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苍云-第三章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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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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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婚礼

我依然被噩梦惊醒,受到的惊吓一次比一次猛烈。黑暗中,我听到雨水和狼嚎。还有自己的心跳,仿佛寒冬里晚开的花,有着小小的薄薄花蕾,随时都有可能爆裂。起身推门出去,周围沉寂空落。这里是土林,兽军军营。

千年以来,作为出云帝国最隐秘也是最精锐的军队,兽军一直存在。我们的祖先很大一部分都是优秀的操兽师,拥有利齿的迅猛战狼和铁喙钢爪力可撕牛的大鹏鸟,成就了出云千年不败的神话。

这片连绵无际的土林,夏日酷热焦干,冬日苦寒奇绝,更重要的是这里生活着自我们祖先以来就栖息的狼群。野狼群坚韧、团结、睿智,他们和大鹏鸟一样都是出云人崇拜的图腾。

出云的男人,自来到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要走上一条曲折、艰难的路。初生的男童,在生下来的当晚就会被送入土林。只有撑过这一晚,方才有资格被领回去抚养。他们在刚能走路的时候,就被送入军营。经验丰富的遴选者会根据每个人的特质为这些男童选择相应的军种。骑兵、步兵、弓弩手、藤甲盾兵……最令人羡慕的是白甲禁卫,那是出云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帝国军人中最强大的、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兽军。不过绝大多数的出云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到战狼咆哮、大鹏疾飞的场面。

尽管父王是出云王,但我们同样也要接受这样的磨炼,和其他的孩童没有任何不同。三岁时,我和黎弥加被送入军营,与我们一批的一共两千多人,都是王公贵族的后代,经过测试,黎弥加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编入白甲禁卫的军组。至于我,四肢纤细、孱弱无力,被判为不合格,编入伙夫军组。

军营中的人不止一次议论一奶同胞的两个孩子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差距。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只有黎弥加不会。他护着我,用他那宽宽的肩膀拦住那些人的白眼和非议。

“穆,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你,我们一生都不会分离。”他对我说。

我就这样在黎弥加的保护下,度过了三年。那三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结束一天的训练,他带我在树林中玩耍,我们在树上跳跃,探索林中深处的神秘地带,看草长莺飞,看岁月流长。快七岁的那一年一个午后,我们遇到一头狼。须发喷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双目赤红,咆哮扑来。他拉着我跑,拼命地跑。我们不断穿梭、跌落,最后迷失方向,被逼入死角。

“要吃的话,就吃了我,放了我弟弟。”黎弥加护着我,大声对狼道。

我推开他,走向那头巨狼。我无法说话,只能看着那头巨狼的双眼,幽深湛蓝的瞳孔。我用心跟它说:吃了我,放了我哥哥!那一瞬间,我看到巨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露出犹豫的神色,它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心。我壮着胆子走过去,缓缓伸出手,触碰到它那高傲的额头。它大声咆哮,但最终容忍了我的亵渎。我感觉到了它的愤怒,还有它的痛苦、内心深处的忧虑。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靠言语,不靠肢体,全凭内心。然后,它转身离开我们。那时我才发现,它的腹部有着巨大的伤口,已经流血化脓。

我跟着它,抵达它在土林深处挖掘的洞穴。里头有三头还没睁开眼的小狼崽,两头已经死去,剩下的一头白色小崽奄奄一息。

我抱起狼崽,它拼命吮吸我的指头。那弱小而柔软的身体,让我看到了自己。巨狼在那一刻倒下,临死时眼睛望着我和小狼,卸下它的高傲和尊严向我哀求。

我告诉它,我会照顾好它的孩子,我叫它拉杰,意思是“洁白的云”。巨狼深深呼出最后一口气,安心地死掉。当黎弥加领着一群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抱着拉杰躺在巨狼的厚毛中睡着。那群人,领头的是国师穹布,他的身后是七位兽军将军。

那头巨狼,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第二天,我就离开军营,被穹布领进了兽军的秘密营地。

“王上,黎穆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优秀的操兽师。”穹布连夜把父王请来军营,激动地向他禀告。

父王哈哈大笑:“穹布,你不会老糊涂了吧?一个连正常考核都通不过的小孩怎么会是最优秀的操兽师?”

