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老树百年者,斫以为桩。烈选阴生囊湿者,为木休伦。鸠狼新首数十彻其外,温血浸之,历太阴乃成。此木气魅,群狼见而纠从,烈以此伏而戮之。休伦之法极秘,余少知之,其积首必为三七数,布列而为五九焉。然列间往来反复,多所诡变,其聚纳有轨,离变有道,非厉烈无以知也。余尝问焉:“今以狼首狼来之,以人首人来乎?”烈笑而不言。
——节选自《寺司百代·云林卷·风物篇》
老头儿突然出现在离皇和紫瞳面前。紫瞳见到他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摸着心口说:“穆先生,您回来就好了。这些可恶的狼不知怎么过来的。有您在,咱们就不用怕它们了。”
穆老头儿捋了捋胡子,笑了,拿烟斗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还有胆子说,让你好好看家,却搞成这个样子。我不是说过你后半夜要在自己房里待着,跑出来干什么?”紫瞳吐了吐舌头,伸手把他的挎包接了过去,撒起娇来:“您别生气嘛。总之是我不好,好不好?”
穆老头儿冷哼一声,又将他的烟斗伸了过去。紫瞳笑嘻嘻地从烟囊里掏出烟丝给他装上。穆老头儿扭头上下打量着离皇。离皇不知他是否记得自己,只是开口叫了声“穆先生。”
老头儿笑了笑,把烟斗伸到炉子里点着,“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若有所思地道:“这些可恶的家伙怎么会进来的?而且是在这个时候。”他叼着烟斗,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离皇不敢打扰他,站在那里不动。紫瞳知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便去烧水泡茶。
此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老头儿徘徊了有一刻钟,听到外面的狼仍然嚎叫不止,突然停住身子,双目放光地看着离皇。离皇见他突然望着自己,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心里一惊。穆老头儿突然冲到离皇面前,伸手扯开了离皇的衣领。
他看着离皇的脖子,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抽了两口烟吐在离皇脸上,恍然道:“原来如此。”
离皇被呛得咳嗽起来,心里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老头儿伸手按住他的脖子,两指用力,将一根细绳扯断了。老头儿将它举到离皇面前,问道:“哪儿来的?”
离皇看着那根细绳,是两股极细的黑绳缠在一起,打成一个个十分整齐的结,看上去很结实,而那两股细绳则是用更细的线拧成的,看上去油光发亮,像是头发。绳子上穿了个有些发黑的木球。离皇完全不知道自己脖子上什么时候挂了这么个东西,面对穆老头儿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只能茫然地摇摇头。
老头儿把木球攥在手里,朝空中打了个呼哨,就听到屋顶上伸出来的树枝里“哗啦”一声响,一个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顺着墙壁来到穆先生面前。离皇定睛细看,是先前见过的红毛小猴,昨日不曾见到它,原来是躲在这里了。它见离皇在此,似乎很是恼火,龇牙咧嘴。
穆老头儿扯住小猴,将木球戴在它脖子上,拍了拍它的脑袋,指了指树林。小猴很听话。穆老头儿吩咐完,转过身看着窗外的狼群,又“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似乎在等待什么。离皇不知道穆老头儿要做什么,只好陪他在那儿看着窗外的狼群。
这时,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吱呀”的猴叫声,声音甚是尖利。离皇大吃一惊,不知小猴是怎么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跑得那么远的。狼群听到那猴叫,像是中了咒一般,全都停止嚎叫,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树林,接着便像是受到了召唤,疯狂地朝林子冲去。
这群暗夜幽灵来时突然,去时也迅捷,片刻便消失在了远处的树林里。离皇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扭头看着老头儿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依旧面带笑容,将烟斗抽得吧嗒作响,转身走到离皇昨天躺过的躺椅上坐下来,笃定地道:“是厉烈,不会错的,是厉烈那个家伙。”
“厉烈?”离皇惊诧地看着老头儿,“你也知道他?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老头儿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离皇说:“关键是那个黑色的木球,你带来的那个东西。”
离皇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带来的那个木球,是厉烈的。”老头儿盯着离皇,“是他用来诱杀狼群的休伦木。只要有这个休伦木,方圆十几里内的狼群就会蜂拥而至,疯狂地向持有休伦木的人进攻。”
“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又是怎么挂在我身上的?”
“将生长旺盛的树木砍掉,将狼的尸骨堆在上面,厉烈会通过他自己的方法将尸体的气味收入木头里,然后他再用这些木头去吸引狼群。这是蕴含着狼群仇恨的木头,狼只要闻到它的气味,就会疯狂起来,直到将这休伦木的持有者撕碎。”
离皇想起了在树林中看到的骨坟,里面确实是一个个树桩。厉烈和狼群之间到底有多么大的仇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离皇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去冥界,到这森林里来的人,不都是为了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冥界入口吗,包括你。”老头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
“可这和他屠杀狼群有什么关系?这些狼的确十分恐怖,被它们缠上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厉烈难道要把狼杀光,再寻找冥界的入口吗?”
“当然不可能。这些狼数量庞大,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杀完的。而且这森林广袤无垠,几乎没人能找到隐藏极深的冥界入口。不然的话,从古至今怎能没有人活着进入冥界呢?”
