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苍云-第七章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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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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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沙场

出云军和黄牛部的战场是一片极为茂盛繁美的草原。

清晨,空气清新凛冽,水雾中夹杂着香草和牛粪的气味。巨大的白骨号角,一声声回**,低沉悠长,然后慢慢静寂,只听见余音低微震动。

五万出云白甲禁卫排列成五个巨大的方阵,步兵、重步兵、长枪锐士在前,弓箭手、藤甲兵在中,帅营在后,铁骑护翼两侧,白柄刀折射出来的白光投射到对面,成为一片光亮大湖!

白色的旗,白色的甲,映衬出蓝天上的白色云烟,肃杀,死寂。

“将军,我认为你这种作战完全就是胡闹!”东罗木马孜极为愤怒。

“别废话!将军在战阵中穿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歌舞升平呢。”赤危大声道。

我制止他,然后问东罗木马孜我的战法错在何处。

“不是说你错,而是十分不明智!”东罗木马孜昂起下巴。

那我讨教,如果是你,你怎么打?

“我不会打!”东罗木马孜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会在深夜率领大军出动,在他们全部进入梦乡的时候,将他们团团包围,然后发动突然袭击,一个不留!”

东罗木马孜,你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战法,但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这最省时省力,而且我们的损失也最小。”东罗木马孜很不服气。

东罗木马孜,你从未上过战场,你永远理解不了一个军人如何向他的对手表达他内心的敬佩。黄牛部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他们是我麾下最英勇善战、最不怕死的队伍。

“可现在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东罗木马孜打断我的话。

他们现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我最敬佩的对手。东罗木马孜,对于这样的对手,你的奇袭是在侮辱他们。

“那你这样就是对他们的敬佩?”

不错。即便是成为对手,我也要让他们,让那些真正的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样他们的灵魂就会毫无遗憾地前往俄摩隆仁的云烟之中。

东罗木马孜冷哼一声:“到头来都是死,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死有不同的死法,东罗木马孜,你或许永远理解不了。

他不再反驳我,骑在矮马上不停地直起身看着对面的山峦。

“将军,你对他们表达着敬佩,但他们不一定如你所想。你看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在我看来就是一帮胆小鬼。”他笑。

我没有搭理他。黄牛部的人我了解,他们一定会来。

就在东罗木马孜快要失去最后的耐心时,对面山坡的后方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深沉的号角声。那是巨大的黑牛号角所发,是黄牛部每次冲锋的象征。

他们来了。大风之中,阴云之下,山坡上慢慢出现了一杆大旗,黑色的大旗上绘黄色的牛头。一个,两个,三个……当他们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时,我的心在颤抖。

我们前来的消息,在出穹隆银城时我就曾派赤危给他们送信,作为曾经的战友,黄牛部知道这场战争他们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但这个人口不到四万却以彪悍、坚韧著称雪域的部落依然在对面摆开了阵势。即便是死亡和毁灭,也不会使他们感到惧怕。

不到一万的军阵,一字长蛇,黑衣如墨。他们大多盔甲残破,甚至赤身**,手中的武器杂乱不一,披散着长发迎风而立。他们中间,有成年战士,但更多的却是老人和少年。我仔细凝视着。那些脸很多我都熟悉,其中的一些自我上阵便一直跟着我。他们曾经是我的部下,是我的战友,是我的兄弟。而如今我们却刀兵相向。

“将军,开始吧!”东罗木马孜兴奋得双目充血,拔出华丽的佩刀,端坐在马上打着饱嗝儿,指了指对面,“是用我的白甲禁卫还是用你的兽军?”

“这样的一场仗,哪里劳烦将军的兽军出动,黄牛部的灵魂只会脏了大鹏和战狼的利爪和铁齿!”他的手下有人笑了起来。

我没有搭理东罗木马孜,而是转过脸去,对我的旗兵点了点头。

一面巨大的白色战旗被竖立在最高处的土坡之上,绣于其上的张着血盆大嘴的黑色狼头随风招展!