“王上,天神不让他说话,有天神的道理。或许正是他无法言语,所以他才会有一颗常人无法企及的内心。否则那头被兽军围捕了三年都抓不到的狼王是不会将它唯一的孩子托付给阿穆的。”穹布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郑重地对父王道,“把他交给我,我带他去俄摩隆仁修行,他将成为出云最伟大的操兽师,最伟大的兽军统领!”

父王同意了穹布的请求,尽管他不相信。

两年后,我成为出云最年轻的操兽师。十四岁那年,我披上战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最终被已经成为出云王的黎弥加任命为兽军的统领。

那场家宴之后,接连三天黎弥加都没有再召见我。他派人传话,让我依旧担任兽军统领。从始至终,他都将出云最为恐怖、强大的一支力量交给我,毫不怀疑,充满信任。

土林依然幽深而神秘,任何一条通往穹窿银的道路,都要经过土林。无数雄壮高耸的山峰,到了这里停止延伸,开始慢慢堆积,连绵群山,如同列队的士卒,秩序井然。一簇簇峰林,状如大象、狮子、老虎,蹲据在黑暗中。藤蔓疯长,高大伸展的树木遮天蔽日,结出碗口大的洁白花瓣,在雨下微微摇晃。苍茫雨雾四溢弥漫,深处传来一阵阵悠长的鸟鸣。大风呼啸,让你觉得只要伸开双臂,就会像一只鸟儿一样,飞翔起来。拉杰在雨雾中奔跑,在叶片上飞舞,动作轻捷。虽然它已经不再年轻,但作为出云兽军中最优秀的一只战狼,它是这里的王。

身边那些古老高大的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蚀和不见日光,发出腐朽却又清新的气息,枯木上往往生长出细小的耐寒的花来,有时候,死亡和新生,就这么交杂融合,不分彼此。黑暗中,皮鼓声幽幽传来,一声声,一下下,仿佛敲在人的骨头上,让人不寒而栗。人皮鼓,只有至高法师才能拥有的人皮鼓,有着动人心魄的低沉震鸣。它是法师用来沟通天地的媒介。

前方有人在做法事。

拉杰龇起牙,低低咆哮了一声看了看我。我点头,它便寻着那鼓声,迅疾跑去。我紧紧跟在它后头,抽出白柄刀。

寻常的法师,不会在黑暗中的土林作法,这很蹊跷。拉杰突然停下的时候,我看见了穹布。他在打卦,地上的几百个纯银灯盏被摆成了日月的形状,火光闪烁,灿若星斗。站在中心的他,穿着沉重的纹饰繁复的法衣,瘦小的身躯顶着硕大的黄金天神面具,敲着人皮鼓,在游走,在飞舞。以一己之力开启庞大、繁复的法阵,向天神祈祷,与天神沟通。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和心智的活动,完成之后,穹布跌坐在地上,连取下面具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经很老了。

“你来了?”穹布笑了笑,“我已经连续打了十几次卦,天神没有给我任何的指示,所以这一次连我也不知道结果如何。”穹布喘着粗气。我知道,他所说的打卦与这次出云与昆蕃的联姻有关,与那个叫赛玛噶的女子有关。

“我活了九十岁,蒙天神眷顾,让我可以看穿一切。但这一次,他把我抛弃了。”穹布言语沉重,“对于赛玛噶,我内心始终充满不安,我不知道她带给出云的是福还是祸。我向天神祈祷,希望他能够给我启示,希望他能够继续庇护出云,正如他长久庇护我们的祖先一样,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真的老了,老得可以去俄摩隆仁的云烟中了。”穹布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他的目光,如同锥子。眼睛一直闪着智慧的光,“孩子,我看到你的内心和我一样深深藏着恐惧,我看到了你内心一直惧怕的东西。”

