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苍云-第三章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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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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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谈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侍女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大胆道:“将军,我们对这位新王妃,倒是佩服得很。”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

“在昆蕃,她可是王汗的妹妹,宠爱无比,娇生惯养。受到这样的‘礼遇’,我们都为她叹息,以为她会发狂,以为她会找王上大闹,甚至将这里的情况通知他的哥哥,可实际上,她……”侍女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词句,道,“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敬佩。”

她做了什么?

“禀将军,她带着我们重新清扫了那个庞大的院落。拔除了杂草,换上新的毛毡,供上带来的我们不认识的神像,她说那是佛。”

佛是什么?

“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和我们的天神差不多吧。”

还有呢?

“她很少说话,大多时间,在院中望着远山发呆,抑或蜷缩着身体在光线昏暗的大殿中央沉沉睡去。”

我的心颤抖了。很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所经历过的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绝境之中,平静,淡然,对所有的事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别人眼里,她是弱小的,但我那时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如今的赛玛噶,让我看到了曾经的婷夏。

这些年,我看过很多人,但他们注定如同过客,面目不清。可赛玛噶不一样,她站在穹窿银的最高处,站在黑宫宫殿的最顶端。五彩斑斓的披肩和红色的裙裾在风中飞舞。我看见云朵从高处落下,轻轻地覆盖了这巨大幻觉下的繁华盛世。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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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玛噶。我摸着自己的喉结,想试图呼出这个名字,却是揉碎了一般的嘶哑怪声。大风中的她,面北而望,一动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和更远处的空空****。那是逻萨的方向,是她的故乡。她让我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女子,像一个等待火焰的人,内心绝望而冰冷。她在等待一场大火,等待大火席卷而过,便可归于尘土,再无痛苦。

原来卡在瓶子里的鹅,并非只有一个。

我让她们离开,然后一个人静静发呆。看着高处的那个身影发呆。我发现,那个身影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火光,她转过身,遥遥看着这里。我们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对方,却能够感受到彼此的目光。即便望不到她那双眼睛,可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力量。它让我的身体微微一抖。

我决定去找黎弥加。

穹隆银城西七十里是象泉堡。冠绝云天的雪山之下,是一片坦**无垠的草场。天地静穆,一片萧瑟。身形巨大的大鹏鸟,成群在高空翱翔,叫声高亢,直入云霄。云朵之下,万马奔腾。一匹匹高大挺拔的骏马,蹄身如骨。这里是出云最大的马场,也是出云铁骑的驻地。

黎弥加有两个爱好,打仗和狩猎。他天生就喜欢在马上驰骋,对骑兵情有独钟。在继承王位之前,他率领着出云最强大的铁骑精锐,横扫雪域,所到之处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摧枯拉朽。即便是后来成了出云王,战场之上,他也喜欢纵马往来,亲入敌阵。每一次,当他的王旗出现在战场上时,出云士兵就像一群红了眼的狼,跟随着他搏杀,一往无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如同一团烈火、一声惊雷,拥有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令人胆战心惊。

当我的马翻上山丘的时候,走在前方的拉杰对着山下发出了一声长嚎。显然,眼前的场景,令拉杰也兴奋了。

黎弥加的白色大鹏鸟王旗插在马场上,在一片如林的旗海中异常耀眼。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在出云的任何一处领土,它都是出云的象征。这面王旗,已经在雪域飘扬了千年,从未陨落。

两万铁骑,白衣白甲奔腾起来,如同山洪轰然而下,天地隐隐震动。那已经不是军队!分明是巨大的风雪狂暴,充斥着来自天地灵魂深处喷薄而来的煞气,横扫而来,永不停歇,无法阻挡。两万铁骑,排成箭矢形,黎弥加是最锐利的箭头!冲在最前方的他,装扮上和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除了他的那头飞扬在风中的棕红色长发。

