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婷夏依然是那般模样,不过明显清瘦了许多。她站起来,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那束花微微一笑。
“这花好美,给我的吧?”赛玛噶跳跃着来到我跟前,背着双手,微微晃动着身体,目光闪动调皮地笑。
我点头。
“我拿进去,王后今日送我一个花瓶正好用上。”她接过花,像一只麻雀飞进寝宫。
婷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还好?”她道。
好。你呢?
“我也好。”
我尴尬地笑,转脸看着赛玛噶的方向。
“花很好看。”她说。
我点头。
“像你以前采来送给我的那些。”她说。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你害怕我会为难她?”
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了一眼寝宫的窗口,赛玛噶小心翼翼地在花瓶中灌水,将那些花儿插进去。黑色的墙,黑色的窗,因为有了那束花,终于变得不再沉重,多了一丝生气。
她很苦。我如此告诉婷夏。
“难道我就不苦吗?”她昂起头看着我,目光湿润。
王嫂,王兄最近如何?
“你尽可以自己去问他。”婷夏呆呆地看着赛玛噶,看着因为一束花笑容灿烂的赛玛噶,喃喃道,“她是个好姑娘。”
我点头。
“她说她喜欢你。”她转脸看我。
我想告诉她,喜欢和爱不是两回事儿,但终没说出口。
“你……你爱她吗?”她终于艰难地问了这个问题,目光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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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忍看,昂头看天,看天上的流云。
然后,我点头。
婷夏的身躯剧烈晃了晃,脸色蜡白如纸,终于落下泪来。
“我……知道了。”
照顾好王兄,他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是他最艰难的时候,他的路远比我要凶险。我如此告诉婷夏。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她转身,从我面前走掉。
我看着那背影,突然失魂落魄,仿佛内心的世界骤然空出巨大的一块来。
“王后怎么走了?”赛玛噶出来,疑惑地问我。
她有事。我转过脸,对着赛玛噶挤出笑容。
赛玛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似乎很伤心。”
赛玛噶,伤心只是短暂的。两个人伤心,总比三人好。
她没说话,拉着我坐下来,给我倒上茶。
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呆坐着。
“你知道吗,刚才我拜托了王后一件事。”她昂起头。
什么事。
“我想搬出黑宫,在穹隆银城下的草海里扎下大帐。”她笑道。
黎弥加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拜托王后呀。”她笑着,神情骤然又低落起来,垂着头道,“王上心里只有她。”
我笑:看来这院落里,伤心的不止我一个人。
她爱黎弥加的影和光,也领教了这个男人的不驯和无情。她曾经幻想过一个崭新的生活,所以无比坚持,竭力争取,但最终在黄牛部的烈火中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爱情常常和幸福无关,和浪漫无关,更多的时候它仿佛是饥饿的兽,露出森森的长牙,将两个人撕得血肉模糊。这痛苦或将延绵一生,无有终止。
土林。高大的白树长出花朵,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成海,繁复艳丽。绿色的蔓藤仿佛地下涌出的绿色泉水,肆意占领覆盖枯木、动物的骨头和石块。溪水从山上流下,遍布新生水草,偶尔有褐色的雄壮公鹿自溪上一跃而过,诡异而美丽的长角,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寒冬过去,被压抑已久的世界终于要释放出令人惊畏的生命力。
赛玛噶的红色大帐就扎在花海水流之间,安宁而荒凉。赛玛噶搬出黑宫的请求,被黎弥加一口拒绝,但因为是婷夏的请求,他最后还是答应。
消息传来,赛玛噶高兴又落寞。
第二日她就搬出了穹隆银,栖身在这草海。她时常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花,看着穹隆银城,看着最高处的那间宫殿——黎弥加的居所。
我知道,她的内心和我一样,也空了一块。但花开草长,终究是件好事。
我们所有人,喜欢看某些风景,更多的时候只不过是因为对那时看风景的心情念念不忘。就像我们喜欢过的食物,常常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赛玛噶的大帐立起来后,我经常去看她。带她去草海的深处,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花,那些微不足道但让人感到异常温暖的花。我们常常并排躺倒在花海里看着天空,相互谈着自己心底的事。有些事,除了彼此之外,我们从未对别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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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幼时看见过养在窗口的一种花。栽在小小的盆里,有着细细的叶片,瘦微脆弱,好像随时都可能折断。
“那时我还是个女孩,喜欢所有芳香的东西。哥哥命人在楼下的花园里种满了繁花。那些花来自各地,盛开得秩序井然,昌盛有余。那盆花却是唯一让我挂念的。它没有香,也不美,寂静骄矜,与世隔绝让人内心晴朗。