穹布看着我长大,他是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一直以来,我内心的秘密都会对他诉说。他明白我内心一直以来惧怕什么。

“听说王上和你在后花园喝醉了。”穹布淡淡道。

我点头。

“为了婷夏,他抽出刀,斩断了你面前的桌案。”

我点头。

穹布哈哈大笑:“这小子,哪怕他早已成人,哪怕他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王,依然是那个浑小子!”

我笑。

“你们三个人,一生都会纠缠在一起,夹着血和泪。”穹布摘下他的黄金神面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所惧怕的。穹布是出云公认的最睿智的人,只有他能够教导我。

我比画着,问他如何才能消除那些可怕的东西。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穹布挠了挠头,“前些日子,我把一只鹅放进了一个瓶子里。现在那只鹅已经长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来。那个瓶子很珍贵,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鹅拿出来,它就会死在里面。所以,你看怎么办?”

这是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我们绝对不可能打破三人目前的关系,让其中一个人独自面对痛苦。但我们都知道,如果这种关系这样维持下去,三个人都不会快乐,甚至会迎来毁灭。

穹布用如此生动的比喻,告诉我这是个难题,无法破解的难题。而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如果这世界没有我,如果那一晚我没有带婷夏去看花开,如果她没爱上我,她会和黎弥加拥有幸福的一生,就像父王和阿妈那般。

我愣了很长时间问穹布,我就是那只鹅吗?

穹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笑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消失在水雾里。

第二日,穹隆银传来黎弥加的王命,让我迎接昆蕃送亲的队伍。黎弥加似乎故意要给昆蕃人难堪,不仅派出了三万白甲禁卫,让我担任出云人迎接的礼仪官,更命人送来了我的那面兽军统领旗。

穹隆银城外五十里,三万白甲禁卫肃穆而立,雪白的盔甲被阳光照耀,夺目耀眼,杀气纵横。

当昆蕃一千人的送亲队伍出现在视线中时,一面巨大的白色战旗被竖立在山岭的最高处,绣于旗上的是张着血盆大嘴的黑色狼头,随风招展!

这么多年来,出云人与昆蕃人交战无数次,每一次昆蕃人都败在了白甲禁卫的白柄刀下。黎弥加用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向昆蕃人展示他的威望和高贵不可侵犯。

昆蕃送亲队伍的领头人是噶尔金赞,个头不高、瘦削无比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笑容滑稽,却有着一双睿智的眸子。在昆蕃,他是弗夜坚赞的智囊。他的身后,是五百赤盔赤甲的昆蕃骑兵,呼喊着席卷而来。面对三万白甲禁卫,亦毫无逊色。

“见过将军!”噶尔金赞在马上对我恭敬施礼。

之前我们便见过多次,彼此了解。

我点头,目光望向噶尔金赞身后的车辇。

“哦,我们只是先遣队,公主还在后方,明日便到。”噶尔金赞笑道。

我挥手,接他们进城。

“听说将军身体有恙,入神山修行两年,不知是否康愈?我此次带来了逻萨最有名的医生,可以给将军看看。”噶尔金赞真诚地说道。

感谢关心,身体还算行,依然能够披甲上阵。我告诉他。

“的确是,在这雪域,谁人不知将军的英勇。我多次在战场上见到过将军的英姿,每次绝望之极。我常常感叹为何我们成为敌人。”

若是无我,出云恐怕还是会让你绝望之极吧。

“是的,是的。”噶尔金赞看着远处高耸云天的穹隆银城,道,“出云在这雪域已经延续了千年,与你们相比,我们昆蕃不过是一头一直寻求自保的狮子而已。好在这次联姻之后,我们就从敌人变成朋友,往后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打打杀杀。”