“呕吼!呕吼!呕吼!”见到这面大旗,出云大军炸雷般的呐喊声,升腾于天,连绵不绝。

刚刚还视死如归的黄牛部开始**了。

他们的战阵开始混乱,惊呼声、哭喊声隐约传来,已经有人开始掉头逃跑,被压阵的卫队赶上斩杀制止,可依然无法平息。

“哈哈哈。”东罗木马孜大笑,“将军,你说他们是最勇猛的战士,可我只看到一群胆小鬼,仗还没打,他们就被白甲禁卫吓破了胆。”

“他们怕的不是你的白甲禁卫!”赤危愤怒道。

“那他们怕什么?”东罗木马孜趾高气扬。

老将赤危恨不得一刀劈了东罗木马孜,“总管大人,他们不怕你的白甲禁卫,他们怕的是兽军!当他们知道面对的是整个雪域最为恐怖的一支军队,当他们知道自己的灵魂将在战狼和大鹏的铁爪利齿下永坠黑暗深渊的时候,恐惧便如同瘟疫一样扩散无法收拾。”

“反正他们现在害怕了!”东罗木马孜细小的眼睛睁开,贪婪地舔着嘴唇,“将军,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冲过去,一个不留!”

叫过传令兵,我比画着,让他告诉对面的黄牛部:要他们投降,发下永不背叛出云的誓言,我可以向黎弥加求情,饶他们不死。

“让他们投降?!将军,一个不留是可是王上的意思,你这是在抗旨,如同背叛……”东罗木马孜又惊又怒。

我啷啷一声抽出白柄刀,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东罗木马孜缩了缩脖子,把下面的话咽在了肚子里。

传令兵立刻离去,很快黄牛部中一人纵马来到两军阵前翻身而下。那是黄牛部的头人普布曲桑,曾经是我最勇猛的前锋将军。

“黄牛部感谢将军仁慈!”众目睽睽之下,普布曲桑面对着我轰然一跪。

他的身后,黄牛部军阵同样如同倒伏的青稞纷纷跪倒在阳光之下。

“这一跪,感谢将军多年对黄牛部的眷顾!”普布曲桑站起来,野牦牛一样的庞大身躯巍峨而立,“将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黄牛部世代对出云忠心耿耿,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只要穹隆银传旨,我们也会把自己的男人送去战场!

“将军,多年来你对黄牛部恩泽深厚,但这一次,我们恐怕要拒绝你的好意。你的哥哥黎弥加,他的胸怀和信任无法与你相比,他割掉了我们头人的鼻子,对我们黄牛部施加了最难以忍受的侮辱!

“将军,你知道,我们黄牛部的人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就像落下来的雪,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云里!我们既然举起了反旗,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只有没了脑袋的黄牛部鬼,没有被套在锁链里狗一样哀求的黄牛部人!将军,保重!曲桑下辈子还会跟着你!而今天就让我们像以前面对敌人一样做最后奋力一战吧!”

普布曲桑,这个曾经身中十余箭、箭箭入骨都没有流泪的汉子,在我面前号啕大哭。

“他竟敢侮辱王上!将军,开战!马上开战,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见识出云的千年威严!”东罗木马孜狂叫。

所有人都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我,等待命令。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昂起头,任由泪水滚落。

“白甲禁卫!列车轮大阵!”一直忍耐的东罗木马孜再也等待不了,大声吼叫。

沉重的牛角号沉沉地响了起来,呜咽一般。五万白甲禁卫,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山,动了!

车轮大阵,是出云白甲禁卫的成名战阵。五万白甲,一部居中,四部延展于外,层层布置,长枪兵、步兵、重甲锐士在前,弓箭手居中,骑兵居后,外有若干机动游军。攻击时于同一方向旋转向前,轮流攻击敌阵,如同旋转的车轮一样,以不断得到休整,敌阵却毫无任何喘息的机会,一旦开动,就如同巨大的旋转刀轮撕裂、吞噬、搅碎面前的任何对手,直到对方彻底崩溃。

千年以来,出云的车轮大阵从未有过败绩,不在关键时刻更是罕有出手。现在,它轰然而动!

