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
赛玛噶看着我,莞尔:“是不是很傻?”
我摇头。
赛玛噶,大鹏是出云的象征,但黎弥加从小就不喜欢,他从未养过大鹏鸟。至于白色的大鹏,属于异种,万中无一。一旦出现,便认为是天神之子,备受尊崇,常人绝难见到。出云唯一的一只白色大鹏,是鸟中之王,在土林的兽军中。有时间我带你去看。
赛玛噶睁大了眼睛:“原来,真的有!”
我点头,让她继续她的故事。
赛玛噶收敛了笑容:“哥哥起先并不同意,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答应带我去了战场。那也是一个春天。积雪开始融化,冬季干涸**出鹅卵石和巨大岩块的宽阔溪沟水气升腾,原野上灌木蓬勃疯长,枝节盘错,碎花葱草铺展,偶有落雨,倏忽而至。雨散,虹挂自天幕垂下,大风呼啸,几乎吹透了人的灵魂。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逻萨城,第一次上战场。穆,原来战场也可以很美。世界仿佛在安歇,时空停顿,仿佛幻觉。”
赛玛噶,我初阵的年纪,和你相仿。我看不到你说的美。披上冰凉的盔甲,提上沉重的白柄刀,我只是一个少年未经人事,怕得要死。在马上我吓得不停地打哆嗦,世界在我面前旋转,最终呕吐起来。
赛玛噶笑,脸色微微涨红。
“尽管我去过昆蕃军营,尽管我也曾和昆蕃军士混在一块,但我从未看过那么大的场面!那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7万逻萨军队浩**布阵,那是人的海洋,马的海洋!赤红色的盔甲、战衣延展成的火焰大海!大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枪在日头下闪烁,宛如一片雪峰,长长的号角刺向高空,声声连绵响彻天地!逻萨人呐喊着、**着,如同兴奋的牛群。
“作为他们的首领,哥哥的战马屹立在最高处,雪山狮子的王旗下,那个坚毅的身影是整个军队的魂魄。他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铠甲发出耀眼的银光!我从未看到过哥哥这一面,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一刻!我那时想,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哥哥更优秀的男人了!
“那可是战场呀!雄壮、恢宏、激烈、昂扬……那样的场景,任何一个词语都无法准确形容。我喘不过气来,几乎窒息。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战争,但是远没有如此震撼过。
“我看了看对面,山岗之上,云雾朦胧,寂静无声,好像无人的幽谷,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人。我在想,让哥哥那么惧怕的对手竟然是一片空**。我们的7万人,呐喊着,舞动着,如同山崩地裂,难道还不会胜利吗?
“我的对面,遥远处只是寂静,与逻萨人的呐喊截然相反的寂静。而那寂静之中却又仿佛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它正躲在暗处露出雪白阴森的牙齿,等待吞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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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赛玛噶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
“然后,云烟之中,出现一旗,一马,一人!一面硕大的绣有大鹏鸟的白色战旗,一匹纯白的不羁天马,一个白衣白甲满头红发的男人!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马嘶,旗展,他一个人静静对峙着7万逻萨军队!而方才呐喊、激动、兴奋的逻萨军队在他出现时,骤然鸦雀无声!方才还沉静如水的哥哥在我面前打了个寒战。”
赛玛噶说到这儿时,我便知道那人是黎弥加!
“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我知道,我想要的爱情似雪崩一样,轰然而至!穆,云烟之中,那人瞬间就征服了我,征服了我的灵魂,征服了我的心,让我战栗,让我发抖。”
赛玛噶,那场战争,你们输了。
“是的,我们输了。当无数白色大旗出现在黎弥加身后,当10万出云大军如同白色风暴席卷而来,当你的兽军,那些训练有素的嗜血战狼和遮天蔽日的大鹏鸟汹涌而下,当聒噪的逻萨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输了。一战折损三万精锐,面对部下要求再战的请求,哥哥一声不响地返回他的佛堂。虽然逻萨还没有伤元气。可我清楚,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哥哥不可能再出手。他天生就是一头狼,擅长磨尖了利齿和铁爪之后,蹲伏起来,瞅准机会,一击致命。他曾经战无不胜,但这一次,他败了!而这些,已和我无关,除了那个男人!”