出云军规甚严,上阵之士必须全身披挂。那既是出云军人的戒律,也是他们对死亡的尊重,因为他们相信死后就会被天神接引跻身于俄摩隆仁的云烟之中,他们必须以最庄重、最完美的装束去接受天神赐予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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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万出云大军中,只有一人上阵不戴头盔,那就是黎弥加。从他第一次上阵开始,他就甩掉了顶上银盔,披着棕红色耳朵长发冲锋陷阵。父王告诉他,即便是可以不顾虑出云的军规,但戴上头盔面对敌人的刀光剑影、枪林箭雨,总能够多一分生存的保障,他是出云的王子。但黎弥加如此驳斥父王:只有面对最危险的境地才能激发更大的力量。

此刻他屹立在山丘之上,他在灿烂地笑,如同孩童。

“王上试箭!王上试箭!”无数锐士的呐喊声中,黎弥加纵马驰骋。马蹄翻飞,如同一股黑色飓风,飞掠而过!精铁硬弓,被满满拉开,如抱满月,沉稳如水。箭出,半空中一只鹰隼在哀鸣中重重坠落。

“天佑出云!天佑出云!”

欢呼中,黎弥加掉转马头,飞奔至我的面前跳下,一身汗水抱住了我。

“病好了?”

我点头。

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在我耳边说:“又能看见你在我面前,太好了。”

我比画着:我有事,跟你说。

“等会再说。我刚宰了一头肥羊,你有口福了。”他哈哈大笑上马,和我并肩而行。

“王上威武!”

“将军威武!”

“天佑出云!”

铁骑欢声雷动。

“我们俩有多少年没有同时上战场了?”黎弥加看着眼前的军阵满足地笑,然后转过脸。

已经有好多年了。上一次还是对阵昭日天汗。

“什么昭日天汗?!弗夜坚赞!是弗夜坚赞!”黎弥加坚持称呼对手的原名,继而笑道:“是呀,那一仗痛快,我看到他的狮子王旗掉头就跑的时候真是痛快!总有一天,我们俩再来一场,对他!”

我笑。

两匹马来到王帐。黎弥加跳下,他走向婷夏。她坐在那里,容颜似雪,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旋即又移开。黎弥加来到婷夏跟前,解下自己的盔甲,露出健硕的身体。她半跪着用沾上雪水和香料的柔软麻布给他擦拭身体。她的动作很慢,很柔,好像月夜下流淌的静静河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羊好了没?!快拿来给我弟弟!”黎弥加朝帐外大吼。

“王上,还未好。”

“废物!”黎弥加愤怒地冲出去,外面随即传来了惨叫声。

宽大的帐篷里,剩下我二人四目相视,面对无言。我行了一礼,返身坐于椅上。她走过来,走到我近前蹲下,轻轻掸了掸我的袍底。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块污泥。

还好吧?我问她。

“好。你呢?”

好。

她笑。

黎弥加亲自端着一条羊腿进来,扔在面前桌上,一把将婷夏拽过去揽在怀中,指了指羊腿道:“吃!”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一只羊腿。

“这小子!”黎弥加的手在婷夏的屁股上拍了拍,笑道,“从小就是这样直来直去。好,你说,找我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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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婷夏,想让她暂时离开。

“她是你王嫂,有什么事情要瞒着她的?”黎弥加显然不同意。

“穆有他的道理,我先出去,你们兄弟慢慢谈。”婷夏推开黎弥加的手,出去。

“是不是和那个逻萨女人有关?”黎弥加嚷道。

我告诉他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女子。她是昆蕃人,是弗夜坚赞的妹妹,但她现在是出云的王妃,既然已经成婚,便要像真正的夫妻那样安静生活。

“你让我和她生下崽子吗?然后让逻萨人的种做出云的王?”黎弥加猛地转过脸,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的伤疤微微发红。

他和婷夏婚后这些年一直无子,这是他内心最大的痛。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出云的禁忌。从来没有人敢在黎弥加面前提,因为凡是敢说此事的,都被他当场格杀。他是出云的王,有延续出云王室的义务,但这么多年,婷夏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黎弥加没事就把婷夏拽入寝宫辛勤耕耘,但天神仿佛从未眷顾他。他梦寐以求能够有个儿子,一个和婷夏的儿子,一个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结果却是一次次的失望。为这事,他喝闷酒、发脾气、杀人、流泪,还要堆起笑脸安慰婷夏。