世上没有人喜欢在刀口搏命,没人喜欢战争和杀戮,但只要有人觊觎我们的家园,任何一个出云人,都会举起他们的白柄刀。我笑着向噶尔金赞比画着。

“是的。”噶尔金赞面露一丝难堪,道,“有将军在,出云荣光不坠。”

大人此言差矣。黎穆不过是个哑巴,不堪一用,出云的荣光在于出云人,在于他们的王,我的哥哥黎弥加。

“那是我们公主的夫君。”噶尔金赞拍着我的肩膀,“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将军,我要告诉你,公主是我们王汗唯一的妹妹。他能将公主嫁到穹隆银,足以显示我们昆蕃的和平诚意。不过,我们王汗向来溺爱妹妹,看不得公主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她是我们昆蕃最珍贵的一朵花,若是无人珍惜她,甚至让她凋落,任何一个昆蕃人都不会答应的。”

大人,再美的花也会凋零,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再伟大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尘土。我们出云人有句老话,对最真挚的朋友,我们会掏出自己的心配以美酒奉上,对于敌人,哪怕他们再来势汹汹,我们也会掏出他们的心下酒。打打杀杀不是好事,不如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难道不好吗?

“早就听说将军虽不能言,但天下无人能辩倒,果真是名不虚传。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喝酒好了。”噶尔金赞道。

我也笑:已经备好出云最好的鸡爪酒。

昆蕃的这支送亲先遣队,被安排在穹隆银下的猛虎堡,那是王都的卫城。黎弥加并没有召噶尔金赞进城,尽管他代表着昭日天汗。最终,原本应该出现在欢迎酒宴上的黎弥加,也选择了缺席。负责招待噶尔金赞的是我和东罗木马孜,老帅热桑杰等一干将领作陪。对于这样的安排,看得出来以噶尔金赞为首的逻萨人十分不满,但这个睿智的汉子选择了忍耐,依然笑容灿烂地入席。

宴会盛大而丰盛,为了弥补黎弥加缺席带来的尴尬,我不得不全力让噶尔金赞感受到出云人对这桩联姻的重视和诚意。席间觥筹交错,双方气氛逐渐热烈,欢声笑语。

“将军,你不能再喝了。来时国师交代,你的身体……”热桑杰见我喝得太多,低声急道。

无事。我告诉他。实际上,端着酒杯的我,此刻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世界在飞速旋转,身体之中好像有一头怪兽苏醒过来,啃噬着我的血肉。

“不能再喝了!”热桑杰夺去了我的杯子,拉我坐下,“招待的事,交给那只双头狐狸,你看他和逻萨人多么融洽,好像一家人。”

热桑杰说的双头狐狸,指的是东罗木马孜。和噶尔金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二人不时嘀嘀咕咕,随即欢声笑语,在结交、出使、谈判方面,东罗木马孜的本事在出云无人能及。

“这个狐狸,说不定真的和逻萨人有勾结……”热桑杰狠狠道。

老帅,不要乱说。我制止了热桑杰的话。

“你不在的这两年,王上无心理政,这家伙迅速掌管帝国大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受贿赂,打击异己,更在王上耳边搬弄是非。将军,现在的穹隆银,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还有和昆蕃人的这桩联姻,他全力撮合,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传言说,有人看到逻萨人出入他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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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没有证据,不要私自揣测,他毕竟是帝国的总管。目前出云内忧外患,你和他一武一文,应该尽可能避免冲突,相互合作,否则自相争斗,倒是中了逻萨人的下怀。

“将军,这些我都知道,但东罗木马孜……”

别说了!我心乱如麻,让热桑杰闭嘴。

酒宴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所有人都大醉。我勉强支撑着,看着噶尔金赞被送出去,然后终于瘫倒。

“将军!将军!”热桑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惊叫道,“不好,将军似乎病了,快去请国师!”