“我每日清晨早起,浇上雪水,夜晚看护,常常在旁边睡着。梦见它开出无数巨大的白色花朵,风吹,片片落下,缤纷如雨。我在花雨里走,看见前方一个身影,面目不清,却不知是谁,但能够感到安全。我跟随他不说话,可他发现我后让我原地等待,手势强硬,甚至愤怒。我站在那里,看见他一点点走进花雨里,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那个梦中的男子,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但他的身影,在花雨中让我觉得安全。他好像是一个引路者带着我,却又不许我靠近。我想如果我追上他,肯定会爱上他。即便是在梦里。
“哥哥说,那花与其他花截然不同,它只开在高山雪海之中,从来不会在盆中存活。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固执地守护,一如既往,不断做着那个梦,内心欢喜。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闻见淡淡的清香。盆中的植物,微小的身躯绽放出硕大的两个花朵来,圣洁沉默。窗外开始下雪,天地苍茫一片模糊不清。
“那花叫雪莲!”
她枕着双臂,笑容灿烂。
赛玛噶,在我们出云人看来,雪莲花开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圆满,预示着爱。
“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只是喜欢。不会问清原因。”她转过身,侧躺着看着我。我们距离很近,几乎面对面,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穆,哥哥前两日派人来。”她说。
我的心骤然一惊,翻身坐起。
她笑:“你别慌张,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哥哥这次派人送来信,只有一句话,让我和黎弥加生儿育女。他说这是他的命令。”
我苦笑。
赛玛噶,这是无能为力的事,黎弥加只想和婷夏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赛玛噶点头:“你知道我爱这个男人,却不晓得如何共处。美好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大多都是脆弱的,碰一碰就碎掉。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亦不是任何人的错。就像你说的那个寓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卡在瓶子里的鹅,被卡死在时光的缝隙之中永远无法出来。这处境,我已看清,只能承担。如同我背后的这个随时可以夺去性命的肿块一般,不断膨胀,终有一天会飞出蝴蝶。但是,穆,女人的爱向来比男人固执。即便知道面前是场雪崩,也会静静留下来坐以待毙。这就是我的爱。”
我比画着告诉她:黎弥加不可能和你有更深的发展,他的性格我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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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深吸一口气:“穆,我不会和黎弥加生儿育女即便是他愿意。我爱他,现在已变成我一人的事情。以前我是昆蕃公主,如今是出云王妃,是一个维系两个王国关系的工具。但最终我只是一个过客。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
我被她说得内心剧痛,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赛玛噶,我想知道那盆雪莲最后的结果。
“死掉了。开出花朵之后,它就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迅速枯萎死掉。我把它埋在窗下,再也没有梦见那个花雨中的背影。穆,偶尔我会想念那个梦里从来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
赛玛噶,其实有段时间,我也经常梦到花。不是这些小的野花,是成片成片的花树。生长在幽谷中的花树,铺展着散发着蓬勃生机。在梦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面对着充斥天地的花,面对着死寂的世界,面对着升腾起的云烟。置身其中,我能看到那些花在头顶绽放,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我耳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在梦里,我恐慌惧怕,夺路而逃,就像一只仓皇的迷路的小兽。
醒来,衣衫常常被冷汗浸湿。阔大的寝宫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缩在角落,抱着白狼拉杰哭。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穹布听,穹布告诉我那不是梦,那就是我的人生。
赛玛噶,穹布的那个语言说得没错,这世界不过是放大了的瓶子,我们每个人都是卡在里面的鹅。我找不到放那鹅出来却又不打碎瓶子的办法。
“那我们就一直行走!”赛玛噶笑,“不停歇,穿过那些花林,穿过那幽谷,爬上那些高峰,然后我们就会看清楚这个世界。”
我笑。
赛玛噶,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我们身心疲惫、褴褛不堪地穿过花林、幽谷,爬上高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会不会依然是另一片花林、幽谷和更高的山峰?