现在让他和仇敌的妹妹生子,而不是婷夏。他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

“我没有杀她,已经仁至义尽!”黎弥加气呼呼地奔出大帐。我紧跟而出。帐外,婷夏远远地看着我们,表情惊愕。

黎弥加拽过来了马:“一个女人而已,即便是弗夜坚赞的妹妹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更何况还可能是一个内应。杀了她,我用不着向那个逻萨的矮牦牛做任何交代,因为我是这里的王上!”他上了马,蓦地弯下身抱起婷夏。

我拦住他,问他去哪里。

“播种!这是播种的好季节!”黎弥加的大手在婷夏高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后,他打马离开,在草皮和云朵下风驰电掣,飞上土丘突然勒马停住,掉转马头对着我,对着面前的出云铁骑轰雷一样大喊:“出云是出云人的出云!我死,我和婷夏的儿子继位!若是天神不眷顾我,我的弟弟黎穆便是出云王!”说罢,黎弥加夹着婷夏,光着上身,单骑绝尘而去。他前行的方向,天地苍茫,鹰隼盘旋。

生活是一个巨大容器,众生浸泡在里面,无法脱身。少数人死命冲撞,想找一个出口,结果却往往血肉模糊。

黎弥加和我,我们注定会有不同的道路。

这一年冬天并不像穹布说的那样好。黑妖风一直吹,冻死牛羊无数。出云人把一切归于赛玛噶——“蛇蝎一样的女人,给出云带来蛇蝎一样的灾难。”这消息瘟疫一样在出云广为流传,要求将赛玛噶赶出穹窿银或者干脆处死献祭给天神的书信像雪花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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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弥加却始终没有任何表示。我了解他,他不会对这个女子有任何热情,可他是出云王,是一个男人。战争和两个王国的命运是他和昭日天汗之间的事,他不会为难一个女人。黎弥加虽然杀人如麻,但他不会对一个女人举起刀。

这些日子,我没有踏入过穹隆银城,直到我听到了热桑杰等人的密谋。

在土林深处,当我领着拉杰捕猎一头熊的时候,看到了围坐在树下的他们。

“必须动手了。这个冬天的灾害就是天神的征兆!”热桑杰握着他的白柄刀,低声道。

“老帅,这事情要不要和将军商量一下?”

“不必。将军向来宅心仁厚,他不会同意的。”热桑杰低声道。

“但是将军说过,如果杀了赛玛噶,弗夜坚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定然挥军杀来,到时……”

热桑杰暴怒:“昆蕃人手中的是刀,难道你小子手里的是牦牛的骨头吗?!出云人从来不畏惧任何人!”

“这倒是有道理。老帅,杀了赛玛噶,王上怪罪下来……”

“那是我的事!”热桑杰昂首向天,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老了,不想看着出云亡在我们之手,所有的罪责我来承担。杀了这个妖精之后,你们砍下我的头,送去逻萨,我想可以平复这场争斗。”

“老帅!”

“别说了,就这么决定了。”热桑杰站起身,面色沉凝。

我并没有上前制止。热桑杰有他的原则和坚持,一旦决定绝不会更改。他从未有过私利,一心为国。从他的角度来说,他的决定并没有错,那是为了出云,但我并不认为一个弱小的女子会让一个千年帝国崩塌。

世间的事自有它的因果。一个帝国有它的宿命,兴衰存亡,有它的轨迹。

我转身,去穹隆银。自父王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黑宫。那是一个充满记忆的地方,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画像,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黑暗。最末的两幅,属于父王和阿妈。我和黎弥加死后,将会放在他们旁边空留下来的位置。