我被抬到**,卧在雪豹皮褥中,身心入坠冰窟之中。

赛玛噶来了。作为昭日天汗的妹妹,她受到了穹窿银最为隆重的欢迎。尽管出云高层对于这桩政治联姻意见不一,尽管黎弥加更是不屑一顾,但所有人都明白事情还得按照规矩来。而另一方面,作为仇敌,出云上下也想用这场婚礼向昆蕃人展现出云千年帝国的雄厚实力以震慑对方。因此,婚礼的浩大程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穹隆银派出十万大军出城迎接,刀枪如林,锦旗蔽日;国师穹布带领出云两万法师、五万僧人齐诵吉祥经文,煨桑散发的青烟直上云霄;穹隆银城中以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观看热闹的民众穿上自己最贵重的服装,搭上帐篷,携带酒肉,纵情歌舞,熙熙攘攘。据说雪白的帐篷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一直延展到穹隆银城五十里外!

我没有去。我病了,躺在毛毡上半睡半醒。恍惚中灵魂升腾,看到的是卧在房间下的躯体,生命和气力正在一点一点隐去,时刻不停。

替代我作为证婚人和主婚人的是东罗木马孜,他带领着出云的文臣武将出城迎接,亲自将赛玛噶带入穹隆银。这样气势空前的大架势,让昆蕃人十分满意,同时亦震惊无比。热桑杰得意地告诉我,昆蕃人一路上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管是陪嫁的女佣还是护卫的士兵,一个个面露惊惧之色。

昆蕃人被迎入穹隆银后,在镶金缀玉的九层吉祥宫里安歇一晚。第二天,按照出云的礼仪,赛玛噶亲自入宫拜见王后婷夏,然后由婷夏及王室长老引入圣殿祭祀出云祖先,接着回归吉祥宫。婚礼在傍晚举行,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凌晨。

我的身体像是坠入了深渊,如同大湖中的一枚枯叶,起伏不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出云最好的巫医一字排开彻夜守在我的床前,佣人们出出进进,各种各样的药材经过煎熬灌入我的口中。熏香,诵经,布下法阵……我只渴望自己尽快睡着,彻底结束这幻觉。

天蒙蒙亮,我幽幽醒来。热桑杰和一干将领围在我的身边,大都喝得烂醉如泥。

“将军,你醒了?”

“总算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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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你真是错过了出云最隆重的一场婚礼!”

“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向我形容这场婚礼的盛大场面。

“赛玛噶带来了两千人的陪嫁,牛羊不按照头算,装满了金银、毛皮和蛮子的丝纱的车……”

“还有两百个陪嫁的侍女!个个天姿国色,都穿着红色的长长裙子,风一吹,就像一群鸟!”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妖精,看上一眼魂魄就没了!”

……

他们在自说自话,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在听。

“都给我闭嘴!”热桑杰愤怒地白了这些人一眼,房间里鸦雀无声,“逻萨城来了些人,就让你们兴奋成这样?你们是将军,如此失态,大惊小怪,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将军现在还在病中,都给我出去!”热桑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子。

热桑杰摆了摆手,房间中的巫医、仆人也离开,只剩下我们俩人。

窗外,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青黑色山峦的阴影连绵起伏。我强撑着做起来,喘着粗气比画着:婚礼成功吗?

