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被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大醉的时候,赛玛噶来到我身旁。
“黎穆,如果我们都是普通人该有多好。”她说。
我笑笑,轰然倒下。
第二日,弗夜坚赞邀请我进昆蕃人的军营。赛玛噶不在。弗夜坚赞只邀请了我。
跨过山峦,一片铺展的开阔地。营帐累累,三万大军严阵以待。火红的帐篷,火红的战旗,火红的盔甲,抹上朱砂的一张张火红的脸。
昆蕃人喜红。三万军队绵延开去,仿佛一片足以灼烧天地的火海!
“王汗康健!”
“昆蕃威武!”
……
弗夜坚赞出现时,天地咆哮!
他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笑容亲切,冲着他的部下挥手。在这里,他是王者,是神,是所有人的太阳。
落座,三万大军开演。长号悠远,鼓声震天。逻萨动军了,如同山崩,锐不可当。步兵徐徐如肃林,藤甲兵威压如高山,骑兵动辄如烈火,弓箭、长矛手曲展似健翼。阵法变幻,毫无慌乱,军容严整,硬如寒铁。
这就是昆蕃人,昆蕃人的军队。我曾经不止一次与他们交手,每场战争都如同在火海中游走。这是一群狮子,最强大也是最难缠的对手。
“将军,我昆蕃军容如何?”弗夜坚赞高坐,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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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难有。
“比出云如何?”
难分伯仲。
在回答他的时候,我的目光始终在军营中游走。我想看一看传说中弗夜坚赞组建完成不久的“圣军”。那支昆蕃人组建的新的兽军。但可惜,毫无踪影。显然,这支新兽军是弗夜坚赞的秘密,他是绝对不可能展现给我的。
“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今日倒是沾了黎穆将军的光,让我从冗繁的政务里脱出身来。”弗夜坚赞突然站起,脱掉外衫,扬手,“取我弓来!”
侍卫取弓。精铁为胎,牛角为身,竟是少有的硬弓。
弗夜坚赞缓缓走出大帐,取一支红羽箭,吱嘎毫不费力拉开弓。弦翻,箭如流星,正中百步外红色靶心。
“王汗威武!”
“王汗威武!”
昆蕃人欢呼雷动。
好箭法。莫说他是王,便是一般的士兵,如此力大无穷也是少见。
弗夜坚赞轻描淡写一笑,转身将弓扔给我。
“听闻将军神射,还未曾看过,请!”他笑道。
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无数昆蕃人发着冷笑盯着我。
“将军试箭!”
万军之中,我像是被架上了火炉。这一箭若是射偏,就折了出云人的威风。
我笑笑,试了试弓。弓是好弓,很是顺手。上箭,拉开如满月,瞄准靶心。
弗夜坚赞蓦地摆摆手:“将军神射,定然不能和我一般。箭靶是死物,射中了也显不出将军的神技。”
“不若寻个猎犬来?”噶尔金赞笑道。
“犬?那岂不是侮辱了黎穆将军。”弗夜坚赞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哈哈大笑,转身从盘中取来一颗大桃,远远走了百步,放在自己头顶。
“将军,如此便好。”他笑道。
“王汗!万万不可!”
昆蕃人大乱,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军士,如同山崩,纷纷将弗夜坚赞护住。
“都给我退下!”弗夜坚赞厉声呵斥,“不过是个游戏,黎穆将军是高原上少有的英雄,你们难道怕他射死我不成?退下!”
所有人带着巨大的不甘,极其不情愿地退下,一双双圆睁的眼睛瞪着我,带着怒气,带着威胁。
“将军!”顶着大桃的弗夜坚赞身体笔直,笑容灿烂,示意我他准备好了。
我缓缓拉开弓,锐利的羽箭,对准他的身影。我的手第一次抖了起来。面前是昭日天汗呀!昆蕃的王,高原上的雄狮,出云人最大的敌人,帝国最大的威胁!一箭射死了他,昆蕃人就会群龙无首,出云的威胁便会烟消云散,便是我被当场剁成肉酱,也是值了!
弗夜坚赞依然看着我笑,坦然自若。
我的心在跳,狂跳!
那一刻,整个世界就剩下他和我。还有一张弓,一支箭!他那目光,干净如银海,他那笑容,粲然如晚霞。一个王者的生死,掌握在我手中,决定于我的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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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夜坚赞!看箭!
弓收,箭出!
整个军营死寂一片,无数个头颅骤然转向他们的王汗!
噗!
羽箭射飞那只大桃,钉在旁边的树上。旁边的昆蕃文臣武将,很多当场瘫倒,士兵们在片刻失魂落魄之后,发出震天的欢呼。
弗夜坚赞缓缓走过来,大笑:“将军,果然好箭法!”