起风了!

剧烈的大风,席卷而来,那尖锐的呼啸仿佛无数幽灵在哭泣,让此时此地骤然变成世界的尽头,生命的帘幕被拉上,一切即将埋葬,永远沉沦在黑暗之中。

对面,黄牛部开始奔跑。迎着那万余猛士,大风之中,旋转的车轮大阵骤然开启飞速向前,掀起层层怒浪!一杆杆两人多高的长枪齐齐放下,一把把锐利冰冷的白柄刀**起巨大的死亡涟漪!强弓开合,箭在空中形成一片黑色云朵,朝着黄牛部嘶叫,重重落下!

黄牛部的前方战阵,几乎瞬间之中分崩离析,惨叫、呻吟之声充斥天地!

呜呜呜!长号起伏!

黄牛部后军,一面硕大的牛头旗飞舞向前,唯一的骑兵对着大阵,一头撞了过来!最前方擎起大旗的正是普布曲桑。

“这个时候,他们要冲锋?疯了吗?”始终平淡如水的赛玛噶惊呼起来。

我却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就是我认识的黄牛部。百折不回、固执顽强的黄牛部。即便知晓只有死路一条,也会向对手展现他们的热血和骨头!

牛头战旗的指引之下,整个黄牛部的军队放弃了防守,悉数冲锋。这是不折不扣的死亡撞击!两支同样向前绝无后路的军阵,咆哮着以急速朝着对方奔驰,好似两头低头露出尖角的公牛。

“咣——”狠狠地撞击之下,交锋之处飞扬起一阵浓厚血舞!大风飞涌,飘散成一片巨大赤色云烟!被刺穿身体的战马轰然倒下,断臂残肢横飞!黄牛部的死亡冲撞被结结实实地阻挡,而一往无前的车轮大阵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旋转!整齐划一的斩杀动作,长枪、利刃和弓箭密不透风的娴熟配合绞动、切割、碾磨!接下来的便是彻头彻尾的屠杀!哭喊声,兵器碰撞声,利刃切割身体时发出的闷响……汇聚成一首血肉悲歌!

一只手伸过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我的皮肉之中。赛玛噶痛苦地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被彻底吞噬在大阵之中毫无退路的黄牛部,如同一只闯入了狼群的羔羊,勇士一排排地倒下!

——

俄摩隆仁的云烟呀,苍茫没有尽头!

苦海中沉沦的性命呀,磨难没有尽头!

飞翔的云雀呀,张开你的翅膀,

带着我那灵魂去天地之间游一游!

……

普布曲桑的牛头旗依然高高飘扬,浑身是血的他远远地看着我,大声哼唱着那首每次出征他都会在我面前高吟的战歌。

每一个存活的黄牛部人迅速加入,高唱着、大笑着,接着轰然倒下!

勒马,出阵,迎着这歌声,我缓缓走到两军阵前,走到那呼啸的大风之中。车轮大阵,蓦地停止,屠杀骤歇,露出阵中死伤遍地的黄牛部人。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我慢慢举起的右臂,等待着。这个动作,我不知道以往重复过多少次,但是这一次,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仿佛一生。

手举过头,对着太阳的方向,伸展出五指,然后紧紧收缩为一个拳头!

“嗷——”土坡之上,那面孤零零的狼头大旗之下,牦牛犊般大小的白色巨狼拉杰,引颈长啸,响彻苍穹!它的身后,尘土飞扬,一片延绵直到天际的黑色风暴,带着血腥之气滔滔而来!无数奔跑的巨狼,在驯兽师的高声呐喊声中,汇成一片死亡风暴!与此同时,几乎遮住阳光的金色云层从平地升起。尖唳阵阵,展开羽翼有两人之长的大鹏鸟,伸出足可斩铁断金的尖爪和巨喙,俯冲而下!

