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鸣四起
在回穹隆银的路上,我病了。
庞大的队伍入城,赛玛噶被直接安置进了黑宫,依然像往常那样过着她的生活。我在土林的军营中昏昏沉沉,做着一场连着一场的噩梦。黎弥加看了我几次,心急如焚,却又忽然十余天不见踪影。
“将军,这次去逻萨,听说弗夜坚赞对你很好。”这一日,老帅热桑杰来看我,言辞吞吐,奇奇怪怪。
怎么了?
“没什么。”热桑杰尴尬地笑笑,“听说你明明可以射死他,却放他一马,你们两个人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他还视你为朋友,还要把赛玛噶嫁给你……”
热桑杰,够了!
我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热桑杰目光闪烁:“这都是东罗木马孜说的,跟王上说的。如今穹隆银谣言满天飞,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和弗夜坚赞达成密约,说你爱上了赛玛噶,说你要夺去王位……”
胡扯八道!
我支撑着坐起来,气得吐了一口血。
“将军!”热桑杰吓得够呛,急忙扶住我。
我比画着:还有什么谣言?
热桑杰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将军,你们去逻萨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刺杀?”
不错。
“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刺客皆死,死无对证。怎么了?
热桑杰呆坐着道:“将军,东罗木马孜回禀王上,说这场刺杀是弗夜坚赞密谋的,他想杀了你,然后杀了她的妹妹嫁祸给出云,接着就可以占据道义的上风,赢得整个雪域的同情,出兵穹隆银。”
胡说!东罗木马孜胡说,昭日天汗不可能干这样的事!
“我也觉得蹊跷,但东罗木马孜说弗夜坚赞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办这件事,他将此事交给了一个部落。”
苏毗人?
“不是。”热桑杰艰难道,“东罗木马孜说,这个部落是黄牛部!”
我瞬间明白了热桑杰的脸上为何会浮现如此沉痛的脸色!
黄牛部毗邻出云东南边陲,一直向出云朝贡纳税,是出云忠诚的臣子,也是热桑杰的家乡。黄牛部的军队是出云最英勇善战的军队之一,扼守昆蕃通往出云的必由之路,战功显赫。他们是我的部下。
“东罗木马孜说黄牛部已经密谋反叛,和弗夜坚赞已经达成了密约。”热桑杰悲痛道。
我冷笑:热桑杰,你信东罗木马孜的鬼话吗?
“我当然不信!我们黄牛部的人,从来不会干这种事情!我们对出云忠心耿耿!”
你不信,我同样不会信!这是东罗木马孜的鬼话!带我去见王上,我会告诉他真相。
“没用了。”热桑杰摇了摇头,“东罗木马孜从回来后一直就和王上待在一起,将你在逻萨的所作所为都添油加醋地说了,而且给王上呈上了证据。”
什么证据?
“射入你肩头的箭头。上面有黄牛部的独特标记。”
王上不会这么蠢吧?箭头是可以改换的。
“王上已经勃然大怒,对你更是很有意见,我想起码他现在有怀疑了,否则,这么多天为何不来看你?”
我沉默。
“八天前,王上召黄牛部的头人来问话,杀了三人,剩下的割掉了鼻子。”
什么?!
我眼前一黑。
“将军,你知道黄牛部人的性格,宁愿战死都不愿意被怀疑、被侮辱,所以活着的头人回去后,竖起了反旗。”热桑杰热泪盈眶,银牙咬碎。
东罗木马孜!这个浑蛋!这个小人!
我在内心疯狂地咒骂着,然后坐起来,命令热桑杰带我去见黎弥加!一场战争的阴影笼罩了穹隆银。我从未想过,我陪着赛玛噶去逻萨省亲,会引发这样的事。
热桑杰等人抬着我入城。
在王宫的走廊上,我遇到了几十位神情冷漠的将军。
“将军,王上暴怒,黄牛部要完了。”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忍。
千年前,出云一统雪域。后来雅隆的蕃人和苏毗相继崛起,高原三足鼎立。再后来,蕃人迅速壮大、扩张,弗夜坚赞征服了苏毗大部,也让出云处于极大的威胁之下。黄牛部原属苏毗,但在我父王的时候就已经归降,多年来忠心耿耿,被认为是出云最忠实的臣属,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们竖起反旗,足以让黎弥加怒火中烧。
“逻萨人野心勃勃,弗夜坚赞早就想将整个雪域成为他的牧场,这些年已经有很多出云的附属纷纷倒戈。现在黄牛部愤怒地反叛,公然和王上对立,如果不制止,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黄牛部。所以,这场战争恐怕必须要打。”热桑杰抬头看了一眼王宫上方那面飞扬的大鹏旗帜,叹了一口气道。
我问热桑杰,如果战争打响,身为黄牛部的你怎么办?