热桑杰点了点头。

王上表现如何?这桩婚礼,我最担心的就是黎弥加。他性格暴烈,直来直去,有时固执得像一头公牛,我始终都担心他会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给昆蕃人难看。如果这样做,会羞辱所有昆蕃人,那样只会坏事。

“王上……表现尚可。”热桑杰端坐着,身体如一块硬石,“整个婚礼过程,王上尽管心里不乐意,但还是按照礼仪完成了。只不过,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他笑过。”

我苦笑。他不拔剑杀人就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会笑得出来。

“是呀,他那样的脾气……也算是难为他了。”热桑杰摇头道。

婷夏呢?我的心始终在颤抖。

“王后?王后的表现倒是比王上强多了。不管是接受那个逻萨女人的拜见还是祭祀祖先,亦或婚礼上的一举一动都从容大度,笑容灿烂。她是一个好王后,凡是参加婚礼的出云人都这么说。”婷夏向来是以大事为重的人,懂得分寸。

“有机会我会杀了那条小毒蛇。”热桑杰忽然凑过来,酒气喷了我一脸。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热桑杰垂下头,情绪迅速低落,喃喃自语,“出云不能亡,那条小毒蛇太诱人,所以她必须死!”

老帅,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热桑杰眯起眼睛,那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昂起头望向窗外,“你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她真是一条毒蛇,一条充满**得足可致命的毒蛇!她的眼睛就是龙妖的眼睛,任何一个男人看上一眼,都会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我有预感,她进入穹隆银,出云将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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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重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我如此安慰热桑杰。

“只是个女人?我活了一把年纪,虽然书读得少,但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我见过太多英雄因为一个女人身败名裂,我见过太多部落原本生机勃勃前途远大,却无一例外因为女人国破家亡。你可以轻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但记住,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么致命的女人!”

“她只是出云人也就罢了。可她是弗夜坚赞的妹妹,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你比我清楚。他的妹妹岂能是寻常之辈?”热桑杰越说越激动。

你觉得,她是个阴谋?我比画道。

“不仅是阴谋!她是奸细、内应,是弗夜坚赞安插在王上身边的一把匕首,随时都会割断出云帝国生存的咽喉!所以,我必须杀了她!哪怕我以死谢罪!”热桑杰声音深沉决绝。

我知道这个老帅的脾气,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热桑杰,你喝醉了!

我不得不郑重警告他:你杀了她更麻烦!到时候出云将承担所有的骂名,复仇的昆蕃人将更加团结,弗夜坚赞更会寻找战争的借口,而我们出云将被唾沫淹没。

“杀了她!必须得杀了她,否则等王上被她迷惑得晕头转向那就晚了。”热桑杰大声道。

“放心吧,王上对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所说的小毒蛇被关进了铁桶里,牙齿再尖厉也咬不到人。只是可惜了那样一个美妙人儿。”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令我和热桑杰都不由得一愣。是东罗木马孜,他亦喝得满脸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我们的对面,满脸的得意扬扬。

我比画着问他,黎弥加干了什么?

“还能干什么?王上把赛玛噶和她陪嫁的人全部送进了黑宫,派了五百侍卫,要求必须日夜监视不能让赛玛噶出门一步!那可是弗夜坚赞的妹妹,王上竟然在大婚之后让她变成了一个囚徒,这要是传到弗夜坚赞的耳朵里,那岂不是又要两国交战?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也就算了,到时候难免生灵涂炭!”东罗木马孜十分不满道。

“打就打,我们什么时候怕过逻萨人?”热桑杰怒道。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闭嘴!

黑宫,穹窿银的最空旷也是最冷清的地方,那里供奉着出云历代祖先的亡灵,也是出云所有阵亡者祭奠的地方,终日幽暗不见阳光,冰冷、恐怖、寂寞。除了专门祭祀的人,从来没有人踏足那里。

我实在不明白黎弥加为何如此对待赛玛噶。即便赛玛噶有可能是众人所说的一条毒蛇,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一个可怜的女孩,刚刚成熟就成了一桩政治联姻的牺牲者,在自己新婚之夜就被关入那个鬼地方,着实有些过分了。

我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东罗木马孜:黎弥加有没有去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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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没有迈入黑宫一步,连看都没看一眼。现在恐怕忙着在王后的肚皮上开荒播种呢。”东罗木马孜诡秘一笑。