赛玛噶幸福地笑了:“听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可笑?一个女人,自己的国家惨败而归,而她却幸福得内心欢呼雀跃,只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只看一眼就爱上的男人!”
赛玛噶,所以听到和出云联姻的消息,你就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穆,我知道我自己的结局,自从那肿块出现在我的身体之中我就已经知晓。很多的事情生来注定。我的身份,我的命运。我只是个女人,没有任何选择。但是,这爱属于我自己,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事情。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去勇敢地爱呢?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灰飞烟灭。哪怕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祭奠。黎穆,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事情。”
但赛玛噶,他根本就不爱你。现在这爱,沉寂如死水,再无波澜。
“是的。这结果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来出云,付出努力,付出真心,付出磨难,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黎弥加就一定会爱上我。但我失败了,败得很惨。穆,我现在才明白,爱情和战争没有任何不同,不管谁胜谁负,最终留下的只有毁灭。这毁灭无人可以征服和占有。”
她昂头长声叹息笑,咯咯地笑,身体抖动,倒在我的怀里落泪。
“穆,我好想家,想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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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着她的背。
她昂起脸,满脸是泪:“我生来就带着毁灭,到头来,连我自己也是如此。”
我伸出手,颤抖地比画着。我告诉她:赛玛噶,我清楚有些事情只会死亡,不会毁灭。赛玛噶,我们出云人相信,人在过完尘世的一生后,灵魂就会前往神山俄摩隆仁之上的云烟之中,那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在那里,我们会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和爱人在一起,谁也无法分开。
“穆,你爱过一个人吗?”
爱过。
“那结果呢?”
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们注定无法在一起。
“为什么?难道两个相爱的人还不能在一起吗?”
因为她如今是我的嫂子。
我去找穹布。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心烦的时候,总会去找他。穹布住在穹隆银城的最高处。他的住所,是一个破旧的用泥土垒砌的小房子。这个出云最尊贵的人,一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迷。他和我们不同,早就超然于这世界之外,看清了所有的纷扰,拥有一个强大的深邃的内心世界。
我艰难地上行,看到穹布的法帽放在窗口,正对着神山俄摩隆仁的方向。
推开门,房间里昏暗浮动,皮鼓、法杖、黄金面具抑或是腿骨号杂乱地堆放着。它们中的每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都可以放入任何一个大殿被高高供奉,而现在如同弃物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和出云的大多数法师一样,穹布的住所凿穴而居,房间很小,却小得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在一堆毛皮之间,这位出云国师蜷缩而卧,状如婴儿。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我知道这个在人世走过90个年头的老人,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他的一生,自孩童时便是修行者。没有财产,没有亲人,始终行走在路上,行走在人间和神界的交界,跨越悲欢生死。
“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要来。”看到我他坐起来,打着哈欠流着口水。
在我面前他毫无尊贵、神圣可言,就是个糟老头。
我坐在他对面,告诉他我心里的烦恼。出云征讨黄牛部的事铁板钉钉,我几次去见黎弥加试图劝服他,但他根本不和我见面,直接让人将我拦了出去。黄牛部的灾难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还有赛玛噶。黎弥加命令我必须带她去,但我根本无法让她去战场,去眼睁睁地看着血海尸山,她的心是那么纯粹,容不得丝毫的污染。
我告诉穹布,我现在很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
“穆呀,还记得俄摩隆仁的云烟吗?”穹布抬起头。我扶着他站起来,穹布安静地看着窗外。外面落雨,草木在风中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我点头。
远处就是神山俄摩隆仁。水晶一样的九叠山体在天地之中矗立,纯洁无瑕,高贵无比。山头升腾的云烟,变幻莫测,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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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的云烟呀,在草叶上生长升腾,在山巅游**,以它的方式存在,自由汇聚、融合、分散,不留痕迹。”穹布把他那枯瘦的身体靠在我的甲胄上,嘴角露出微笑,仿佛睡着。
我告诉他,开往黄牛部的大军,午后启程。
“这事情如同雨水落下来,任何人都不能让它再回到天上。你是否内心觉得不忍?”穹布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打量着我,目光温和。
我高高举起想比画的双手,僵在他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
“人的生命就像在薄冰上爬行,每一个灵魂在这冰面上辗转碎裂,有着自己的定式,直至重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能做的,是不说明,不争辩,把这世界放在身后。”穹布的喉咙里,发出花开的声音,那声响无比镇定淡然,好像夜中大河对岸的灯盏闪烁,明明灭灭。
我告诉他,我还没有到他的那个层次,没到他的境界。这世界和这人生我看不清楚,只能在里面挣扎,在里面沉沦。
“我给你的那个难题,有答案了吗?”