兽军!出云帝国千年的不败军魂,会彻底把这里变成血海地狱。

战狼之中,大鹏鸟之下,我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战场而立,昂起头让那泪水恣意奔流。

——

俄摩隆仁的云烟呀,温暖如家乡,

长夜里赶路的我呀,便是倒下头也要对着圣山的方向。

飞翔的云雀呀,张开你的翅膀,

带我那灵魂,回那魂牵梦绕的家乡!

……

黄牛部最后的长歌,如同我见过的那些深夜盛开的白色花朵,簌簌绽放,又迅速戛然而止。然后,世界彻底安静下来,仿佛经历了一次清洗和终结。大风终于停息。高天垂地,云烟苍茫,遥远处,俄摩隆仁的雪峰在阳光的映照之下闪烁出圣洁的光芒。

千百年来,它就是如此默默注视着日升日落,注视着这世界的血雨腥风,注视着人的沉沦和挣扎。

它最终是一种洞悉,一种超越,一种温暖,一种包容,如同故乡。

这个时节是不会下雪的。但现在雪花落下,翩跹轻灵,好似一群群飞舞的凤尾大蝶,忽闪落下,亲吻土地和人畜的睫毛、额头。

我向来喜欢雪,因为它对于我来说是暖的象征,温柔如母亲之手,轻轻将世界覆盖,有着一个无比完整丰盛的内心,然后融化,预示着新生。而现在,我的面前漫天飞舞的雪花竟然皆是赤红色!它们涌动着,覆盖在升腾而起的浓烟之上,覆盖在烈火中轰然倒塌的房舍之上,覆盖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上。

黄牛部被灭族了。

三四万部众包括牛马牲畜在内,被屠戮殆尽。

东罗木马孜严格地执行着黎弥加的旨意——一个不留!

战争结束后,他派人仔细搜索战场,将所有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纵火焚烧。然后,在他的强令之下,白甲禁卫将黄牛部的驻地团团包围,不断缩小包围圈,一路屠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活物尽皆抹去。

一个被生硬抹去的部落,它的消失如同一场梦魇。这梦魇像是地脉深处喷薄而出的岩浆,将整个世界吞噬,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灼热而窒息……

“将军,这世上,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黄牛部了,都死了!”赤危哭道。

赤危,他们没有死,他们在我们的心里还活着。他们将借着阳光和云烟,前往俄摩隆仁的峰顶,我们迟早会见到他们。那时我们依然亲如兄弟。

我累了,身心俱疲。

我曾经几个月合甲而眠,几日几夜不睡,都没有这么疲惫。我转身离开这片赤雪覆盖的地方,远远走开,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独自静处。然后,我看到赤危领着一支队伍急匆匆赶来,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人,一群蓬头垢面,脸上失去生气的人群,像是被世界遗忘。那是最后剩下的黄牛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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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被带到我的面前。

“我们在后山的岩洞里搜出了他们,这是最后一拨。”赤危不忍心地道,“将军,如何处置,请你定夺。”

他没有将这些人交给东罗木马孜而是交给我。我看着那两个孩子,看着他们身后的神山俄摩隆仁。

这时,月亮爬上来。满天繁星,闪烁着,却又倏忽隐没在浮云之中,摇摇欲坠。尽头是俄摩隆仁的主峰,一半隐没在谜一样的云层之中。一座始终能够保持平衡、容纳和圣洁的山峰,超越于任何事物之上,旷日持久。这或许是它能够成为圣山的原因。

我蹲下身来,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次仁,他叫加布。”年纪稍大的孩子倔强地昂起头。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黎穆将军。头领说,你是我们黄牛部的恩人,是他最佩服的兄弟。”次仁道。

但我今天领兵屠了你们的部落,你们难道不恨我吗?