他到身边,上马:“走,我二人去试试马!”两匹骏马,一红一白,飞出军营,并驾齐驱,冲上山峦,飞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中。
风驰电掣,纵马驰骋,这是属于男人的快乐。立于山头,他勒马,眺望着群山雪域。
“看,黎穆,多么美的雪山,多么美的大湖,多么美的世界呀!”他动容地道。
我笑。
他转身看看遥远的军营,看看更遥远的逻萨城道:“黎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打仗,从来就没想过做王。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牧羊人,写写诗,唱唱歌,找个美丽的女子,安然度日。”
赛玛噶跟我说过。
“是吗?”弗夜坚赞微微眯起眼,雄鹰一样的眼,“黎穆,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你没法选择,只能投身其中。”
他长叹一声,带着万般的无奈:“就像从不想做王的我,成了逻萨的主人,就像昆蕃和出云,注定不能共存,就像你和我,注定要成为敌人。”
如你所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呀。”弗夜坚赞抬头看天,脸色逐渐凝重,“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活着,成为王,很大原因就是为了她。当初提出联姻,我杀了不少人,我宁愿战死都不愿将她许配给你的哥哥。但最终我也无能为力。黎穆,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爱上什么人,更是没有原因的,这也是宿命。”
“我的心自从赛玛噶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这一年,我度日如年。昨夜,她跟我说在穹隆银过得很好,强装欢笑。傻妹妹,她应该知道这一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一清二楚。”
我静静听着。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是她选择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她。
“尽管如此,黎穆,若是你的哥哥最终伤害了她,我依然会倾一国之力杀向穹隆银,哪怕我身死疆场。这是一个做哥哥的唯一能做的事。你懂吗?”
我懂。赛玛噶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是她的幸福。世间,唯一能比得上爱情的便是亲情了。弗夜坚赞,倘若有那么一天,为了哥哥,我也会披挂上阵,和你一搏生死。
“哈哈哈!说得好!”弗夜坚赞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滚落,“这尘世呀!黎穆,你看这尘世呀!多么可笑。”这尘世,如同旋转的时轮,如同无法抵抗的沼泽,我们只能深陷其中,等待被碾压。
“刚才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或许就没有了这样的纷争,出云还是唯一的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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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夜坚赞,我有一万个想射死你。
“那为何……”
箭出之前,我看到赛玛噶的脸。我想射死了你,她会难过一辈子。
弗夜坚赞沉默了。
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黎穆,若是没有战争,若我们是普通人该多好。”他看着我,笑道,“如果你是昆蕃人,说不定,我会将赛玛噶嫁给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快乐,无忧无虑。弗夜坚赞几乎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他的王宫,逻萨城的大街小巷,昆蕃军营,山川林莽之间……我们并马而行,在酒宴上觥筹交错,在热闹的集市中游**,在军营中比刀,在河流山涧中狩猎,有时甚至彻夜长谈。他跟我说他的故事,说他的童年,说他的艰难,说他的生死,说他如何爱上一个女人又如何劳燕分飞,说他对赛玛噶的爱,说他一个人的泪水和忧伤。我知道这些事除了我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讲过。我们就像最好的朋友,找到了仅有的倾诉对象。有时候我很奇怪,甚至很疑惑,为什么我们这两个天生的仇敌,会如此无话不谈。
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十五天后,赛玛噶归程的日子到了。这一日,我们都起得很早。逻萨城肃穆无比,气氛热闹而紧张。弗夜坚赞亲自率军出城相送,给赛玛噶带走的礼物装满二十辆大车。
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昆蕃边境的山口,他抱着赛玛噶号啕大哭。我从未见过,一个王,竟然哭成那样,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比画着告诉他,这只是短暂的分离,有时间,我依然会送赛玛噶回来。他抹掉泪水,搂着我走上山口,远眺出云。
“黎穆,我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哪怕是我父王被毒死的时候,哪怕我一次次被逼入死路的时候。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请说。
弗夜坚赞怜爱地看了赛玛噶一眼:“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是男人的事,不管是打仗,是生是死,是毁灭,都只是男人的事,都与女人无关。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求你,以后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请你保护她!”
我以俄摩隆仁神山起誓,我会竭尽所能保护她。
弗夜坚赞使劲拍拍我:“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
他伤心欲绝,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呆呆地站立,领着队伍前行。转过山口抬头,忽然见高处屹立着一匹红马。
“黎穆,我知道送你任何东西你都不会收,我送你一首歌吧!”他大叫着。
风送来他的歌声,王者的歌声——
东山升起太阳
西山爬上月亮
两山之间是云烟
中间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姑娘呀,我要披甲上战场
云烟呀,为我撒开一道光
让我看看她的脸
就一眼
哪怕我的尸骨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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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我的灵魂孤苦在这世间游**
他跟我说过已经许久没有唱过歌,他也从未再想唱过歌。但今天,他开了口。
弗夜坚赞,赛玛噶说得不错,你有绝美的嗓子,你有绝代的才华,你可以是一个好牧人,一个好歌手,一个好情郎,但你是一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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