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涌动
黑暗中,我缓缓睁开眼。身体早已麻木,我艰难挪动,来到洞口。那里躺着一个人,是个叫多吉的法师,与我年纪相仿。
之前他是个清瘦安静的人,说话慢声细语,始终带着笑音。他会经常给我带花,山中极寒之下盛开的微弱植物,不甚清香,却格外灵动。他会帮我生火,然后笑着听我讲述那些征战的故事。但是现在他死了,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我已经记不清他是我身边死去的第几个人。他的面容依然恬淡,肤色白净,嘴角还带着笑意。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还未看过世间浮华,就迅速凋零。
俄摩隆仁,风雪之下,山体如同水晶般玲珑剔透。其上是云,涌动挤压,变幻莫测。那里是神界,是出云人灵魂安息之地,或许接下来便会轮到我。
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可我的病情总在不断地重复着。两年来,我未踏出这石洞一步。
我所做的和平凡修行人别无二致:默诵经文、按照密不外传的仪轨修法,然后,就是看着神山发呆。这里几乎无人前来,身边只有个照料我生活起居的法师,当他外出时,就只剩下我一人。
对了,还有白狼拉杰,不管白日黑夜,它始终不离不弃。很多次大风暴,极度的寒冷中,我钻入它的身下取暖,那厚实的皮毛,不止一次救了我。穹布会不间断出现,有时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半年也不见。他是唯一一个和我有联系的外界的人。
从他的口中,我大致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这两年,黎弥加的日子并不好过。帝国境内的叛乱愈演愈烈,此起彼伏。他往来奔走,铁骑呼啸,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不过,他最大的威胁依然是昆蕃人。这两年,黎弥加忙着平息叛乱时,弗夜坚赞也没有闲着。这个正值壮年的昆蕃之王,领兵四处讨伐,不但灭掉了相邻的苏毗人,更一举击败邻国党羌,俘虏甚众,气吞如虎。此时的昆蕃,从曾经的战败中迅速恢复,羽翼丰满,“地千里,军十万”,早已经不是孱弱的小部落,而是随时可以咬断出云咽喉的狮子。
我想,黎弥加的日子要比我难熬。但这些,已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卑微的修行人,在云烟冷风中苟延残喘,有心无力。有时我也会向穹布打听婷夏的消息。她始终是我内心深处割舍不断的牵挂。
那次见面之后,婷夏被黎弥加的护卫带回宫。黎弥加为此暴跳如雷,将婷夏关进后宫的高楼之中长达两月之久。但最后,黎弥加还是亲自接婷夏下楼,因为他听到婷夏的笛声。婷夏那支用大鹏鸟翅骨制造的骨笛凄厉、寂寞、冰冷的音调深深刺痛了黎弥加的心。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一意爱她,爱到近乎疯狂。作为帝国的王,黎弥加战无不胜,堪称铜皮铁骨,而婷夏是他唯一的弱点。
“王后自此无事,但日渐寡言。王上四处征讨,旷日不归。王后常留御花园,与山茶为伴,我见过几次,每次都默默流泪。”穹布说。那一刻,我内心排山倒海。园中的那片山茶,还在开吗?