“既然不是这目的,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狼王。”
老头儿笑了一下,看着窗外的森林说:“那家伙要找的是狼王。传说,唯一可以接近门鸠的生灵便是狼王。他如此疯狂地屠杀狼群就是为了引出狼王,只有这样才可以找到有关门鸠的线索,进而探寻冥界入口的所在。这片森林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寻找入口的方法,这没什么奇怪的。”
离皇皱了皱眉头:“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快捷的方法,只是这也太残暴了,而且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
“这森林极其广大,其中又不知隐藏着什么妖魔。来到这里的人,别说找到入口,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如果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法,只会漫无目的地在森林中寻找,只怕要死在这里。厉烈的方法虽然过于血腥,可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成功的。”
离皇听着穆老头儿的话,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森林。看来,只要能找到狼王,就能找到入口了,这方法似乎每个人都可以用,只是用的人未必有厉烈那样的手段。
“那你的方法是什么?”离皇想知道穆老头儿是如何寻找冥界入口的,虽然他对此已有所了解。
“我的方法?”老头儿把烟圈吐得很连贯,看了离皇一眼,“你已经去过我的书房了,应该很了解了吧。”
离皇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道:“照你那样做,哪一天才能画完这森林?”
“画完?”老头儿直起了身子,双目放光,“我相信有那么一天。”
他能够在这里坚持一百多年,画出一屋子的图册,信的便是这一点,但要凭借它们找到入口,其难度应该和厉烈的方法不相上下。
房门被推开了,紫瞳端着茶壶进来,见二人还在交谈,便倒了杯茶放在穆先生面前。穆老头儿伸手接过,笑着对离皇道:“明天你还可以到我的书房里去看看,那些图册画的都是这些年我在森林里探究过的地方,那不仅是地图,还记载了许多异闻与奇物,对你将来在森林里行走也许会有帮助。”说完他喝了一口茶。
茶水甘淳,老头儿脸上溢出了笑容:“终于尝到这口茶了。丫头,你煮的茶是越来越好了。”
紫瞳得意地道:“那是,您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天天琢磨呢。”
老头儿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老头儿面色突变,一下子狰狞起来,茶杯也被打碎了。老头儿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在身上乱挠起来。
这一变故把紫瞳和离皇吓坏了,离皇冲上前去将穆老头儿的身子强行按住。这老头儿虽然身子瘦弱,力气却是极大,一把将离皇推开,自己在地板上翻滚起来。紫瞳见状,就要冲上前去。穆老头儿突然抬起头来,指着紫瞳,沙哑地道:“不,不要靠近我。”话音刚落,又在自己身上挠起来。
紫瞳惊呆了。这一幕和那天晚上离皇的奇怪表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穆先生只在那儿抓挠,没有对周围的人进行攻击。这底是怎么一回事?
穆老头儿躺在地上,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衣服内,使劲儿抓自己的背,似乎要把身体抓烂,将里面的东西给挖出来。他面容扭曲,显然是痛苦不堪。
不知他在背上抓了多久,面上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平和。离皇看着穆老头儿的眼睛。这双眼睛从平和慢慢变得通红,但这通红在老头儿用力地抓挠下又慢慢消退。这个过程反复进行。离皇不知道穆老头儿怎么了,但他可以感觉到,穆老头正在和某种东西对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头儿还在地上苦苦挣扎,他嘴里发出沙哑的咕噜声,似在呻吟,又似在吼叫。离皇看到他在背部不断抓挠的手掌突然一松,眼睛里的血红瞬间退去,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紧接着,穆老头儿大口喘着气,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他颓然地坐在躺椅上,皱着眉看了看离皇和紫瞳,苦笑了一下,把手掌摊开。
紫瞳和离皇凑上前来,发现他手掌中静静躺着一根黑色的羽毛。这羽毛通体漆黑,羽质纤细,骨梗如铁,看样子十分坚硬。离皇立刻想起昨晚自己从怀里找到的那根黑色羽毛,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它?
“这是什么?”离皇迫切想知道缘由。
穆老头儿把羽毛投进了旁边的炉子里。羽毛被烈火一烧,不过片刻就化为灰烬。穆老头儿抬起头来,把烟斗递给了紫瞳,开口说道:“这是黑羽,是墨鸩的羽毛,在人间无法找到。”
“墨鸩又是什么?”离皇感到很奇怪。
“墨鸩?”老头儿轻轻地说,“那是传说中的鸟类,世间还不曾有人见过。这羽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前只是听说,不过此刻看来,它和传说中的样子没有多大差别。”
紫瞳将烟斗装满烟丝递给他,老头儿凑到炉火前点上,吐出个烟圈,看着紫瞳笑了:“刚才没有吓到你吧?”
紫瞳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现在好多了,倒是穆先生您没事了吧?”
穆老头儿轻笑一下:“这小伎俩还难不倒我,不过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墨鸩的羽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墨鸩是冥界中的鸟。”老头儿抽着烟,慢慢说道,“它们守卫着冥界的天空,所以这羽毛应该是从冥界里出来的。”
虽然离皇一直以进入冥界作为此行的唯一目的,但这个目的太过遥远,太过模糊,他脑中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连如何找到冥界都不知道。但当他看到那根羽毛的时候,冥界二字似乎变得清晰起来了。
“至于这根羽毛,”穆老头儿看了看炉子里跳动的火苗,“它只不过是别人施加力量的符咒,那人通过这根羽毛去控制别人,以实现自己的意志。我以前虽曾听说这样的术法,不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骇人的术法。”
这根羽毛是从离皇身上掉出来的,可见它曾经寄附在离皇身上,问题是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它最后为何又离开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