头低声道,“还不拜见玉帝!”
跪吧!即便曾经的圣人也已在此人面前低头,也唯有如此,才能抓住那唯一的机会,挽回当初懦弱所犯下的错,达成一直以来的愿望。
哪吒摇摇头,忽然笑了,自从七岁之后,漫长的生命中,自己跪过的人还少吗?说到底,身处红尘世界中,又怎能真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做个自在之人呢?
卷帘大将掀开珠帘,现出身形,喝道:“此子拜见天颜,为何不跪!”
李靖脑后渗出细密的汗珠,将手中宝塔撇在地上,急忙伏地辩解道:“哪吒久在下界,不知天庭规矩,是李靖教导无方!”
玉帝朗声笑道:“无妨,前世朕亲眼见证灵珠于天池降世,也算是故人重逢,又不是群神朝会之时,不必拘礼。”
李靖连连叩首。
哪吒忽然从李靖身上感觉到一阵温暖,当年跨越崇山追杀李靖的场景,自己还觉得历历在目,然而下一刻,他却因为忧心自己的安危,而在玉帝面前低三下四。
李靖永远无法顶天立地,但放下挚爱的殷氏之后,他无疑还是前七年里那个严厉温暖的父亲。即便,殷氏是因哪吒而死。
“既是天王三子,便封他为三太子,掌伏妖事宜,赐斩妖剑、缚妖索。”玉帝金口一开,随即便见“三太子”三字吸聚香炉烟气,汇成实质,穿破珠帘,印在了哪吒额后灵台方寸之上。
哪吒只觉得一股纯粹的秩序之力,随那三字一道进入灵台之中,脑中一片清明。李靖起身,压着哪吒拜道:“多谢玉帝!”
11
缚妖索绕在斩妖剑上,靠立在侧。那剑原是通天教主曾经布阵所用的诛仙四剑中排名首位的诛仙剑;索是当初惧留孙手中的捆仙绳。只是如今神仙一家,这等大凶之器在玉帝手中重铸,凶气丝毫未敛,但剑锋所指却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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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为何要将此等宝物交与自己?”
哪吒坐在楼台最高处,隔着千重云彩,眺望着天边的瑶池。漫天的金霞飘浮在他的脚下,为人间带去落日最后的余晖。
金霞童子驾着仙鹤来到天王府。太乙下界,却并未在哪吒描述的山谷中发现玉鼎仙踪。哪吒心中一紧,疑心自己所托非人,辜负了西王母之约,那么杨戬又是被何人诓去了呢?前世他和杨戬同生的约定还历历在目,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映在他的心里。
哪吒抓了斩妖剑,怒气冲冲地跃入漫天金霞里。
人间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但要在茫茫人海、无尽的仙山中找一个被藏起来的人,却无异于大海捞针,困难重重。
时间总会磨灭所有的初衷,无论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
当哪吒无奈地回到天上时,天上才过了区区五日,满天神仙都在热议明日之事。哪吒重新坐在楼顶,静静望着瑶池。
一抹祥云托着一个人,忽然穿过禁制,进入了瑶池。哪吒腾地起身,纵起风火轮,飞往瑶池。烦人的禁制并未消失,将瑶池牢牢隔绝于诸天之外。
祥云再度升腾而起时,哪吒才发现云上所托之人,竟然是褪去了华服的玉帝。他看见了玉帝,玉帝显然也看见了他。祥云缓缓停在他的面前,玉帝将宝莲灯置于哪吒面前,哪吒心中猛然一跳,极力压制住想要伸手触碰的心。
“想要这个?”玉帝轻声问道。
“是。”哪吒眼皮一跳,不知玉帝意欲何为,只觉得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那双眼睛里似乎都无所遁形。
“天界之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玉帝紧紧注视着哪吒,却将宝莲灯一收,忽然长叹一声,“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把诛仙剑给你?”