是他说的那个故事。瓶子里的鹅。我知道那是个预言,一个很高深的预言。和这世界有关,和这人生有关。
我摇头。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无解的题。世界坚固而窄小,每个人都是那只被卡在瓶子中的鹅,永远挣脱不了。
穹布,我们来到这世上,难道为的便是这煎熬吗?
“不,只是为了与它相认。为前世的一个约定。”穹布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什么约定?
“你把那只鹅放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穹布躺下,那双眼睛再次沉浸在昏暗里。
接下来的路,我该怎么走?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每个人的路都和另外一个人截然不同。因为这独一无二才有了人生的美。不是吗?我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而且是很幸福、很踏实地走,我看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尽头之后的真相,但这真相无法言说。每个人的路,只能他自己摸索。你只要坚持,咬牙坚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然后终会有一刻,你抬头就能看到光。”
我笑:穹布,但愿如同你所说。
“我活了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成就。其实不管怎么走,我们最后的结局都一样,都要去那里。”穹布指着神山俄摩隆仁,指着上面的云烟。“我一生,最爱的就是那片云烟。年轻时修行,可以一直盯着,目不转睛,从早到晚。多么美的云烟呀!可惜现在我老了,已经无法再攀上神山的半山腰,去近距离地膜拜了。”
我再要说什么,这个糟老头哈欠连天地转身钻进了羊毛里。
“好好照顾赛玛噶,尽管她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但她是个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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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起身告辞。走出门的时候,我有种担心,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五万白甲禁卫,两万兽军,两支出云最为精锐的军队,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浩浩****开出穹隆银。在出云帝国千年的历史上,兽军和白甲禁卫任何一支的出现都意味着死神降临,它们很少同时出战,即便是有,也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决战。但这一次,为了惩罚一个小小的黄牛部,为了给出云那些心怀鬼胎的附属部落立威,黎弥加执意如此。
每一个出云军人明白其中的含义,我更明白。但穹隆银山呼海啸。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想不到战争的后果,想不到战争的血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两支精锐同出的盛大场面了。他们欢欣鼓舞,他们热闹熙攘,他们觉得这是一场难得的盛会。
“王上英明,两军同出,民心振奋!出云振奋!哈哈!”东罗木马孜坐在他的矮马上,趾高气扬,摇头晃脑。
他现在已经替代了热桑杰,成为白甲禁卫的统领,政权、军权在握,是黎弥加最信任的人,也是出云最位高权重的人。
“将军,别理这个小人,他那一张狐狸脸就让我恶心!”我的副将赤危愤怒道。
兽军怎样?我问他。
“一切都好。”赤危心情沉重,“将军,我打了四十年的仗,跟你也多年,每次兽军出动,我就开心得要死。可这一次……想起对手是黄牛部,是一直并肩拼杀的兄弟,我这一颗心……”
这位将军,终于说不下去,转过了脸。我只有叹息。
在城门口,我看见了赛玛噶。一身红衣的她,单骑立于狂欢一般的人群里,表情淡淡,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走近我,说:“我在等你。”
她将长发盘起,露出纤细洁净的脖颈。脖颈上用红绳挂着一段古旧的兽骨环,斑斓五彩的披肩上绣着繁复的鸟兽和花朵,那些图案重叠堆积有着密集的美感。
她看着我,神态清空却又坚决硬实。我告诉他,如果她内心不愿,我可以去找黎弥加,让他收回那个命令。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杀,我不希望她亲眼目睹。她的生命原本就已经足够沉重,不应再添更多的痛处。
她笑笑,一如既往的倔强。
“我会无事,你不要牵挂。”
