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
逻萨城。我对这个地方,曾经有过无数的想象。但真正见了,依然感到震撼。它和穹隆银有着本质的不同。穹隆银耸立绝顶之上,群山环绕,雪白如银,是不折不扣的空中之城。但逻萨城,却在峡谷中的平原里铺展、绵延,格局整齐,建筑密集,人声鼎沸。一尊尊巨大的白塔耸立于城墙之外,法号声声。无数商贾、驼队、骡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最高处是一片红色建筑,金顶飞檐,如同一只巨大的雪狮蹲伏,气出云浑。这是一座让人顿感亲近的人间之城。
为了迎接我们,迎接赛玛噶,昆蕃人几乎倾城而出。出云人喜白,逻萨人对红色似乎情有独钟。一列列红盔红甲的勇猛之士高举密集如海的旗帜摆阵于城外,逻萨的高官、将帅迎出十里。在万人空巷的欢呼声中,我们进城。
“穆,看到了吗,这就是逻萨,这就是我的家。”赛玛噶兴奋无比,撩开篷车的帘幕。白甲禁卫被安排于城外,我、穹布、东罗木马孜等人陪同赛玛噶进入王宫。迈过一道道大门,穿过一间间建筑,登上一层层台阶,最高最大的殿堂向我们敞开。门前,烈火熊熊,巨大的火堆挡住去路,两旁的卫士手中刀枪低垂,一片刀林枪海,杀气腾腾。
“似乎不妙呀。”穹布眯起眼睛。
“王汗有旨,宣出云国使觐见。”有文官高声喊道,然后面目严肃地看着我们。
“又是火又是刀枪的,怎么进去?”东罗木马孜嘴角颤抖。
白狼拉杰全身毛发倒竖,发出愤怒咆哮。
我昂头穿过火海、刀林,感觉在大殿的尽头,高位之上,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比画着,告诉穹布和东罗木马孜,无妨。
趋身走向火海,快速而过,昂头迎向刀林,刀开枪闪。拾阶而上,面色平静,走入大殿,但见满朝的文武肃然而立。正中的宝座之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面色白皙、英俊威武的男人。他的双目闪烁幽深,像是深邃的夜空。
他很年轻,面额宽阔,眉眼细长,神情肃穆。白色缠头高冠,身着红色绵绸长袍,两条发辫披肩而下,垂于胸前。足下蹲伏着一只小牛犊一般的巨犬,全身漆黑如墨,眼似铜铃,鬃毛猎猎。不管是那人,还是那巨兽,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王者之气。我知道,他便是昭日天汗弗夜坚赞,名副其实的高原雄者。
他没有说话,手指微动,坐下的巨犬便缓缓站起身,弓着腰,低声咆哮着,朝我走来。我见过无数的狗,却从未见过如此凶煞的,它分明是一头愤怒的狮子。
“这……”身旁的东罗木马孜吓得面如土色,躲在我身后。
我岿然不动,盯着弗夜坚赞。四目相对,皆径直逼视对方。
巨犬冲到跟前,张开血盆大口,咆哮而至,我甚至能够闻到它口中散发出来的腥臭。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挡在我面前,一声长啸,响彻殿堂。是拉杰!
这头出云狼王,竖起白色长毛,利齿龇起,与那巨犬对峙,只两个回合,那巨犬便发出一声呜咽缓缓后退。
满堂昆蕃文武,纷纷脸色大变。
弗夜坚赞大笑:“之前在战场上见过将军,可惜太过遥远,今日总算是亲睹英武!这只便是狼王拉杰吧?”
我笑,点头。
身为昆蕃之王,竟然连我的拉杰都晓得姓名,他对出云的了解,可见一斑。
“一路风尘,赛玛噶顽皮,多谢护佑。请坐。”他摆了摆手,态度真诚且客气。
众人落座。
换好衣服的赛玛噶从大殿侧门进来,见到弗夜坚赞,如同小鸟一般扑入他的怀里。
“哥哥,想死我了!”赛玛噶尽情撒娇。
弗夜坚赞瞬间抛弃了一切的王者之尊,抛弃了他的无限高贵、威严,如同慈父一般搂着赛玛噶,露出无比温柔的一面。
“赛玛噶,我的好妹妹,一年了,哥哥总是在梦中见到你。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他站起来,拉着赛玛噶左看右看,目光湿润。
“瘦了!赛玛噶,我的好妹妹,你瘦了,也黑了……”他口中呢喃着,泪光闪烁,忽然声音一转,沉沉道,“黎穆将军,我听说你们来的路上,我的好妹妹差点儿被人杀死,是不是?”