“哪吒不知。”哪吒摇摇头。
“如今三界尽在我手,不过当初接引遁入轮回,借释迦牟尼成佛这道后手,着实叫我猝不及防。如今释迦牟尼称如来佛祖,佛教盛行西方,大有与天庭分庭抗礼之势,实是我心头隐疾。”
“你命燃灯执掌沙门,如今如来执掌西方,将燃灯奉为过去佛,岂不是在向你示好?”哪吒不知玉帝为何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些,于是试探着问道。
“如来此举正显示出其深谋远虑,不可小觑。”玉帝轻抚长须,“而这也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
“需要我?”
“不错。你原为多闻天王三子哪吒俱伐罗,因如来前世立下光大佛门的宏愿,而转世成灵珠子。如来于你多有旧情,因此,我有必要留下你与西方联系。”
“而你若要找燃灯寻仇,如今这把斩妖剑正是必不可少之物。”
哪吒闻言心中一跳。
“这盏莲灯,我也会适时给你,只不过……”玉帝忽然住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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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什么?”哪吒急问道。
“需要你在未来帮我完成三件事,之后,自然依约给你。”玉帝微微一笑,“第一件事情,便是明日之时,由你亲自押解西王母下界,将她压在桃山之下。”
玉帝说完便转身欲走,似乎笃定了,哪吒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
眼见玉帝即将飞远,哪吒忽然问道:“你处心积虑埋下无数伏笔,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但为何却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放过呢?”
祥云微微一滞,而后传来玉帝的声音:“曾经的我就像如今的你一样,一路走来遇到了太多,皆是无奈。我以为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实力、最高的地位,就能够为所欲为,但是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站得越高,背负的东西也就越多。或许,这也是老君归来之后,坦然放手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原因吧。”
“时间总会磨灭所有的初衷,无论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
祥云缓缓流走,如同过去的时光、犯过的错事,永不回头。好在,总有办法能够补救。
12
光明宫中,昴日星官悠长嘹亮的啼鸣唤醒金乌拂晓。
哪吒坐在天王府顶楼,一夜未眠,眼看着漫天白云仿佛浪涌,遮蔽住天河之中亿万颗星辰闪烁的光芒。他拿起玉帝手谕,叫起守在楼下的巨灵神,一道飞往瑶池。
天蓬领着一百零八位天河星兵,等候在瑶池禁制之外,见哪吒来了,别扭地转过头。二人谁也没先开口,一同迈步进入禁制之中。
七位容貌绝美的仙女,身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衣裳,齐齐伫立在瑶宫门前。红衣仙女滴下两行清泪,张开双臂,坚定地道:“如果你们执意要带走王母,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天蓬轻叹一声,无奈摊手:“七位仙子这是何苦,我等也是……”
“红儿,莫要胡闹!”
七位仙子泪如泉涌,围向出现在身后的西王母。
哪吒看到,今日的西王母身着衣物,依旧是在昆仑荒原相见时的那身。想必那衣物当时也必是雍容华贵的,但正如世间凡俗历经数十载便归于泥土一般,这身衣物陪伴西王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早已褪去曾经的鲜艳色彩,显得有些破旧。
她推开七仙女,腰间所挂的白圭、玄璧轻轻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瑶池胜景流动的浮云将西王母托起,天蓬摆摆手,挥退了身后手持仙索的天兵,驾起云团,便带队飞出南天门去。身后七仙女的泪滴,滴入瑶池澄澈的池水,击起层层微弱的涟漪。
在群山万壑之中,桃山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座小丘,山上稀疏地长着一些低矮灌木,几丛素雅野花点缀在山间,才使这山丘看着不至于太过寂寥。
天蓬抬头看了看天时,对巨灵神道:“时辰已到,劳烦力士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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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灵神站在山前,默念法咒,双手插入山底,浑身青筋如同盘曲蜿蜒的虬龙一般暴起,怒哼一声:“起!”