热桑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已经头发斑白的老人,温柔地看着我:“孩子,我老了。我这一辈子,没娶妻,没生子,出云就是我的家,你和王上就是我的孩子。我,琼乃?热桑杰,生是出云的人,死也会成为出云的石头、泥土,灵魂也会守护这王国的每一寸土地!黄牛部虽是我的故乡,但如今它是出云的敌人。”
热桑杰笑了笑,转身朝王宫大殿走去。
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两行混浊的老泪,自他那沧桑的面颊上潸然而落。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开战等待黄牛部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时候,人行走在世上,血肉撕裂,苟延残喘,心中最温暖的记忆,不会余下很多。就像可能发生过很多次恋爱,而留下刻骨铭心记忆的人,不会超过一两个,剩下的便永久归于荒芜。而热桑杰,如今却要亲手摧毁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出云。而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人的谗言!
我被抬到大殿门口,强撑着要站起来。
“将军,坐着进去吧,你太虚弱了。”热桑杰劝我。
不!我要站起来!把我的白柄刀给我!我强忍怒火,缓缓走进去。大殿里,气氛凝结得如同寒铁。众多将军、臣下、法师,一个不少。
黎弥加端坐在高大的王座上,脸上充斥着愤怒和决然。在他身边,我看到了赛玛噶。两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出现在黎弥加的王座边。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她仿佛永远都是一个浑身沾满伤疤的沉默的人,冷眼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直觉告诉我,将面临火焰的人,不仅仅只有热桑杰一个。
“穆,你怎么来了?”黎弥加看到我很诧异。
我比画着:我再不来,整个出云就要毁了!
黎弥加微微一笑:“毁了?穆,你太危言耸听了,不过是一个小部落谋反而已?”
谋反吗?这分明是被逼无奈!出云任何一个部落都可以背叛,唯独黄牛部不会!
“将军,你错了。黄牛部与逻萨接壤,一直暗地里和他们眉来眼去,人心长在肚子里,你是看不穿的。王上英明,及时看清了他们的嘴脸……”东罗木马孜阴阳怪气地站出来。
我双目喷火,白柄刀寒光出鞘。
“王上救命!”东罗木马孜的高帽被我削掉,吓得面如死灰,转身就跑。
我杀了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小人!手持长刀,喘着粗气,我追东罗木马孜。
“放肆!黎穆,这里是我的王宫!”黎弥加暴怒,“来人,下了他的刀!”
侍卫们上前拦住我,将刀夺去。看着黎弥加,我缓缓跪倒在地。
王上!哥哥!你被狐狸迷惑了双眼!你要对自己人下刀子,你要毁了出云的根基呀!
“我对自己人下刀子?我毁了出云的根基?!”黎弥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不蠢!我分得清是非黑白!你不是和弗夜坚赞相见如故吗?!他不是将你看成朋友、知己甚至是兄弟吗?他不是要将这个女人嫁给你吗?他不是要助你坐上这个王位吗?!”
黎弥加指着赛玛噶,指着他的宝座,咆哮。
“王上!”坐在一旁的婷夏见状面色苍白,急忙跪倒在地,“王上,穆是你唯一的弟弟,他对你……”
“别说了!你们是一个牛尾巴上的苍蝇!”黎弥加越发激动、愤怒起来,他高高在上,环顾着所有人,大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个王做得不好?!”