她转头看着远方,看着天地,看着更远处的空空****的声音传过来——
“他要让我看那腥风血雨,看那生死沉浮,他要在心理上击垮我,想让我惧怕,我偏不。穆,我知道我会看到人间最残酷的事,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他这尘世再残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我不会怕。因为我是赛玛噶。”
十日之后,大军过玛垂湖越出云国界,进入黄牛部。
出云军士向来行军迅速,风驰电掣,往往让敌人毫无准备之时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恍如从天而降。这是千年以来,我们能够一直取胜的关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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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行军时,除了必要的物资之外,尽量轻装简从,往往昼夜疾驰。但这一次,我却想尽可能地让即将呈现面前的噩梦晚一点儿到来,为此东罗木马孜对我十分不满意。
“将军,你的兽军如果疲惫,我的白甲禁卫可以先行,五万精锐,我有十足的把握一举击溃黄牛部,当然功劳还是你的,你是统帅。”他说。
我郑重地告诉他,正因为我是统帅,所以一切皆要听从于我,否则军法处置。东罗木马孜气得噘起胡子,骑着他的矮马喘着粗气离开了。
“这只狐狸,长久以来就想捞点儿战功,这一次急不可耐,真是可耻。”赤危怒道。
能有什么办法呢,该来的总会来。
夜来临,择大河一处河湾扎营,布置军阵,生火做饭。琐事我不插手,赤危打理得井井有条。吃完晚饭,我带拉杰出去放风,散步。
无风,有很好的月光。拉杰兴奋无比,跃出营帐,到外面撒欢儿,我跟在后面。
河面宽阔,静水漫流,新长出的水草,**漾柔摆,水光中涌出云朵和大颗大颗的星斗。层林茂密,枝叶在风中摩擦,洁净花瓣自高处落下,落在怯怯的鸟鸣兽语上。
拉杰发现一只猫,全身漆黑,独眼,有着诡异的目光。在河滩的石堆中漫步,脚步轻盈。它丝毫不惧怕这头白色巨狼,与之周旋,厮磨。那是我送给赛玛噶的黑猫。
拉杰被惹得愤怒了,它是狼王,出云兽军的王者,身经百战,竟然丝毫拿那只猫没有任何办法。黑猫看见我冲过来,跳入我的怀里,撒着娇,然后转身冲拉杰嘶叫着。
这个狡猾的小东西。抚摸着它那柔软的皮毛,我笑。
赛玛噶和黑猫形影不离,黑猫在,她就在。我看了看周围,寂静无人。
这里距离营地很远,属于警戒的外围,她若是单身在此,有很大的危险。所以不敢怠慢,加快脚步寻找。
黑猫跳下来,在前面领路。穿过矮小的灌木,穿过树林,穿过齐膝的青草,在缓缓升起的白雾中,我有些心慌意乱。
月光在云朵中隐现,将树木的斑驳影子印在河面之上。花朵、草尖,露水晶莹,雾气弥漫间生出一个私密空间。这是一个河湾。
白天我看过这条河,并不算大,水流缓慢,清澈见底。它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中。听见水响,声音极为细小但格外清晰。
有人入水的声音传过来,划破静谧的夜。
我吓了一跳,不知赛玛噶是不是落水,赶紧冲过去。接着,我双脚骤然停歇,不由得愣了。
赛玛噶慢慢地一件件褪去衣服,露出白皙完美的胴体。肩背、腰肢、臀部、手臂、腿脚,每一处,都让她像一头完美、华丽的精灵。
她侧对着我半身没于水中,与我不过几丈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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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裂开。自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此美妙。无尽的烈火在我身体里被点燃,在我的胸腔里迸发,在我的心底燃烧。
我身体颤抖,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摇摇欲坠。而她,似乎早已感知我的存在,却没有羞涩惊慌状。她就站在水里,旁若无人地洗漱,所有的动作极其自然,毫无扭捏,也无任何的引诱。
这一刻,我在岸边,她在水中,拥有共同的一片寂静天地,可以随意对话。
“穆,你怎么会来这儿?”她湿漉漉地在水里笑,转了个身面向我。
我急忙转开脸。这个动作,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笑。
是你的黑猫带我来的。我怕你有危险,所以……
她用手掌掬水,泼那只黑猫,黑猫叫了一声躲在我的后面。
“这个小东西。它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视若仇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有你例外。”她说。
你不应该深夜离开军营到这片偏僻的地方来。我警告她。
“怕像上次一样有刺客?”