当第一场牛毛雪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在神山脚下,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黎弥加的黄金王冠跌落到了深渊的火海里,两条火蛇盘绕其上,一大一小。烙刻在王冠上的大鹏鸟在烟雾中飞起,这时候从北方刮来了一场大风,大风压低了大鹏鸟的翅膀,我看到它在火海上挣扎的模样,那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折翅的男人或者女人,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谁。然后,一切化为空空****,只剩下一枚白色的羽毛,在烈焰上越飞越远,好像夏天的萤火,倏忽不见。我从梦中惊醒,外面已经天亮。天气阴沉,很快又要落雪,笼罩着一片苍茫天地。
我看到远处的盘旋山路上出现一个黑点缓缓而来。“穆呀,我来的时候,穹窿银旁的山上,雪莲花开得一路都是,这是一个好兆头。”穹布从他的牦牛上面跳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和白狼拉杰靠在一起,聚精会神地蹲在石堆旁望向远处的群山。
我比画着告诉穹布我做了一个梦。
穹布靠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着我将梦境描述完毕。
“梦这种东西,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更多的时候,它是内心的征兆,联系真实与虚无。”穹布叹了一口气,“你的梦,是你内心企图谋取或者为之担忧的事,这种事含义繁复,如同寓言,任何解读都是徒劳的。”
我对穹布比画着:你说的全是废话。
“是的,我只是一个老不死的神棍罢了。”穹布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我,“你不同,你是出云绝无仅有、无法替代的存在。”
我的脸黝黑肮脏,手脚皴裂,头发如同蓬草,身上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酸臭味。
“你要回去参加一场婚礼。”穹布坐在雪里生起火,蒸腾出一片青烟,天空上,更大的云烟在他的头顶凝聚。
我起身,掉头走向岩洞。日常的修行,自有它的规律,到了该做功课的时候。
“你必须回去。”穹布堵住了我的去路。他神情凝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笑笑:那与我无关。
“新娘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按照规矩你必须出席。要知道任何的失礼都可能导致双方的战争。”穹布抬头看着半空中密集的云朵。那些云朵被风撕裂,好像伤口。
“他们都说穹窿银,来了一条毒蛇。”穹布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我的脚步,骤然停顿。
昭日天汗只有一个妹妹,她的美貌早已传遍四方。据说,她的眼眸如同夜空朗星,她的长发如同茂密海藻,她声音悦耳足可胜过百灵,她的笑容甜比蜜糖,足可融化一切仇怨。她十四岁时,提亲的人就挤满逻萨城,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少年英雄,但统统被昭日天汗拒绝。她被昆蕃人视为国之珍宝。昭日天汗曾经宣称:宁可失城失国,也不会丢弃他妹妹的一根头发。
两年之前,昭日天汗主动提出要与出云联姻,被黎弥加一口回绝。据说当时认为应该接受昭日天汗这个提议的出云大臣占据上风,替黎弥加分析了利弊,都被黎弥加派人押了出去。黎弥加说过,他不会再娶任何人。
我的心抽紧,颤抖,快要崩坏。我问穹布:黎弥加同意这场婚事了?
“同意了。”穹布摊摊手,“出云已战乱几十年,尤其是这两年,征讨之中,早已不堪重负,与逻萨保持和平乃是上上之选。他是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娶妻生子,都是国事,他不能不答应。”穹布说得义正词严。
这是事实,再显赫的王,也有自己的枷锁。
我更关心婷夏,婷夏有何反应?
穹布苦笑一声:“王后一如往常,常于院中看花。”
我转头向北,望向穹隆银的方向,只有云烟起伏。
穹布,那个女子,是何名姓?