嗯?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无数人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向我。
我点头。
弗夜坚赞转过脸,因为愤怒,他的脸已经微微涨红。
“伟大的王汗,这是误会。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刺客的来历,不过将军英武,不惜以身挡箭,救了王妃。”东罗木马孜起身弯下腰,满脸堆笑。
“好吧。”弗夜坚赞拉着赛玛噶坐下,又盯着我:“不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应该是第二次刺杀了吧?上一次,是在你们穹隆银。”
看来,尽管逻萨和穹隆银相隔千里,他对我们的事情一清二楚。
“没有的事,哥哥,怎么会呢?你别听那些人嚼舌头。”赛玛噶赶紧出来打圆场。
“是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东罗木马孜满头冷汗。
“都说嫁出去的女人,心儿是不会收回来的,赛玛噶,我看你就是如此。”弗夜坚赞看着赛玛噶,疼爱地摇了摇头,然后拉起她的手,“告诉我,告诉你的哥哥,这一年你在穹隆银过得好吗?”
“好,好得很。黎弥加对我很好,黎穆他们对我也很好,我很快乐。”赛玛噶大声道。
“是吗?”弗夜坚赞沉下来,“但我所知道的,似乎和你所说很不一样。我听说大婚那天,黎弥加没有进你的寝殿。这一年,他将你关在黑宫之中不允许你外出,更绝少和你见面。这一年,你过的是牢笼一样的日子呀!”
殿堂里的昆蕃将领们纷纷站了起来。
“王汗,这是误会,这是无中生有。”东罗木马孜快要崩溃了。
弗夜坚赞冷笑:“东罗木马孜,都说你是出云的狐狸,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你觉得我的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吗?”
“这个……”东罗木马孜瞠目结舌。
我始终都平静端坐,面带微笑。
弗夜坚赞看着我们,声音冷如冬天的冰雪:“昆蕃虽然是小国,但拥军数十万,足可一战。逻萨人虽然势单,但从不怕死。之前我就说过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太阳和月亮,我将她嫁到出云,是为了两国和好。但若是她受了委屈,我便会挥师穹隆银,绝不留情面!”
我缓缓站起来,在满堂昆蕃文武愤怒的目光中站起来。
王汗的意思是要开战?迎着弗夜坚赞的目光,我比画着。
东罗木马孜面色大变,急忙暗中扯我的衣角。
我踢开他,上前五步,然后转身微微一笑,抽出白柄刀。殿内大乱,昆蕃人纷纷抽出武器。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只有弗夜坚赞冷冷地看着我,意味深长。
如王汗所说,逻萨人不怕死。事实上,作为对手,我在战场上对逻萨将士敬佩无比。但出云人更不怕死,千年以来,我们不畏惧任何敌人,也不畏惧任何战争。
我比画着,东罗木马孜结结巴巴地翻译着。
王汗若是执意开战,尽管我们出云人热爱和平,但定会满足王汗愿望。不过,偌大的战争为了这一点儿小事引起,未免让人太过可惜。我们出云人也有句老话:娶进门的女人就是自家的木碗。夫妻之间的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其间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睿智人不管人家的私事,何况还是王汗?
弗夜坚赞看着我,面色平静。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此次前来,我们代表出云的诚意,雪域皆知,王汗若是这般杀了我等,我不知雪域之人如何看待王汗。我等身死,小事,但出云人同样会带着仇恨而来,到时会有无数无辜之人身首异处,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王汗爱妹之心让人感动,但这些即将身死之人也有兄弟姐妹,不知他们又如何想?
哈哈哈哈。弗夜坚赞突然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掌,手下将领不情愿地收回了刀。
“我一直听说黎穆将军虽口不能言,但心思睿智,文武双全,想不到果真如此,坐!”