“不恨。头领说了,这是天神的决定,和你无关。”

我不知如何和他们交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破烂不堪的羊羔皮,瘦小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满脸的灰土,即便是面对周围明晃晃的刀枪,表情也极为平静。他们的身后是三四百黄牛部的族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黄牛部最后的仅存的骨血。

马蹄声响,东罗木马孜带着卫兵飞过来。

“这应该是最后的一群了吧?”他跳下马,满意地看着这群人,挥挥手,示意让卫兵将其带走。

“总管大人,这是我捕获的,按照规矩是我的战果,你无权带走。”赤危拦住他们,然后笑道,“只有将军才能定夺。”

“一群没用的无赖!这种事情还须将军操心吗?王上说过黄牛部不留活物,斩了!”东罗木马孜裹着厚厚的雪豹皮衣,毫不客气地说道。

他搬出了黎弥加的旨意,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会挑战黎弥加的权威。

东罗木马孜得意地笑了:“王上要一个不留,那就要一个不留!”

“慢着!”赤危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护住了他们。

“赤危,难道你想造反吗?”东罗木马孜威胁道。

赤危笑了笑:“王上的话,我自然会听,但王妃的话,我也要听。这是王妃让我们带过来的。”

赛玛噶?

我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看着赤危。

赤危朝我点了点头。

她在哪里?

赤危指了指对面,在那边的山岗上,在熊熊光焰的映照下,我看到了面对黄牛部废墟跪倒拨动念珠的赛玛噶。她大声地口诵经文,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为那些亡灵超度,引着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

“放肆!你们眼里难道只有一个逻萨女人而没有王上吗?!”东罗木马孜愤怒地踹翻了赤危,抽出了白柄刀,大步来到那两个孩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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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出于本能的,身为次仁的哥哥把弟弟加布护在了自己的身后,而加布却固执地推开了哥哥,对着那白柄刀昂起了头。

“小狼崽子!”东罗木马孜的刀锋高高扬起,在即将落下的时候,被我架住。

“将军!”他瞪着我,却在我的愤怒凝视之下,低下了脑袋。

两个孩子明亮的眸子盯着我,有着超乎年龄的平静。他们的面容很相似,额头高而开阔,脸庞皴裂,青黄饥瘦,皮肤粗糙,枯黄的辫子盘在头上。

他们知道,今日恐怕难免一死。次仁解开自己的辫子跪下,向我低头,露出细细的脖颈。这个动作我很熟悉,是黄牛部人请死的动作。

“有玛垂大湖一般博爱胸怀的将军,我知道我们死路一条。请斩杀我,只求饶了我的弟弟。”次仁将自己的额头磕在了我的皮靴上。

“不,将军,我们自幼无父无母,哥哥将我养大,愿斩我,留哥哥一命!”加布以膝代步,匍匐在火光之中。他们不是讨饶,而是宁愿为对方而死。他们交给了我一个选择。这选择,让我无地自容。

看着脚下两颗幼小的头颅,我忽然觉得,跪在面前的这对兄弟,便是黎弥加和我。曾经的我们,也是如此。

宇宙这么大,星辰斗转,一切都如云烟般运动,有着独特的轨迹。时间,空间,都在虚幻变形,相对独立却又相互融合。在这纠葛之中,谁又能说这两个孩子,不是另一个世界中的黎弥加和我呢。

我们最终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又将去往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命令周围的人,将黄牛部最后的这几百老弱妇孺悉数释放。

我搂着次仁和加布,告诉他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寻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痛苦的地方活着,看着日升日落,生子,死去。这便是我对这两兄弟唯一的要求。

赤危终于笑了。

东罗木马孜愤怒地看着我,但他知道凭他的力量是不可能阻止我。捆绑在次仁和加布身上的绳子被割断,还有他们的那些族人。这群人纷纷跪倒在地向我磕头,然后扶老携幼离开。

他们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那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此刻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他们亲人的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赤红色的雪花一层层覆盖在他们身后……

死的人已经死去了,你们还活着,保重。我在心里对他们说。

“你不怕你的哥哥会怪罪吗?毕竟你公然违背了他的王命。”赛玛噶和我并肩站在土坡上目送这群人消失在夜雾里。

我笑。

怕。赛玛噶,我怎么会不怕呢?