“不敢!”一帮文武纷纷跪倒在地。
我看着黎弥加,看着那张扭曲的脸,只觉得天昏地暗。
“王上,任何时候,愤怒都会冲昏头脑带来灾祸,暂且冷静一下。”关键时刻,白发苍苍身披法袍的穹布站了起来。
他瘦小的身躯并不起眼,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无上威严,充斥着整个大殿。
穹布是出云最德高望重的存在,所以即便是黎弥加也必须对他礼让有加。
“国师,事情都已经明了,黄牛部已经举起反旗,这是不争的事实。”黎弥加强忍怒气。
穹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这是一桩祸事,但祸事也有化解的可能。出使逻萨,我也一同前往,黎穆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卑不亢,维护了出云的尊严。实际上,他和弗夜坚赞关系融洽,对于我们出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对我,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吧!”黎弥加冷哼一声,斜着眼睛看着穹布,“国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这个位子得让给我的弟弟?或者,让我现在就下旨,将这个逻萨女人赐给他,然后退位禅让?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
“王上,这话从何说起……”穹布虽被冤枉,但依然保持着镇定,他指着我,“其他任何人你可以不相信,但你不能不相信你的弟弟。”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怕他会抵挡不了**。”黎弥加冷笑道。
我知道,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我走上前去,比画着,告诉他黄牛部是我的部下,是出云最英勇善战的一支死士之军,若是发兵,等于自斩手臂。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他们已经公然反叛,我若不铲平他们,出云四方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国将不国!”黎弥加双目瞪圆看着我,目光忽又变得柔和起来。
“穆,我从来没有不相信过你,但你太年轻了,我怕你走上邪路。现在,整个出云关于你的流言四起,你若是想证明你的清白,那就领兵前往平叛!”
我愣了。
黎弥加昂起下巴:“怎么?你不愿意?是因为他们是你的部下,还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同党?”
热桑杰听了这话,忍耐不住:“王上!将军向来一心为国,哪有什么同党?”
黎弥加举起手,直接制止了热桑杰:“好了,老帅,你是黄牛部人,在这件事情上,你恐怕不便发言!”
黎弥加猛然站起,环顾着众人,冷声道:“那就这么定了!”
黎弥加的语气,冰冷得如同肃杀一切的长夜之雪。我看到他粗壮的手指,转了一下拇指上的铁环。所有熟悉黎弥加的人,都明白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那意味着决然,预示着血战。
“王上,热桑杰愿意领兵平息叛乱!”热桑杰双膝跪地,一颗白头重重磕在黎弥加脚下。
“热桑杰,我最忠诚的猎鹰,区区一个黄牛部,还用不到你。”黎弥加笑了,那声音却更像哭,他已经不信任热桑杰。
“东罗木马孜,你率领五万白甲禁卫去!穆呀,这一次,你带你的兽军,也去!东罗木马孜,别让我的弟弟受一点儿伤,否则我会用白柄刀一片片割下你的皮肉喂我的大鹏鸟!”黎弥加看了看我冷笑。
“王上圣明!”东罗木马孜谄媚地跪倒在地,然后对我笑道,“能与将军并肩战斗,真是荣幸。”
我的内心在颤抖,在滴血。
兽军?对付一个黄牛部,五万白甲禁卫足以,需要出动兽军吗?!那可是死神的象征,只死无生的象征!
“王上!兽军出动,五万白甲禁卫,那将是一个血海地狱呀!”热桑杰抬起头张大嘴巴,嘴唇颤抖。
“黄牛部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黎弥加盯着我微笑着,几乎一字一顿,“一个活物不留!穆,听清楚了吗,一个活物都不留!”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盯着黎弥加充满了震惊。而赛玛噶,昂脸看着身边的那个高大男人,纤细的手指握着座位上的扶手,因为用力关节发白。
一直在她内心端坐的那朵沉静莲花,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花瓣颤抖的声音。
“王上!黄牛部头人做错了事,但几万妇孺无错!王上!”热桑杰哽咽着,以膝代步,抱住了黎弥加的双腿。
“难道我有错?!”黎弥加一脚踢开热桑杰,狮子一样咆哮着,“我想这么大开杀戒吗?!我想干出这样的事情吗?!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是逻萨人!是逻萨宫殿里面的他们的那个王!是他逼我的!我没有选择!”
黎弥加昂着头,看着大殿的上方,神态绝望。这么多年,他从不会当众落泪,所有的艰难,只能一个人承受。
我知道,他自小讨厌杀戮,是个缺乏爱和温暖的人,渴望长久的幸福。这样的决定,他同样痛苦,却又执着且必须。
“王上……”赛玛噶清脆的声音响起,这是她第一次和黎弥加说话,“战争是男人之间的事,和老弱妇孺无关……”
“闭嘴!你给我闭嘴!”在周围人惊愕的视线中,黎弥加大声而粗暴地打断了赛玛噶的话,“没有人能和战争置身事外,包括孩子和老人。当然,还有你们女人!别告诉我你来到穹隆银是因为你发了情想找个男人!你和你哥哥的阴谋,你自己清楚!还有,告诉你的哥哥!让黄牛部成为焦土的人,不是我,是他!是他的野心!告诉他,我黎弥加不怕他,他要是想战,就让他带着他的脑袋来出云!我……”
“黎弥加!”