我微微一笑,趋身坐下,比画着:王汗谬赞,我不过是个蠢笨之人。想来王汗刚刚也是开了个玩笑。
“是的。玩笑,玩笑。”东罗木马孜直点头,尴尬地笑。
弗夜坚赞摇头:“没有,我刚刚可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他的目光在我、穹布、东罗木马孜三个人身上游弋着,缓缓道:“将军是出云最优秀的将军,兽军的统领,而这位东罗木马孜是你哥哥的左膀右臂,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这位法师,应该是穹布国师吧,更是出云人的精神领袖。你们三个人,若我都杀了,那等于除去了昆蕃最可怕的对手,这么大的**,如此天赐良机,怎么能说我是开玩笑的呢。”
这时穹布淡然一笑,转身对我道:“将军,我们应该感谢王汗。”
满殿疑惑。穹布抬起白发苍苍的脑袋,笑道:“若是我们三个被斩杀在这殿堂之上,足以青史留名,王汗算是送给了我们一份大礼。”
我笑。
弗夜坚赞笑。满殿的人都跟着笑。
“上酒,款待贵客!”昭日天汗挥了挥手。酒宴开始,我松了一口气。
风雨欲来的杀气烟消云散,瞬间便是歌舞升平,和和气气。作为王者,这个男人拥有掌握一切的魅力。他怒,风云变色。他笑,云淡风轻。这是一场热闹的酒宴。昆蕃人在战场上奋力拼杀,视死如归。放下战刀,他们热情如火。我们杯来盏去,喝醉了,甚至相互搂着跳舞,开怀大笑。恍惚中,我甚至想,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弗夜坚赞中途退席,带着赛玛噶返回寝宫。分别一年,他们兄妹之间有太多话要说。至于我们,一直喝到夜半,方才被送回下榻之地。
“将军,今天要不是你,恐怕我等人头就要落地了。”回去的路上,东罗木马孜恐惧道。
东罗木马孜,你是出云的总管,永远都别忘了你代表的是出云,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带着酒意,我这般告诉东罗木马孜。
我醉了。回到住处便昏沉躺下。头疼欲裂,恍惚入眠。却听得门响,抬起头,见赛玛噶走进来。她脸上似乎还带着泪痕,看到我又笑出来。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拉起我的手。
去哪儿?
黎穆,我带你去尘世!
她带我去市井。脱去华丽的贵族衣衫,裹上红色的头巾披着旧皮袍,赛玛噶拉着我的手,在狭窄而熙攘的街道上狂奔。前方的她,着白色的羊毛长衣,浓黑的秀发披散着随风飘扬。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装饰,没有任何的金银、宝石,朴素,纯粹,欢快。
她说得不错,我第一次见到尘世。自我生来,便在王家,少年辗转,不是修行便在军营之内,从未混迹寻常百姓之中。
整个逻萨城,已经成为狂欢的海洋。人们聚集在大街小巷上,燃起篝火,跳着舞蹈,高高举起酒杯相互敬酒,稍微迟疑,敬酒的人就会三五涌来,抱住你猛灌。男人们**上身,摔跤,打闹,女人们则向胜利者抛撒鲜花、酒水。更多的人相互遥遥,对唱情歌。声音婉转,满是浓情。他们并不富裕,栖身于低矮的房屋之内,脸色黝黑,衣着肮脏,但双目纯净,笑容灿烂。这是快乐的生活。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尘世。
赛玛噶冲入人群,尽情舞蹈,腰身柔韧得像是一朵风中飞旋的花蕾。
容貌倾城的她立刻赢得了所有男人的注意,他们高声叫着,很多人冲过来,围绕她铿锵扭动健壮的腰身,有的干脆将赛玛噶抱起来,托着她在空中飞旋,引得她尖叫声声。
我笑,开心地笑。这一刻,我忘掉了自己的所有身份,忘掉了所有的羁绊。在这个时候,我是个普通的尘世之人,只关心舞蹈与美酒,只关心欢乐。
“黎穆,来!来!”赛玛噶将我拉入人群,挽着我的胳膊飞舞,“我教你跳。”
我手脚笨拙地跟着她,时不时脚步踉跄,引得周围人群大笑。我从未跳过这样的舞,我告诉她。
“这才是真正的舞。”赛玛噶眨巴眼睛,双手高扬。她玩疯了,恣意纵情。她像个孩子,让我看到一个安和的世界。舞蹈结束,人群轰然散开,赛玛噶突然跳到一块大石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看着我头顶的天空,缓缓唱出一首歌。
——
在那云烟深处
住着我的心上人
要是能化成一只鸟儿多好
能飞到你的身边
要是能化成一条红头巾多好
能够绑在你的额上
骏马起跑太早
缰绳收得太晚
情深的恋人
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我从未听过赛玛噶唱歌。从未听过这么动听的歌喉,曲调婉转,惆怅而忧伤。欢乐和笑容在她脸上**然无存,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我呆了,旋即被周围的人用无数双手推过去。
“白脸子,你的情人在等你的歌!”
“唱呀!”
“唱到她的心里!”
……
人们友善地笑着,大声地嚷着,冲我扬手,拍着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很快闭上。
我是个哑巴。我只是个哑巴。而赛玛噶的情歌,显然不是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