顷刻,数百丈方圆的桃山便被那双手托着抬升到半空之中。山石泥土簌簌跌落,过了半刻方才停止。
天蓬转而躬身对西王母道:“请王母入山。”
西王母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亦不犹豫,便腾身而起,落在了桃山之下。
哪吒有些疑惑,不知玉帝为何非要煞费苦心地将王母带往下界,压在这里。
桃山托在巨灵神手中缓缓下沉,而就在山丘将与大地重合之时,一声生涩的叫喊穿破天空,传至众人耳中:“母亲!”
巨灵神手一抖,桃山发出轰隆巨响,重重落在了西王母身上。
13
九霄云阙,凌霄宝殿。
千里眼目蕴神光,在面前巨大的云团上映现出下界状况。玉帝如玉面上深沉似水,静静望着云团之上,身穿淡黄袍、提着两刃刀的少年发足狂奔的身影。
“夸娥?”玉帝忽然叫道。
大力神夸娥氏,连忙伏倒在凌霄殿中。
“昨日你说有下界山神上报,北山有一愚公,要集世代子孙之力,将太行、王屋二山移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那愚公不自量力痴心……”大力神声如洪钟,但“钟”敲到一半儿,却被玉帝生生止住:“我倒觉得此人有趣得紧。这少年脚力不错,便借他之力,将那两座大山搬走吧。”
大力神怔了片刻,见玉帝面露不悦,慌忙应了,转身出了凌霄殿。
两座大山凭空出现,担在少年两肩,匆匆而去的步伐登时一滞,少年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山下农庄里,老态龙钟的愚公、智叟几乎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将身子挺得笔直,肩担太行、王屋,踏着坚定的步伐,逐渐消失在天际。
14
天边红日渐渐高升,天蓬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哪吒:“还不速速贴下谕旨,还在等什么?”
哪吒手握天帝谕旨,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天上无云,地上无声,期望出现的人影并未现身。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开始震颤,随即从天边传来两声轰然巨响,浩**烟尘铺天而来。滚滚黄尘之中,现出一个身着黄袍的少年身影,三尖两刃刀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从天而降。
巨灵神被刀上的气势吓得仓皇倒退数里,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落在地上的笔直山丘,在一刀之下,从正中开裂,轰然断为两半。
一刀之力,斧劈桃山!
“母亲!”杨戬站在桃山之巅,跃入不断开裂的缝隙之中。
天蓬目眦欲裂,亮出上宝沁金耙,就要闪身进入山腹,然而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却在众神无所察觉的时候,静静站在了桃山之巅。
那人站在山巅,就如同山石草木一般,全无半点儿生气。直到他生生撕裂胸口,从中取出一道金色的符纸,生灵的气息才回到他的身上。他的胸前随即化作血红一片,而沾染着他鲜血的金色符纸飘飘而来,正落在哪吒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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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妙道真君。”哪吒缓缓念着符上字迹。
“玉帝要杀的人是我,你们何必为难王母!”那男人站在桃山之巅,分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却横生出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
“姬满!”西王母从桃山开裂之处飞身而出,全然一副小儿女姿态,从来坚毅的双眼中此时泪花已如天河雨瀑,难以抑制。
“好久不见。”姬满抱住怀中女子,轻轻撩开她秀美的长发,谨防这绝世佳人沾到自己胸前的半点儿血污。他温柔地笑着,随即又躬身对杨戬一拜:“多谢真君赐符,姬满感念大恩,无以为报。”
十四岁的杨戬站在二人身后,呆呆伫立。
轮回是重生之因,父母之情则是轮回之果,他从未想过,会是在这种场景之下,与他轮回之后的父母相聚。
“你躲藏数百年之久,终于肯现身了!”天蓬劈手从哪吒手中夺过玉帝谕旨,上宝沁金耙横握在手,纵身飞至半空,将谕旨摊开在三人面前,“玉帝旨意在此,只要姬满自裁于此,即可饶恕其余人。”
一百零八名天兵神将将桃山团团围住,只有哪吒还静静站在原地。
“不必劳烦诸神动手,姬满本是凡人,早是该死之人,只是贪恋世间种种,才多活了百年。”他望着西王母瑶池一般澄澈的眼睛,“如今,是时候与你分别了。”
“你,你要做什么?”西王母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产自西昆仑的不死药,带着从脏腑咳出的鲜血,顺着桃山倾斜的山体滚落而下。而姬满饱含沧桑的英俊面颊,就在西王母一对泪目的绝望注视之下,迅速地衰老、松弛,满头乌黑长发几乎在这一瞬间里变得苍白胜雪。
“不!不!”西王母几乎失心一般痛哭,看着姬满在她眼前变作了一个佝偻着身形的老人。
“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丑样……”
那曾与她瑶池相会的青年带着未曾说完的话,化作这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尘土,随风飞扬在荒芜的山间。
西王母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能抓在手里。
“恭请王母回天!”天蓬躬身一拜。
西王母法力几乎全被封禁,满眼怨毒地远望天蓬。
15
“我要杀了你们!”杨戬愤怒的咆哮声从桃山峰顶直上九霄。
天蓬施展法力囚禁住王母,闪身回到神将之间,对哪吒道:“玉帝旨意,命你拦住杨戬!”