赛玛噶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敏捷得如同豹子!她的声音尖锐地刺穿了整个大殿!
赛玛噶逼近黎弥加,一步一步!她像发怒的母狼,面对雪崩滚滚而下的一座山峰,没有任何的畏惧!
黎弥加呆了,彻底呆了。
在出云,“黎弥加”这三个字,没有任何人敢叫出声来,这是最高的王上的名讳。除了我。赛玛噶走到黎弥加跟前,那么近几乎是面对面。
这个在出云沉默了一年多的女子,昂着头倔强地看着这个男人,泪水自那双纯净的眸子中大颗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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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弥加……”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自愿来到出云,不是为了你们男人的战争,全是为你!”
黎弥加哑然失笑:“为了我?笑话!为什么为了我?”
“因为……因为我早已经爱上了你!”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面前,赛玛噶身体颤抖,哽咽着看着黎弥加大颗的泪珠滚落。
我的心疼极了。为了她的爱,为了她注定要碰壁的爱!外面大风呼啸。传来旗帆飞舞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被赛玛噶这句突如其来仿佛炸雷一样的话语,震得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爱我?哈哈哈哈,你这个逻萨女人疯了吗?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让我感到恶心!你不光是内应,还是一个拙劣的骗子!哈哈哈哈哈。”黎弥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在以一种异常直接粗暴的方式羞辱赛玛噶——脆弱的赛玛噶。
我伸出手,上前扯住赛玛噶,要带她离开。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面对黎弥加:“黎弥加,难道这一年来,你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吗?难道你对我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觉?笑话!我为什么娶你,你自己都清楚!那只不过是场交易,你哥哥安排下的交易!而你只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工具!”黎弥加咬牙切齿。
赛玛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身躯如同寒风中的叶子在瑟瑟发抖。
“逻萨来的女人,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连一粒尘土一样的爱都没有!我对你只有厌恶!这一生,我只爱婷夏一个。俄摩隆仁上最尊贵的天神可以做证!而你,赛玛噶,弗夜坚赞的妹妹,连一头母羊都不如!”
他转脸看着我,对赛玛噶笑道:“不过,你的哥哥眼光不错,我的这个弟弟是出云最出色的男人。我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将你赐给她,但让我喜欢上你绝不可能。”
“黎弥加!黎穆是个好男人,但喜欢和爱是两回事!”赛玛噶大声道。
“有区别吗?在我看来,你就是头见了男人就**的妖精!”黎弥加讥讽道。
赛玛噶再想说什么,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扯在自己的身边。我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不管她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
黎弥加满意地拉着婷夏和我们擦肩而过。婷夏的眼睛,落在我紧紧握住赛玛噶的手上。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沉痛,躲闪开去。
黎弥加大步离开,走到门口,忽而挺住脚步:“穆呀,把这个女人也带去,带去黄牛部,带去战场,让她看一看,他的哥哥做了什么孽!”
“还有!”黎弥加看着那个背对他而立的孑然身影,看着赛玛噶,“逻萨来的女人,下次再问什么我爱不爱你这种令人厌恶的问题,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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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弥加的身影消失了,接着是一个个充满鄙夷地望着赛玛噶的臣下们。大殿空空****,只剩下我和赛玛噶。
赛玛噶突然笑起来,放声大笑,泪水却仿佛融化的雪流,奔腾而下。这笑声,如同像深夜啼叫的夜隼,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神的戏弄,但我清楚,危险的恋情像是一道闪耀的剧烈闪电滚滚而下,带着巨大的杀伤力,只有撕裂,只有破坏,别无其他。而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走上前,拂去这个女子的泪水。
赛玛噶再也无法坚持,扑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人在彻底了解另一个人之前,很难贴近他,如同这世界一般。太多的时间,我们留下的只有伤口,一层一层的伤口。而或许,正因为这些伤口,才证明了我们的存在。
赛玛噶,我想对你说的便是如此。
我送赛玛噶回黑宫。
怕她发生意外,我坐在一旁守着她,寸步不离。从大殿里出来,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躺在雪白的毯子上,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房顶,整个人像一块木头,没有任何的生气。
那只黑猫,偎依在她身旁,轻轻舔舐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我想安慰她,告诉她黎弥加生来就是这么粗暴,他从来不会顾虑别人的感情;我想告诉她,黎弥加这辈子只喜欢婷夏,他固执得像一头牛;我想告诉她,桃花遇到大风就会谢去,但来年它们还会灼灼开放。