“赛玛噶。”
赛玛噶。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名字的寓意是“星空下的珍珠”。
清晨的时候,我早早醒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每日都这样醒来,然后静静倾听黑暗深处的声响:滴在岩洞石阶上的雨水声、风中一朵花开、狼群的杀戮、隐约传来的笑、山石滚落坠入河流发出的巨响……
人的内心,犹如深不见底的河渊,总有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看见的人,无法接近的事。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告诉我,天神夺去了你的某些东西,有他的道理。我很庆幸自己不再言说,这样便可以发现别人无法关注的世界。这世界是一个云烟弥漫的荒野,在里面行走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穹布为他的牦牛裹上黑巾,站在一边小声念着经文;拉杰蹲在一旁低声呜咽,叫声悠长,犹如吟唱一般。那牦牛和穹布一样老了,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它伏在一片雪地上,眸子清澈如同圣湖玛垂的湖水。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它的尖角上,落在它的睫毛上,落在它干瘪皮囊一样的躯体上。对于它来说,一段旅途已经完结。我抬头看见阳光下那头牦牛闭上眼睛,神情平静。
我已经决定下山。路上我再次提及那个梦。穹布听得很认真,依然一语不发。
“是山,终要没入水下。是海,终要凸显成丘。凡活着的,终要化为尘土,凡逝亡的,终要遇见雨露。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穆呀,这些,你难道还不懂吗?”穹布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见飞鸟的声音一闪而过。
“走吧,走吧。去看看那个美人儿。据说,她是雪精所化,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会身不由己地爱上她。”穹布哈哈大笑,手里的鞭子抽在我的马背上。天空蓝得耀眼,我们的前头,一轮血红的日头如同一个沉重的头颅,架在神山俄摩隆仁的峰顶。除此之外,便是寂静,别无其他。
在回去的路上,穹布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这场万众瞩目的联姻。三个月之前,逻萨城的使者突然出现在穹隆银城下,为首的叫噶尔金赞,是昭日天汗最为器重的大臣。大殿之上,当他代表昭日天汗本人再次提出要两国联姻、结为永好时,出云的大臣和将军们顿时炸开了锅,并迅速分化为两大阵营。以总管东罗木马孜为首的一帮人认为,出云和昆蕃相互敌对、厮杀已经两败俱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此次昭日天汗要把妹妹奉给王上,一方面表达了臣服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便是两国就此罢兵,实乃帝国之福。而以老帅热桑杰为首的众人则认为,出云和昆蕃绝难成为盟友,一山不容二虎。昭日天汗野心勃勃,觊觎天下,兵不入穹隆银城坚决不罢休,此次献上他的妹妹,定然有阴谋诡计。出云王的女人,可以是任何女子,但绝对不能是逻萨人。赛玛噶成为王妃,就等于逻萨人的魔爪伸进了帝国的心腹。
朝堂之上,双方各持己见,唇枪舌剑,混乱不堪。和上次一样,对于联姻,黎弥加一口回绝,咆哮离去。不过奇怪的是,第二天,他便重新召回使者,同意这场婚事。
“是东罗木马孜,这个狡猾的双头狐狸,当晚入宫,说服了王上。”穹布微笑道。
我对东罗木马孜并无好印象,但这一次必须承认,他做得很对。对于出云来说,一场婚姻能够暂时消除战争是最好的。但我了解昭日天汗,他不是一个屈居人臣的家伙,热桑杰说得对,这或许就是个阴谋。
若真是如此,我不禁为那个叫赛玛噶的女子感到悲哀。爱情一旦与政治捆绑在一块时,人就深陷其中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最终都会慢慢凋零。
这样的一场婚礼,我不参加也罢,但为何偏偏让我出席呢?
“这是婷夏的意思。”穹布缓缓道,“后宫之事皆有婷夏主管。王上纳妃,礼仪更由婷夏指定。出云传统,王上大婚,王室成员必须盛装出席,黎氏王族到了这一代,只有你们兄弟俩。”
我已经被赶出王城。
“但你依然是王室,王上连你的兽军统领一职都未解除。”穹布正色道。然后,他把脸转向一边,喃喃自语:“或许,婷夏想见你。”
她想见我?何苦。
七日之后,宏大的穹隆银城出现在我的视野。
两年未见,它依然雄伟,直冲天空。斜阳下,如同一头打着瞌睡的狮子,酣然入梦。城门打开,旗帜飞扬。海螺号声此起彼伏。一支白军飞快而来。
“是东罗木马孜。”穹布直起身子看了看。
东罗木马孜,出云国的总管,有着最为聪明的头脑和最善言辞的嘴巴。
“王上命我迎接将军入城。”矮小精瘦的东罗木马孜在马上傲慢地施礼。
这个人,对我恨之入骨。六年之前,我领兵平讨叛乱,他的儿子在我麾下效力。他儿子在一场大战前担任前锋却临阵退逃,致使前军大乱。因为他的原因,尽管出云最后获胜,但损失惨重,依军法,我命人将其斩于阵前。
东罗木马孜老来得子,爱之如命。那是他唯一的儿子。自此之后,他与我之间,便势同水火。我挥挥手,示意入城。
拉杰疾驰在最前头,它和我一样,在穹隆银长大,两年未归,似乎比我更渴望回来。
“将军!”