我隐约听见忽近忽远渺茫的诡异笑声。猫锐利的尖叫。老旧的木制楼梯吱吱多吉的呻吟。虫子蠕动着从各个角落晕然而来的低语。

穿过长廊和院落,穿过围墙和大殿,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但又空无一人。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时光的味道、烟烬的味道、败花腐烂的甜腻以及香料燃烧发出让人窒息的味道。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我不知道赛玛噶为何能够镇静地生活其中。我闻到了药香。那气味断断续续,是我未曾闻到过的。跟着这气味,我在幽暗中又回到了转生殿——出云王室成员在人世停留的最后一个地方。生命即将完结之时,他们会被带到这里,在亲人陪伴下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我在这里看过太多生死,看见一丝丝生命的游光在瞬间被黑暗的巨口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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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殿门半开半掩,一个侍女在门前煎药。火炙之上,水雾从药罐袅袅而出,升腾起一片小小的水雾。拉杰跑在前面,它的巨大身影让侍女惊慌地站起,这个女子动作警觉而敏捷,迅疾抓住身上的短刀,直到看到我别在胸前的王室徽章才微微愣了一下。

“你是将军?”侍女小声道。

我比画着告诉她,我想去见赛玛噶。

房间不大,地上铺上了软软的毛毡,墙上挂满了丝麻绣绘的神灵。供桌上,一支香在燃烧,蒸腾出来云烟雾气,凝结在一尊神像的面前。那神像我不认识,它和出云人供奉的神像截然不同,慈眉善目,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让人心里生暖。角落里,帷幕后方,哗哗的水声传来,赛玛噶在洗澡。

我的双脚仿佛绑了石头,一步也挪不开。手指在微微颤抖、耳鸣,那声音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拉杰突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脊背上的白毛竖成一道耸立雪峰,面向窗户的方向愤怒咆哮。几乎本能的,我手中的白柄刀呛啷出鞘,刀锋过处,油灯倏忽而灭,黑夜如潮水般充斥,漫溢。

“谁?”帷幕中传来赛玛噶的一声低喝。

与此同时,窗破,几条人影弹射而入。闷声之中,劲弩点点,噗噗射向帷幕。

“落雪!”有人低低喊了一声。这是出云刺客的暗语,要一个不留。帷幕里悄无声息,空气中有烛芯燃烧后的焦味,房间里好像被炙热的泥浆包裹,令人窒息。和往常一样,拉杰最先出手,暗中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有狼!攻!”余下几人刹那之间改变进攻方向,动作娴熟。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出刀!刀刃碰撞的声响、惨叫声、喘息声、脖颈被利刃切开血雾飞溅而出的呲呲声,如同大雨打在屋檐上倾泻,碰撞,回落……

只有在战斗中,我才会全身心地愉悦。这种感觉,就像行走在林莽深处,是自由且酣畅淋漓的。生命随时可能被收割,却在这惊心动魄中有着**的发泄!毫无杂念,只有单纯的目标,所有的痛苦都暂时搁浅,终获得片刻休息。最后一个对手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房间恢复安静,浓浓的温暖的血腥,蚂蟥一样贪婪地入侵嗅觉,并且持续深入。

“嗷——”拉杰朝我身后低吼一声。心随意动,长刀蓦地向后扫出,一股疾风呼啸而去!黑暗中,那人并未躲闪,只是安静地站立。白柄刀戛然而止。

黑暗中,我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如同先前见过的神像的眼睛。仿佛风中飘落的花瓣。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

灯亮了。光芒之上,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彩色的蝶粉散**着,被那火焰灼伤坠跌于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赛玛噶。她仿佛在大雨中长途跋涉,昏暗的灯光下,缎子一样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的白嫩的双肩之上,裹着一件长长的白布裙子,上面溅满了鲜血,血迹一直延伸到她的手上、脸上,好像盛开的灿烂红杜鹃。她赤脚站在血水里却毫无惊慌,如同这场杀戮和她毫无关系。她盯着我,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微笑,露出银贝壳一样的洁白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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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桑杰说得没错,这个女人看一眼就会连魂都丢了,会烙在你的骨头上。这样的对视,我彻底败下阵来,躲闪着转脸看外面。

“你,是黎穆吧?”她的声音很轻,雪水一样没有任何的杂质。她轻轻走过来,昂头看着我笑,指了指旁边的外衣。我递过去,她却突然转身,白布裙子翩然而落。

我的动作蓦地停顿,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一具光洁纯粹的身体,曲线连绵,干净得如同俄摩隆仁的雪峰,却在那后背之上,生出一个硕大的紫黑色胎记。黑色湖泊一样的胎记,如同一片广阔的可怕沼泽。