爱错了一个人并不是你的错。起码这爱情本身就很美好。但这些话,我只能放到肚子里。我只是个哑巴,无法表达得这么透彻,尤其是讨论爱情。
生,我们无法选择,何时生,生在哪里,我们无法控制。死,我们无法掌控,何时死,如何死,那是天神的事。至于爱,表面上看是我们的自由,但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我能做的,就是这么静静地守着她,守着一株逐渐凋零的花。
在沉默得让我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她说:“穆,自幼年开始,我看到的只有毁坏。生命就像是在黑暗的回环往复的山洞里行走,只能向前无法回头。这种感觉如同一场爱恋。而这爱和别人无关。”
我微微笑了一声。
她也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自我十五岁开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昭日天汗有个倾城的妹妹。上门提亲的人连绵不绝,大部落的首领、异国的王子、贵族……他们中绝大部分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哥哥昭日天汗以及他手中强大的昆蕃。他们对我没有爱情,是预谋已久的占有,夹杂着太多不纯粹的东西。但他们每个人见到我的时候,都说爱我。这便是我遇到的爱,肮脏变质,虚空破碎。”
我静静听她说。她愿意倾诉,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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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秘密全部隐藏在内心的人,是个可怜的人,好像背负重物上山的行者,步履艰难,只有他自己承受那苦。
“我背后的那个胎记随时都能夺去我的生命。我所谓的美其实摇摇欲坠。我从很小就明白我的生命和别人不同,比起寻常的女子,我像过早成熟的果实,在瞬间用尽所有的花期,全力发出用生命透支而来的芳香,然后迅速坠落腐烂。我一直以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
“直到我看到他。”
我比画着问赛玛噶:你来出云之前,看到过黎弥加?
她坐起来,朝着我点头。
巨大的疑问在我内心生起。之前她跟我说过,来出云,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但我从未想到过那个人是黎弥加。
黎弥加是王,常人本就难以见到,而她身为昭日天汗的妹妹,昆蕃的公主,更是自小生长在深宫之中,他们怎么会见面?
赛玛噶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她坐直了身子,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夜色。
“那一年,逻萨城中一片慌乱,军队集结,战马长嘶,尘土飞扬。空气中夹杂着烟火、牛粪、铁腥、血污的气味,仿佛无边恐惧、战栗的大海,将整个大城吞没。这种情景,我再熟悉不过。每次大战来临之前都是这样。但那一次格外不同。在我的记忆中昆蕃人一直在打仗,每一次都是士气高昂慷慨赴死地出去凯旋。我们失去了很多人,但从来没有惧怕过。逻萨人不怕死,我的哥哥也是如此。
“但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惊慌失措。他向来都是一个坚强的男子,臣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天神,运筹帷幄,胸有成竹。而那次,他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昼夜诵经,祈求战事顺利,祈求能让昆蕃安全。他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异常虔诚。
“一天晚上,我偷偷过去找他。推开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他靠在墙角蜷缩着,身体颤抖如同在做噩梦。战争对我来说已成常事,每一次都能听到哥哥凯旋响彻宫殿的嘹亮号角。那号角让我想起满树盛开的白色花朵,太旺盛,旺盛得随时都会凋零。
“开战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担心他,穿过幽暗的长廊去看他。房间里他一个人跪在黑暗里低声哭泣,不知已持续多久。我知道他在恐惧,更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对手会令他如此。我问,他不说。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大颗眼泪掉下来打在我的脸上,如同午后落雨,冰凉而密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巨大的白鸟落在我的对面,落在宫殿高高的黑色檐角上,有着颀长的双翅和尖锐的喙。它不鸣叫只是优雅地踱步。看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黎穆,一只鸟,真的会笑,那笑容让我心安。它在云烟中飞走,消失在暮色天际,周围流动着大朵大朵变幻的云层,一边阴暗,一边明亮,优雅自如。醒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终于没了羁绊。可以随时出发,也可以随时停留。那白鸟被我用牦牛骨粉调和成的颜料画在了一卷孔雀蓝的麻布之上。带着那画,我去找哥哥,要求跟着去战场。那时我想,既然是一场决定昆蕃生死存亡的战争,我们兄妹就应该在一起,胜利了固然是好事。若是败了,我们就死在一块,起码灵魂也会有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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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听我说完那个梦,告诉我,那只白鸟名为大鹏,是出云人的图腾,而他的对手,便是出云王黎弥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