黄昏时分,我看到了赛玛噶。那是在我病好了的一个月之后。这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却相当缓慢。一个月的时间里,穹隆银已为我忙成了一锅粥,黎弥加亲自下旨,从帝国各处征集所有医术高超之人,甚至派人翻过雪山向外面的国度求医。他本人除了处理政事之外,基本上都待在我的屋子里,时而暴跳如雷,时而默默流泪。一连杀了三十多个医士,搞得那些人日夜胆战心惊。

穹布告诉我,婷夏也来看过我。一个深夜,独自而来。她待的时间不长,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了我一会儿,将折来的一束山茶放在我的床边就离去了。第二日,我便醒来,逐渐康复。穹布说,那山茶真是神奇。

休养了十日,身体恢复大半我就搬出穹隆银,住进了土林。

对于我而言,留在穹隆银只能平添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不如离开的好。帝国正是多事之秋,兽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从上次东罗木马孜说昭日天汗从党羌人那里得到了战獒,秘密组建了所谓的圣军,我的心就始终悬着。

出云之所以延续千年的辉煌,在雪域上千年不倒,除了出云士兵英勇善战、国富民强之外,根本的保障是我们拥有由战狼和大鹏鸟组成的兽军。它是支撑所有出云人信心的脊梁。在出云和昆蕃的历次战斗中,出云的兽军的确起到了关键作用,尽管弗夜坚赞麾下的那支兽军——由野牦牛组成的兽军在其他地方战无不胜,但每一次都败在出云战狼的利齿和大鹏鸟之下。

之前我让热桑杰秘密调查,想摸清楚这支圣军的底细,但昆蕃人像守护自己的性命一样守护着这支圣军,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和情报。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办法——整顿兽军,提高战斗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有足够的胜算。

土林很快被彻底封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得入内,连黎弥加都不例外。这里成了一块禁地,整日杀气腾腾。我沉浸其中,虽每日都累得疲惫不堪,却觉得充实无比,而且离开了穹隆银,脱身于黎弥加、婷夏之外,顿觉心安。

那一日,我带着一群操兽师、一千战狼训练归来,于土林边缘生火做饭。天空晴澈,满天的火烧云,大风呼啸,吹散尘埃,让这天地仿佛琉璃一般纯净。就在这样的光影和大风中,我微微抬头,看到穹隆银城的最高处。一间大殿的顶部站着一个女人,一个身穿火红纱裙的女人静静矗立。她站在风中一动不动,脚下是陡峭的山壁,万丈深渊。大风里,她的身影,曼妙而柔弱,好像一只鸟,随时都会被吹走,随时都会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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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赛玛噶。”一个手下凑过来道。我让他们找来几个黑宫服侍赛玛噶的侍女。几个侍女,皆是出云人,原本服侍过婷夏,一个个战战兢兢。

这一个月来,王妃境遇如何?我沉着脸。

侍女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禀将军,这一个月里,王上都将赛玛噶王妃关在黑宫里,禁止她随意走出,所需的东西,会派人及时送到。”

服侍她的,都是你们?

“是的。王妃带来的那些陪嫁佣人,全部被王上命人送进了下人营,而且有专人看管。”

这么说,她身边没有一个贴身之人?

“没有。王上不允许我们和她讲话,若是搭上一句就是死罪。我们除了送上衣食、打扫房间、照顾她的起居之外都退出宫外。”

夜里她也是一个人?

“是的,黑宫中只有她一人。”

听到这里,我转脸看了看高处的那个身影,长叹一声。

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去家离国远嫁异邦,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且不说,身边竟然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太可怜。

我了解黎弥加,他这么做,除了将对昭日天汗的仇恨发泄到他的妹妹身上之外,还有意隔断赛玛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防止她是奸细,将出云的情报送出去。赛玛噶是不是奸细我不清楚,但如此对待一个女子,着实不应该。

搭话的侍女抬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我让她们起来,想说什么就说,无须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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