道路两旁,出云人脱帽拜服,层层叠叠,气势如虹。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差点儿哭出来。
我被仆人们服侍着,换了最隆重的礼服。白色的衣,罩上白色的甲,那甲早先属于我的父王,世代流传,其上存储着的千年时光,俱淹没在云烟里。只有斑驳的刀痕和纯银镶嵌着的大鹏鸟的一双眸子,如同祖先的牌位,昭示着属于祖先的拥有无限荣光的荣耀。
蒿草一样的头发被梳理,盘成鞭子,坠上松石串。污垢洗去,露出干净的皮肉,仿佛新生。
“将军就是将军,不管沦落到何等难堪的地步,只要罩上这身白甲,依然是这么风姿卓绝。”东罗木马孜插着双手看着我,有些阴阳怪气。
我笑笑,取过那把白柄刀。抽刀出鞘,寒光如冷月,刀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两年来,我从未触摸过它,将它废弃于洞穴深处。东罗木马孜的脸笼罩在刀影中,蓦地变得惨白,随而挤出笑容:“我们去大殿?”
不,去宫里。
“王上不在宫中。”东罗木马孜立刻道。
我不找他。我要先见一个人。
“遵命。”
穿过那山茶花海,我进入后宫。出云帝国的后宫,连绵巨大,但这些年来只有一个女主人。
“王后在庆生亭。”采花的侍女见我,皆露出欢欣鼓舞的神色。
庆生亭,婷夏20岁时黎弥加特意为其建造。他召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命我不远千里运来极寒之地的上等玉石,动用十万大军,历经三年才建成。穿过曲折楼台,一路向前,那温润雪白的厅中,一袭锦服俯身于案上。
婷夏已经睡着。她侧俯着,那张恬淡白净的脸儿压着藕节一般的臂膀,呼吸均匀,眉头紧皱,眼角之下,仿佛还有泪痕。在梦中,她定然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我坐在对面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比起两年前,她清瘦了,瘦得如同一弯新月,但依旧颜容姣好。我常常好奇她有着一个怎样的内在世界,掺杂着难以描述的痛苦和寂寞。但她从不对人说。这些年,一人默默承受,深沉如大海。
风大,吹得花落,纷纷扬扬。案头的纸张沙沙作响,看得出来她之前在画画,即便是睡着了,手中还握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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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下披风,走过去。她骤然醒来,见到我,先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将纸张叠起。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空灵、动人,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意味。
我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时辰前。她入神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瘦了。”
你也如此。
她露出贝齿,洁白如玉:“这两年,过得好吗?”
她在笑,但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
马马虎虎,倒是清净。我比画着。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为什么叫我回来?
她张开嘴,想了想:“只想看看你。”
我不敢看她,转头看那山茶。
“难道……你不想回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问:黎弥加纳妃,你没有反对?
婷夏笑了,笑得风轻云淡:“他是王,出云帝国的王,他有他的选择。而我只是个女人。”
婚礼之后,我便回去。我这样告诉她。
“难道你对这里没有丝毫留恋吗?”她猛地站起来,瞪着我,大颗泪水滚下。风又起,吹动案头纸张,落于我的脚下。
层层叠叠的画纸,笔墨渲染,绘的全是相同的一个男人。一个白衣白甲的男人,迎风而立,神情坚毅而落寞,那是我。
婷夏哭着慌乱收集那些画像,随风追逐,终有几张被风吹去。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终于崩溃,放声大哭。
我伸手去扶,手被她打落。
我站在她的身后手足无措,听见婷夏说:“你就是个懦夫!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黎弥加,我只喜欢你!”
我从亭中出来,东罗木马孜立于阶下。他一直都在等我,全身直立,目不斜视,犹如一块冷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