赛玛噶不再说话。
她咬紧嘴唇倔强地道:“那我依然会走下去,在梦里跟着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走下去,直到我追上他。”
你梦里的那个男人说不定只不过是个幻影。
“但在梦里他就是我的世界。”她笑,“就像在这里的黎弥加。”
我突然想问她一个自己很久想问的问题。
赛玛噶,如果有一天,出云和昆蕃两军对垒一决雌雄,黎弥加和你的哥哥以死相搏,两者只有一个能够活下来,你会站到哪一边?
她沉默,神情黯然。
这个问题,我想在她的内心是个禁忌地带,也是她无法想象、无法抉择的难题。
她看着我,嘴巴微张,开始呆坐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让她为难。赛玛噶,你可以不回答。
“不!”她摇头,“实际上从我在来穹隆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穆,这是你关心的问题,也是我纠结的问题。我一直回避它,但今天我想可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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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昂起头,全神贯注听着,生怕遗漏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是昭日天汗唯一的妹妹,昆蕃是我的家,是我的国;黎弥加,是我的夫君,出云是我的家,亦是我的国。穆,我们女人和你们男人不同,你们男人自打生下来家国便已经注定。我的骨子里流着昆蕃的血,但我现在是出云王的女人,亦是出云人。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有你说的那一刻,我会站在黎弥加的身后,为他流尽我的血。除非……”说到这里,她转脸看了看穹隆银的高处。
我的心猛烈一抖。
赛玛噶,除非什么?
她闭上眼睛:“除非他彻底摧毁我的内心,摧毁我的爱,摧毁我作为出云人的资格!”
日头出来了,月亮还没落下,清光熠熠,呈现出一个纯净的世界。
林莽无声,花枝烂漫。金色的凤毛菊和香青散落、簇拥在高及人腰的橐吾丛中,瓣朵打开,轻微颤抖;雪白的托着长尾的白马鸡躲闪着漫步,这是一种从来不和人亲近的动物,敏感而脆弱;高达三十个牦牛尾的巨树,浓密的树冠挨挤着,遮挡住阳光,从枝丫间依稀可看见枝端结出的红色果穗;倪藤、省藤、小果紫薇盘折曲绕,挂满了丛丛的蕨苔和附生兰草,遮盖了所有的去路;叶大若扇的麒麟叶遮盖花冠红艳的苦苣苔,苍翠的高山栎树上,厚厚的苔藓储满雨水,吐纳出雾气;黄绿色的长松萝上,白色的蝶群游**,转眼就消失不见。隐约有兽鸣传来,欢乐,愤怒,奔腾。生命在这里自成体系,和人无关。
这就是土林。我诞生在这里,诞生在这林莽之中,对这地方,天生就有接纳感。我的一生,如同这些植物,静默生长,有着自在的内里,笃定镇静,不为人知,也不愿人知。黎弥加和我不同。他生在高大温暖的寝殿中,生在象牙和黄金镶嵌的大床之上,不懂得世界的敏感和生命的细微处。他向来高高在上,习惯掌控,肆意而固执。
拉杰匍匐在地上,腹部雪白的皮毛在绿色的苔藓上一起一伏,它的安睡状如婴孩。它出生在出云血统最为纯正的巨狼之家,亦出生在这土林中,高贵和俗沉并存。它身上有我和黎弥加都不具备的品质。近乎完美。
“呜——”低沉哀长的法号声忽然响起,自穹窿银城远远传来,惊起林中飞鸟聒噪飞去。拉杰警觉地跳起,面对穹窿银方向低声咆哮着,**不安。这声音,让我的一颗心蓦地一沉。
法号声响,不是出征,便是行刑。黄牛部的讨伐结束后,短期之内不可能有战争。若是行刑,如此多的法号齐鸣,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斩杀?!