三尖两刃刀带着一往无前的仇恨,跃下桃山,被一杆沾满血迹的殷红长枪拦在了天蓬身前。天蓬在神将护卫之下,带着西王母黯然升天。
仇恨遮蔽了杨戬清澈的眼,他望着哪吒痛苦道:“连你也要拦我吗?”
“姬旦……”哪吒心乱如麻,他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玉帝命他来此,或许就是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恐怕此刻玉帝就在九霄之上冷眼旁观着他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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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事关宝莲灯的第一个任务,哪吒没有退路。
杨戬的刀从火尖枪枪尖上抽回,又再度刺了过来。哪吒紧握长枪,火尖枪悲鸣一声,再度挡住了他一手带大的杨戬的搏命一击。
是日,桃山漫山落英缤纷乱舞,夭灼如血。
16
天蓬站在凌霄宝殿里,屈膝跪在玉帝面前:“姬满已死。”
“王母如何?”
天蓬想起西王母在桃山上怨毒的眼神,浑身一颤,轻声道:“未发一语,回了瑶池。”
千里眼面前的云团之中,三尖两刃刀攻势泼天,逼得混天绫、乾坤圈只有招架之功,二人一路打上南天门。杨戬抽身踢翻守门的八位神将,高声喝道:“玉帝,出来受死!”
“又是杨戬!”玉帝面露怒色,从案上拿起照妖鉴,低喝一声“令”,声出字浮,印在鉴上。随即,他又对身边卷帘大将说道:“将此宝鉴置入杨戬额中,打入下界,若无宣召,再敢私入天宫,格杀勿论!再令哪吒前往灵山,同如来要四大天王来为朕守门,顶了这几个无用的废物!”
卷帘大将拿着照妖鉴,快步出了凌霄殿。
打到南天门之后,哪吒就停了手,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全都做了。杨戬被众多神将团团围在通明殿中,手起刀落,杀得神采飞扬。但卷帘大将手中握着带有玉帝旨意的照妖鉴,加入了战团之后,在浑厚的天道秩序之力照射之下,杨戬僵直在通明殿中,任由卷帘将宝鉴置于他的额前。
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颤抖,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昏死过去。而在他额头上皮开肉绽之处,突然翻转出一只竖眼,死死地盯住哪吒。
17
每个雨夜来临之际,都有人会失去一些东西。
对樵夫而言,大雨意味着他不能入山,也就无法砍下柴火卖得几文刀币,供养孤苦老母。大雨刚过了三天,樵夫就背起荆条,扛起斧头,进了山里。
山脚下尽是些低矮之木,只有最没远见的山人才会贪图便利,连这些细嫩的新树也要砍伐一空。樵夫眼看天色还早,索性往深山之处行去,想要砍伐些好木料,到集市上卖了高价,也好弥补连日阴雨带来的损失。
樵夫脚步匆匆,不知不觉间,竟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山谷。正犹豫是否要回头之时,忽然听到山谷里依稀有人在对话。樵夫极目远眺,才看见远处群山之间有几座茅屋,想必说话之人离自己并不遥远。樵夫出门时未带水袋,此时见着人家,才觉得口干舌燥,因此抛下荆条利斧,想去要碗水喝。
走到百丈远时,有习习凉风吹至,将那二人对话传入樵夫耳中。
“没想到堂堂圣人准提为了赢下赌局,居然会使出这种盘外招。若不是你泄露了王母危急,杨戬又怎会在尚未学成之时偷偷出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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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分明是杨戬道心不稳,你通天看徒又不紧,即便打赌输了又岂能怪我?”