她一袭白裙,坐在我对面。湿漉漉的头发下,是一张绝美的脸。不能说是妩媚,只能说是格外动人。

如果婷夏是一株洁白的山茶,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一朵粲然的格桑花,直接而热烈,却有她的孤傲。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鲜血殷红,在毛毯上印染。

我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女子,刚才的一番血战之后她没有任何的惊愕,即便是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她依然淡然自若。

“来之前,我就听哥哥说穹隆银有一个叫黎穆的年轻将领,是逻萨人的噩梦。我认识的将军们都叫你嗜血魔鬼。”她的声音很好听,好像春天从天而降的一滴滴雨水,打在含苞欲放的花瓣上。

“那时我想,这么一个魔鬼,会不会生有三头六臂,长相狰狞?”她微微皱起眉,“后来我想,黎弥加能够如此英俊骁勇,他的弟弟应该也不会多丑。”

我笑,被她逗乐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马上回答她。起身走出门,让侍女叫来外面的守卫将尸体搬出去。地上的毛毯被换掉,血迹被抹去,一切重归于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好像对此一点儿都不惊讶?我比画着。

她很快弄懂了我的意思,垂头看着烛火。

“我早就知道有人要杀我。”她说。

为什么?我问。

“出云和昆蕃势不两立,我哥哥昭日天汗和你哥哥黎弥加只有一个能活着,仇敌的妹妹嫁过来,你们的人说我是内应,说这桩婚姻不过是场政治联姻。是吧?”她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凌厉,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像我这样的祸害,你们出云人恨之入骨,又怎么会留着我呢?”她站起身,轻撩衣袖,给那神像上香,“黎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头。

“这是佛。”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叩拜后转身对我道,“佛说,一切都是因果勾连,发生的事,未发生的事,因果往复,就像我的生与死,我来穹隆银,我遇到你,都是注定。”

我问她:听说你的哥哥,最宠爱的便是你,对吗?

“是的。”谈起哥哥,她表情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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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他知道这是一场政治联姻,是**裸的政治交易,为何要你嫁?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让我来过穹隆银。事实上,他宁愿死都不会让我嫁给一个仇敌。”她声音冰冷。

那为什么他要把你送过来?

“是我自己。”她坐下来,看着灯盏下那只死去的飞蛾道,“是我自愿来的,应该说是我逼迫着哥哥让他把我嫁到这里成为黎弥加的女人。”

我惊了。

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憧憬着嫁个如意夫君。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可以腥风血雨,心中有事业、功名和江山。女人不一样,她们一生重要的事情便是爱情。眼前的赛玛噶,如此年轻,如此绝美,她应该有她关于爱情的全部美好想象,为何会甘愿背井离乡远嫁到异国?

是因为你哥哥的昆蕃帝国吗?我问。

赛玛噶摇摇头:“我生来就不会顾虑任何事情。昆蕃帝国是我父王的,是我哥哥的,它和我无关。战争是男人的事,帝国也是男人的事,我来出云,不是为了让昆蕃免于战争。”

那为何?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躯,白裙之下,背部有一块地方微微隆起,是黑色的胎记。

这么一个绝色女子生有这样的疾病真是可惜。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淡然道:“刚才是不是吓到了你?”

我摇头。

“除了哥哥和医生,从未有人看过它。”她轻轻褪下衣服,可怕的胎记**在我面前。

她说:“我八岁的时候,一直做噩梦,梦见在长长的没有光亮的黑暗宫殿中奔跑,后面恶鬼在追赶。我必须一直跑,无法停歇。感觉身体之内,隐藏着一枚卵,不断生长,随时都要展翅而出。请来了所有医士、法师,全都束手无策,说我不会活过二十岁。因为这胎记,父亲不再爱我,他像躲避瘟疫一般躲着我。不仅是他,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她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我身边的人离我远远的,私下说我的恶疾会传染,哪怕是摸到、看到,都会带来灾祸。我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黑暗的宫殿里,没有朋友,没有伙伴,没有亲人。”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钟鼓在我心头响起。