我急忙上马,奔腾而去。路上遇到老帅热桑杰,问他也摇头不知,一脸茫然。
“将军,虽不知为何,但看样子是出大事了。这么多的法号,行刑的人数一定不少!”热桑杰颤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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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弥加要杀人,而且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何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将军,我们赶紧去看个究竟,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热桑杰急道,“你我都不知晓,看来王上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
穹窿银刑场,此刻已经成为一片肃杀之地。天空阴沉,厚厚的黑云涌动,其中隐隐有雷声轰隆隆传来。
高高的石山之上,无数秃鹫在空中嘶唳欢叫,等待一场丰盛之宴。黎弥加的大鹏鸟王旗迎风招展,白甲禁卫几乎布满山头。
我和热桑杰飞奔闯入,跳下战马,跑入刑场。但见里面出云的将军、法师、各部落头人云集,气氛压抑而紧张。
黎弥加高居王座,脸色沉凝,令我吃惊的是在他的王座旁,我看见了赛玛噶和逻萨的使者噶尔金赞,他们脸上同样带着疑惑的神情。
我出现在大帐之下,所有人都看着我,目光复杂。这让我迅速意识到这场行刑,极有可能和我有关。
黎弥加看到我,有些意外。
“他怎么回来?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通知他的吗?”黎弥加指着我,对身边的侍卫道。
“王上,我们没有通知将军,至于他……”侍卫紧张地满头大汗。
我走上前告诉黎弥加,这不关别人的事。
“穆,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接下来的事。”他凑过来,低声而愤怒地在我耳边道:“你让我很失望。”
我愣住,问黎弥加到底怎么回事。
黎弥加没有理我,冷冷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赛玛噶和逻萨使者,站起身,冲着外面大喝了一声:“带进来!”
甲胄声响,哀号声起,几百名身着红衣戴着恶鬼面具的侩子手走进来,每个人一手拎着鬼头弯刀,一手推搡着一名人犯,鱼贯而入。
几百名人犯,反绑双手,被踹倒在沙尘之中。最前方跪着的两个孩童,垂着头默然无语。那是次仁和加布!
愤怒之火腾然而起,我恶狠狠地瞪着黎弥加身旁的东罗木马孜,这事情若不是他告发,黎弥加不会知道。
“将军,我……”东罗木马孜眯着他的小眼睛,讪笑着走过来,欲要争辩,被我一拳打翻在地。
“够了!”黎弥加揪住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拽了过来。
我们离得极近,几乎贴面而立,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双目喷火。
“这是你的错!”黎弥加低低地如同恶狼一样咆哮。
我告诉他,我没错!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黎弥加在笑,那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黄牛部必须灭族,方可换来出云安宁!而你,我最爱的弟弟,竟公然违背出云王的命令!你私放这些人,让千千万万出云人怎么看我?!你让那些逻萨人怎么看我?!”
黎弥加瞄了一眼赛玛噶和逻萨使者,双手传来的力量,几乎让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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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内心的痛苦,最亲爱、最信任的弟弟背叛他的痛苦,所以他才会在这样的场合,当着逻萨人和出云人的面,斩杀黄牛部最后的根血,以保住他的尊严,保住出云的尊严!
黎弥加,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
我推开黎弥加,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搂着这两个孩子,泪水夺眶而出。
黎弥加!还记得寒冷的岩洞中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吗?!还记得多年来生死与共的那对兄弟吗?!记得我们在逃亡、追杀之中,宁愿自己死去也要让对方存活的举动吗?如今,那时的你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这一对兄弟,为了对方活下去,甘心牺牲自己的性命,这和曾经的我们没有任何不同!黄牛部死了几万人已经够了!今天你若斩杀了他们,就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所有亲情!而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一边哭一边愤怒地比画着。至于黎弥加,他看着我,咬牙切齿,脸色苍白,热泪倏然而下。
“穆,我没得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昂起了头。
他决心已下,不容更改。我看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动了他手指上的那枚铁环。这么多年来,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不管何人劝阻,他都会去做。但我依然想做最后一搏,做最后的努力!