樵夫听得疑惑,犹豫中又近了几十丈,方才看清那茅屋前,原是一个身着红色八卦道袍的道人正在与另一位身着宽袍鹤氅者于屋前对弈。
“深山之中怎会有人悠然对弈?莫不是山里神仙?”樵夫心中惊喜,再往前去,又听见二人言语。
叫通天的道:“当时你我打赌,赌所授门徒哪个能与玉帝找些大麻烦。杨戬乃是玉鼎遗徒,本来天分便已极高,又得了西王母血脉,我化作玉鼎模样收他为徒,你为何不与我争夺?”
准提则道:“机缘天定,如何能夺?”
通天骂道:“天道都被玉帝断了,还说什么狗屁天定?必是你有了好人选,方才不与我争夺吧!”
准提高深道:“不可说,不可说。”
通天思索一番,道:“我看送杨戬来的那个哪吒就不错。”
准提笑道:“哪吒身世复杂,执念过重,并非良徒人选。”
通天冷哼道:“若非如此,你倒再说个好人选来听听。”
准提道:“你未曾参与昆仑大战,自然不知山崩之时,有一上古灵石远飞而出,落在东胜神洲。那灵石吸取天地精华,已然化作一个石猴,自由行在花果山间。”
“竟有此等奇事?”通天奇道,“不过东胜神洲距此万里之遥,倘若你出谷去寻,便是坏了赌约,即便他把那天捅破个窟窿,也算不得你赢。”
准提笑道:“自有机缘将他送来,你且留心这黑白之局,倘若一着不慎,恐怕要满盘皆输啊。”
樵夫走到近前,细细打量这四周景致,只见茅屋左侧不远,立着一座坟墓,上书“玉鼎真人之墓”,而那二人就在墓边对弈。樵夫大着胆子走到跟前,对二人道:“二位仙家可否赐小人一碗水……”
“观棋不语,怎生聒噪!”那红袍道人棋路不顺,从案上拿起一物抛给樵夫。
樵夫接在手里,原来是一颗赤红大枣,吞入口中,顿时满腹生津,不饥不渴,头脑清明。他虽不明弈理,却也觉得这二人落子拼杀仿佛有刀光剑影,精彩至极,不由得看入了迷。
那二人来来往往对上了百目,也未分胜负,樵夫方才想起自己清晨入山,此时还连一根柴火还未打下,登时心急。见二人沉迷局中,便悄然退去。到置斧之地时,却见那斧头上满是锈迹,而斧柯竟已烂入泥土中。
或许是准提赢了棋局,放声而歌,唱的竟是他手边之事:“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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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听了,只觉得朗朗上口,便按照准提之调,一路唱着这歌下了山。
行到树林渐密处,忽然跳出一个穿衣戴帽的猴子来,人模人样地冲他一拜,口中叫道:“老神仙,弟子稽首!”
樵夫感慨今日奇遇,忙道:“我哪里是什么神仙,这本是从那山里神仙处听来的,你若要寻他,沿着这条路走去,自然能到。”
那猴子听了满心欢喜,当即辞谢樵夫,蹦蹦跳跳进了山里。
樵夫眼见将及日暮,不由得忧心回去后该如何见得老母。终于夜半抵家,但见昨日荒村竟成镇集,遂于街巷中暂眠一夜。翌日寻访,却找不到一个昨日相识,才知山中对弈方半局,世上已过二百载,去时春秋鼎盛,来时战国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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