“唯一对我不离不弃的,只有哥哥。”她从袖中拿出一件玉,上面雕刻着一头雄狮。“父王只有我们一对儿女,自我生下来时,哥哥便欢喜得很,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幼时,他不喜欢任何人,尤其是父王。哥哥喜欢诗,喜欢唱歌,对打仗、管理国家没有任何的兴趣。他喜欢带上我骑骏马在山川中奔驰,喜欢在热闹的集市喝醉,和乞丐、工匠、游唱者混在一起。当然还有那些漂亮的女人。他说那才叫生活。

“但父王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昆蕃未来的继承人只会写诗、唱歌。哥哥被抓回来,被狠狠地教训一顿,他身边的那些随从全部被斩杀。父王也打了我,他说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怂恿的。我的确整天缠着哥哥,让他带我出去玩。黎穆,你知道一个孩子被禁锢在黑暗中的心情吗?我只想看一看外面的天,看花开,闻一闻雪山的气息。能带我出去的只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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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赛玛噶,我的心在颤抖。

“那一次,父王差点儿打死我,他用尽力气,打得我皮开肉绽。哥哥扑过来,对着父王他拔出刀。两个男人,一对父子,因为我差点儿当场决裂。不过最后胜利的还是父王。他知道我是哥哥唯一的软肋,所以哥哥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我就会被送出去。”赛玛噶潸然泪下,“我的哥哥撕了他写的诗,折断了他的笛,杀了他的马,戴上头巾进入学堂。他通宵达旦学习谋略,学习一个国家的王上该具备的一切。他再也没有唱过歌,再也没有写过诗,再也没有笑。这些都是为了我。所有人都称赞哥哥的聪慧睿智,说他将来定是不世英主。对于哥哥的表现,父王满意极了。但我知道哥哥再无快乐。

“那一天是个少有的春日,殿前花开得特别好。哥哥将我抱在怀里,教我画画,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说到这里,她声音颤抖起来,“几个侍卫浑身是血冲进来,告诉哥哥父王被毒死了。他在一场酒宴上,光天化日地被手下毒死了。叛军席卷而来,他们杀掉父亲的亲信、大臣、护卫军队,然后冲向宫殿,要杀掉哥哥。我记得很清楚,哥哥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握着我的手画完最后一笔,然后站起身搂着我上马。

“黎穆,你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外面是杀戮的海洋,叛军层层叠叠冲杀过来。侍卫要求哥哥丢掉我,那样逃生的机会要大得多。但哥哥没有那么做,他一手搂着我,一手举着长刀仇杀出去。我躲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看到鲜血飞溅,看到尸体倒下,看到天崩地裂。等我醒来时,哥哥一个人,一匹马,立在山口,全身是伤。那一刻,他不再是尊贵的王子,只是一个漏网之鱼,一个亡命之徒。我问他,我会死吗?他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只要他活着,定然不会让我死。

“他搂着我,逃了十五天,忍饥挨饿,几次差点儿丧命,最危险、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我。他聚拢了父亲的散兵,寻找援军用远远超乎他年龄的手段平定了叛军,重新登上了王汗宝座。那一年他正好十八岁!

“他成为王者的那天,依然抱着我面对群臣的叩拜。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唯一的欢乐和依靠。自那以后在阴谋、陷阱、尔虞我诈中,他始终张开翅膀守护着我。他说,他成为王,他所做的事,多是为了我。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把我嫁到出云,嫁给他的仇敌呢?”

赛玛噶的故事,深深刺痛了我。

昭日天汗是出云的死敌。我敬佩他,同时也将他视为最强大的对手,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说,但我从未想到他居然拥有这样的内心。有某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黎弥加的影子,或者说我在赛玛噶和昭日天汗的身上,看到了我和黎弥加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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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艰难地向赛玛噶比画着:那你应该在逻萨,守着你的哥哥,哪怕是死在那里。为什么来出云?

赛玛噶点了点头:“我也以为我会死在逻萨。我以为我会在哥哥的爱里带着这胎记幸福地死在那庞大宫殿的某一个角落,然后归于尘土。”说到这里,她突然扭头看着外面,用颤抖的声音跟我说:“直到,我看到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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