为了那几百条人命,为了一个部落最后的根血,为了我和黎弥加内心深处最紧密的不可割舍的那份情感!
面对黎弥加,我双膝跪地!接着缓缓地将头盔取下,同时双手奉上了自己的白柄刀。
“将军!”周围一片惊呼,热桑杰扑上来,想要拉起我,被我推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出云标准的死谏礼仪。
所谓的死谏一旦采纳,自然万事皆好,但如遭拒绝,谏者只有死。因为面对王上取下自己的头盔,奉上自己的战刀,是对君者的侮辱,更是对出云的亵渎。
“好!我最爱的弟弟竟然向我死谏!”黎弥加大笑,一边笑一面抹去脸上的泪水。他伤心欲绝。
自他登上王位,死谏的人并不多,这种形式只能表示做王上的昏庸和无能。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逻萨使者的面前,他唯一的弟弟,竟然以这种形式来对待他,在他看来是最大的羞辱。
他愤怒着大步走过来,一脚踢飞了我的白柄刀:“你的死谏,我不接受!这些人必须死!因为他们是背叛者!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关起来!”
白甲禁卫冲上,将我拧翻在地。
“王上!”热桑杰等一帮朝臣,呼啦啦跪倒一地。
“王上,使不得呀!不能关押将军呀!老臣愿以自己的脑袋,为将军,为这几百条人命赎罪!王上,这些都是老弱妇孺呀!”热桑杰摘掉盔甲,须发皆白的脑袋在石头上磕得鲜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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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都给我住嘴!”黎弥加一声厉呼,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哗啦啦的风声。静默中,黎弥加决然转过身去,对着刽子手,缓缓举起了手臂。
同时举起的还有那几百把鬼头刀!
“黎弥加!”赛玛噶像母豹一样站起来,站在一群男人面前。
我想阻止她,但脸面被摁在尘土之中,双手被拧住无法表达。
笨女人呀!这样的场合顶撞他,你知道后果吗?
“黎弥加,战争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和女人老人无关,和孩子更无关系。你面前的是一对生死相依的兄弟,是几百条性命!他们没有任何过错!我知道你这样做是给我哥哥看,但你若是个男人,就不应该对着手无寸铁的妇孺动刀子,你可以带着你的大军,踏平逻萨,砍了我哥哥的脑袋!”赛玛噶毫无惧色,她知道面对的是毁灭烈焰,可依然阔步向前。
“黎弥加,很多年前,在战场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在我眼里你是个英雄,我爱你的勇猛,爱你的雄浑!这爱,折磨我,吞噬我,可我无可奈何!谁让我爱上了你!但我决不爱你的莽撞,不爱你的嗜杀!现在我不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也不是你的王妃,我就是一个女人,我向你哀求,我求你,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生性倔强独立的赛玛噶,说完这些话弯曲她的身体,重重跪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跪对于言行寡淡的赛玛噶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一个对自己丝毫没有情感的挚爱面前,在所有出云人面前,在逻萨使者面前,她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尊严,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儿可怜的自尊碾碎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下。对于她来说,这比杀了她还难受。但,那么倔强的她竟然就这么跪下了。
我相信,她从未求过人!
我的心在痛!仿佛有无数利爪撕扯我的五脏六腑,我喘不过气来。
刑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看着黎弥加铁铸一样岿然不动的背影,看着那只高高举起的手臂。
“免除黎穆兽军统领将军一职,关入天牢!免去赛玛噶王妃尊号贬为庶人,赶出穹隆银地界!”黎弥加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后,那只高昂的手臂骤然落下!
噗——
几百把鬼头刀,整齐利索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几百颗人头落地,鲜血飞溅,一切归于寂静!高空盘旋已久的秃鹫,快乐地鸣叫着,急速坠下,享受着他们的血肉盛宴。
看着那几百具分离的尸体,看着那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我瘫坐在地。
“黎弥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的帝国,我诅咒你们所有人!即便我成了鬼!”赛玛噶跌跌撞撞地扑向黎弥加,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中迅速消失不见,周围一切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接着我便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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