不过如果那两个孩子换成黎弥加和我,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对方生存下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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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玛噶,我们无法掌控现在,也无法掌控未来,更多的时候我们无言以对。起码我不会为此后悔。

黄牛部被灭族的消息如同高空上飞过的灰头雁,瞬间传遍了整个雪域。原本三心二意的附属部落迅速改变了立场,纷纷派出使者来到穹窿银,发下毒誓永无二心。穹窿银灯火通明,狂欢达旦。

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见黎弥加,甚至连盛大的庆功宴都没有出席。我只是回到我的屋子里,关上门,躺下来闭上眼睛,试图可以安睡。有些人不想再见,就如同某些地方不想再去。

我知道裂缝已经出现在我和黎弥加之间,并且开始慢慢延伸、扩大,或许最后会成为一个终结的印记。但是我希望那是在我或者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和兴高采烈的出云人不同,从热桑杰那里得知,黎弥加对于这次胜利并没有太多的高兴或是称赞。他把自己关进王宫里,有时愧疚、有时消沉、有时愤怒、反复无常。

我熟悉这个哥哥。这次战争,他不在乎所有人的想法,唯一希望得到的是来自逻萨的消息,来自那个自己最为强大的对手——弗夜坚赞的反应。

他以雷霆般的血腥手段灭了黄牛部一族,在他看来如同狠狠打了弗夜坚赞一个耳光,毕竟他坚信黄牛部的反叛和昭日天汗脱不了干系。

他觉得这一次狠狠羞辱了对手,他渴望弗夜坚赞暴跳如雷或者战战兢兢,他渴望看到逻萨城派来使者,胆战心惊地跪在他脚下示弱。但自始至终,逻萨人没有任何的举动,仿佛这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般。这让黎弥加感到了羞辱。

他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将怒火发泄到臣下身上,搞得身边人整日心惊肉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直接单纯,**裸。他和我,某种程度上说,在性格上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致。

我想起十五岁那年,我和黎弥加一起在神山俄摩隆仁下修行。那是每个出云王室的男子在即将成年之前必须要做的功课。严寒的冬季,在冰冷寂寞的山洞里,面对苍茫天地,面对高天远山,磨炼自己的意志,看清楚自己该如何存活。

那个洞窟有着悠久的历史,相传是祖师辛绕修行的地方,其后世代出云王室成员都在其中度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冬季。

洞穴的墙壁上有幅古老的壁画。刻着一枚开在雪中的并蒂雪莲,同一根茎上生出两个硕大花朵,一个灿然怒放,另一个却隐匿其后。历经千年,两朵花就开在岩壁之上,肃穆庄严。我和黎弥加常常并肩而立,长久地凝视着那两朵花。

“这盛放的一朵,太过灿烂,太过刚硬,注定会迅速凋零,如同我。而这隐匿的一朵,内敛敏感,有着庞大的内心世界,便是你。”他昂脸看着,神情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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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弥加说过的话,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像一把坚利的战刀,从来不懂得任何妥协,随意前刺,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砰然折断。而这是我最为担心的。

但我知道,我的话已经不像以前,他根本不会听进去。我很少踏足穹隆银城,即便是去,也是去黑宫。

偶尔我会去看赛玛噶,看她种植她的花木,看她和那只黑猫嬉戏,看着她赤着双足熟睡,一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一边喃喃呓语,或者看她对着佛像双膝跪地轻声吟诵经文。在她那里会让我的世界变得格外静谧。

这一日,我经过草海。草甸上,野花开得姹紫嫣红,雪域上的花并不硕大,甚至有些零零散散,但或许因为环境恶劣,遇到好时节便格外卖力,开得粲若云霞。没有女人不喜欢花,赛玛噶也是如此。我采上大大的一束去看她。

走到黑宫门前,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愣。门口有很多人,侍女、侍卫堆簇着,阵势浩大。

“将军。”见是我,他们躬身施礼。我认得这些人,是婷夏的随从。

她来这里干什么?带着巨大的疑问和不安,我快步进入院落。却见一片花木里,两个女人坐着喝茶,面带微笑,见我来皆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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