我点头。
“我不怕。我宁愿死掉也不能不洗澡。你看,脏死了身上。”
我哪里敢看,右手紧紧握住白柄刀,坐在石头上。
“你的刀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我杀人的时候,从不看对方的脸,更不会记下来杀多少。赛玛噶,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没有人喜欢杀人,就像没有人喜欢被杀一样。刀出鞘,是因为无奈,是因为你不得不杀。
“就像我不得不洗澡。”她咯咯笑。
我无奈摇头。
“你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
是的。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伴随着哗啦的水声飘过来:“在我们昆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经常男女老少一起泡温泉,**相见,没有人会觉得不好意思。我们生来就是不着一物,**裸地面对天地,不是吗?”
我说不过她。
“人幼时,单纯无瑕,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水晶一样。反而是在尘世待的时间长了被污染了。有了男女之分,有了身份地位之别,有了野心,有了名利,有了杀戮。若彼此都这般**相对,心地纯洁多好。”
我告诉她,这显然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她笑,“黎穆,你有喜爱的动物吗?”
我被她的这个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
有。
“哦,你喜欢什么?”
狼。
她似乎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是大鹏鸟?它不是你们出云人的图腾吗?”
大鹏只属于天空和神界。狼不同,它存于世间,安静存活,忍耐,清冷,自由。它总在白昼在夜霭之中,看着微不足道的人在命运的旷野中做一场永无安宁的游戏。它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清。它在森林中漫步,独自承受着风雨,永不屈服。赛玛噶,我常常能从它身上看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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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赛玛噶昂起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
猫?或者是牦牛。
她摇头:“不是,都不是。我最喜欢白唇鹿。”
白唇鹿?我从未见过,似乎是一种栖息在昆蕃丛林中的小动物。
“它们是我们昆蕃人的圣物,雪域的精灵。敏感、美丽、纯净、安宁、仁慈,可以包容一切。它们隐匿在云雾笼罩的密林深处,行走在极幽之地,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轻易不为人所见。没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在世间留下纯粹的美好。这美好任何人都抓捕不到。它们那样美。”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
“穆,我曾经拥有过一只。”她的声音很柔软,“那一年,哥哥带我去狩猎,在高山和密林的最深处,一群凶暴的猎狗咬死了一头母鹿。你知道吗,白唇鹿死的时候会流泪。它们的眸子很大很美,睫毛很长。即便是被咬死,它的眼神也没有任何的仇恨,干净得如同湖水。它就静静地看着我,大颗大颗眼泪落下来,然后发出悠长的低低的鸣叫才死去。
“她的身下,躲着一头幼崽。躲在母亲的尾巴下蜷成一个圆球,一直在瑟瑟发抖。我把它带回去,用羊奶喂它,晚上抱着它睡觉。它偎依着我,如同亲人。
“它很快长大,健壮、跳跃、顽皮,然后成年,它生出两只美丽的颀长的白色鹿角,和它母亲一模一样。它很快乐地陪伴我,但经常会看天上的云,看月亮,看山川林影。它的眸子变得格外幽怨,吃食也一点点减少憔悴。我知道,宫殿之中不是它的栖身之地,它想家了,它属于那片山林。”
我静静地听她的故事。
“有天早晨我醒来,再也找不到它。哥哥派人将整个逻萨城翻了个遍,它踪影全无。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它怎样翻过深宫大院,它就那么消失了。那时我很难过,但哭过后,我为它开心。在那与世隔绝人所不能染指的高山密林里,它可以自由漫步。
“黎穆,你说得对,我们活在世间,不可避免要沾染上种种污秽。我们不是白唇鹿,无法逃避,只能面对。”
她面向我,双目干净得仿佛雪山。
赛玛噶,你不该来,不该让杀戮弄脏了你雪水一样的眸子。
“草必枯干,花必凋零。黎穆,我来不是为了看见杀戮,我只是见证。见证这世界所能见的一切,然后转身离去。”
赛玛噶站在我面前微笑。风吹过来,满林的花朵簌簌飘落,如同一场大雨。
我看着她后背上的那个肿块。我突然觉得那不是恶灵的杰作,而是潜伏在她身体里的美丽蝴蝶,时候到了她便会破茧飞去,五彩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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