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红尘
梦里,我赤身**走过一片寂静森林。两旁的火树开出红花,没有鸟鸣,没有兽语,云烟笼罩,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归途。霰雪自高空落下,絮如白羽,覆盖在脚印,遂成一个死寥的秘境。
忽而有法号声传来,隐约沉重,月亮升起,月亮落下,不知岁月流转,不知生死。
刀子一样的冷风剐过身体,身体奇寒,忽而又落雨。我在大雨中奔跑,看见萤火点点。荧光落在地上,燃起星星火苗,那火苗迅速成长,满林的花朵褪去,整个森林遂被火焰吞没,灰烬飞扬。火焰如同大海波涛一样汹涌而至,听见身体毛发烧焦的声响,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方才的奇寒转为酷热,痛不欲生。
父王的黄金王冠在火中融为金水。大蛇盘踞其上,吐起长信,双目赤红。有白鸟落下,生着颀长的翅膀和玉石一样的喙,它在火焰中飞舞,鸣叫,和那大蛇争斗,旋又飞去。
其后所有幻象皆消失不见,大火之中,留下一只大瓶,里面空空****,毫无一物。
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变形,扭曲,遥远,起起伏伏,缥缈不定。
我醒来时,眼前黑暗如墨,感觉有人坐在旁边,粗壮的手臂死死地搂着我。缭乱粗密的长发,仿佛蔓藤一般垂落下来,盖住了我的脸,从中散发出太阳的味道。有泪水滴落下,打在我的手上,些许温柔。
那人发现我醒来,轻轻放我躺下,起身离开。铁门打开时发出尖锐的生锈金属声响。他在门口停了停,发出一声长叹,慢慢走远。
我知道,那是黎弥加。
出云天牢,位于穹窿银城最高处的悬崖峭壁之上,终年被云雾浸没,潮湿,寒冷,黑暗,进去的人很难再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晓黎弥加守护了我多少日夜,所慰藉的是这黑暗反而让我感到异常平静。
这囚禁如同一次殊遇,让我进入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境遇之中。每日在暗中听着水溅冷石,听着蛇鼠扭缠,听着风声回转,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人,感觉妙不可言。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好似一艘渡船,从此地驶向彼岸,望见锐利的闪电撕裂夜空,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死了。
热桑杰来看我,他的老脸在火把中闪烁,头发竟已全白。
老帅,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
热桑杰笑着摇头:“我现在不是什么老帅了,我被王上连降三级,不过是个普通的将军。现在整个出云的军政大权,皆由东罗木马孜那个双头狐狸掌管,他的手下不仅贴身伺候着王上,他的爪牙更是深入到了出云的所有军中。”
看着热桑杰那张苍老憔悴的脸,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老帅,告诉我外面的事吧。
热桑杰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知晓外界的纷扰——我竟然在此两个月了!
那场行刑之后,黎弥加命人将几百颗人头交给逻萨使者送给弗夜坚赞。他以这种方式**裸地表达着对雪域雄狮的示威和挑衅。与此同时,黎弥加调集60万大军集结于两国交界。
出云人厉兵秣马,等待着和逻萨人的决战,大军集结,白衣如雪。整个高原风声鹤唳,战云密布。出云附属各部落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逻萨人朝野震动,不论是百姓还是朝臣,愤怒地要求他们的昭日天汗开战,消灭黎弥加这个暴君的呼声遍布朝野。而逻萨王城,始终没有任何的过激举动。弗夜坚赞只是命人将那几百颗人头隆重埋葬,亲自主持举办了一个庄严浩大的葬礼祭奠,之后便再无音信。
他一向坚毅、刚正,拥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被黎弥加这般公然羞辱,却能够一忍再忍。面对朝野的呼声,面对全体逻萨人的拥护,面对整个雪域各部族的道义上的支持,他竟然纹丝不动!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始终是一个谜,笼罩在云雾之中。
只有我清楚,弗夜坚赞,有着极大的忍耐和冷静,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绝对不会出手,他在磨砺牙齿,他在等待时机。
黎弥加,就如同一只愚蠢的熊,亮出他的肌肉,摧毁林木,向着对手高声怒吼,得到的却是弗夜坚赞的蔑视!他灭掉黄牛部,杀掉黄牛部最后的骨血,没有激怒弗夜坚赞和他决战,反而是将自己推到了道义的对立面,让弗夜坚赞赢得了人心。
和我的判断一样,黎弥加精心准备与昆蕃人之间的大战并没有爆发,原本斗志昂扬的出云军队在苦苦等待了一个月之后,偃旗息鼓,雪域平息。风尘吹去刑场上的污血,一切归于虚空。
出云军队的无功而返,显然让黎弥加感到受到了羞辱。在和昭日天汗的较量中,他是个失败者。
“穆,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出云人心目中仁慈坚毅的将军。两个多月的天牢,惩罚已足够。”热桑杰抚摸着我的脸,露出大颗的洁白的牙齿,“实际上,王上这两个月来一直都很痛苦,他担心你,心底依然记挂着你。从战场上回来没日没夜地守着你!
“我想这段时间以来王上也会慢慢平息怒火,一个人静静想想这件事。我猜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才会派我来。人人都说黎弥加和黎穆是出云的并蒂雪莲,一旦分开了,就会枯萎。恶狼还在,出云却像我一样已经衰老,再也不能失去保命的手脚。”
我问热桑杰,赛玛噶怎么了。
“王上废除了她的王妃尊号,贬为庶人,赶出穹隆银地界,并在土林外划地,让她在那里悔过。不过赛玛噶提出自己愿往玛垂湖畔立帐,远离王都。”热桑杰长叹一口气,“可怜的女人,她无过错,只错在生于昆蕃人家,错在她是弗夜坚赞的妹妹。”
我笑了。这就是赛玛噶,她注定不属于出云,穹窿银对她来说,是一个用爱打造而成的巨大囚笼。如今,她终可以冲破一切,放下,像格桑花一样在野外自由绽放。
不管她对于黎弥加的爱成为仇恨还是诅咒。她已经在路上。
“穆,王上希望你能写下悔过书,承认失行,就可重回王宫。你终究是他的弟弟,是他内心的依靠。出云离不开你。”热桑杰诚挚地笑。
我告诉热桑杰,在刑场之上,当那几百条人命逝去,当那一对如同当年我与黎弥加一般的兄弟被他斩杀,黎弥加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弟弟。热桑杰,黎弥加斩断了我和他内心深处最亲密的联系,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最血肉相连的感情。我不会写下悔过书,我现在不是出云王的弟弟,不是出云的将军。如果王上还能善待我,那么就放我出穹窿银,让我成为一个修行者,或者是普通的牧羊人。这,算是我最后的请求。
热桑杰不敢相信我的这些话。但他知道我决心已下,无法劝服我,只能转身离去。热桑杰走后,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滚下,心如刀绞。
黎弥加,我们总是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才会发现内心真正需要的东西。这一刻,我听到一朵莲花在灵魂深处绽放的声响,那声响纯粹且美好。
它是我内心的真相。
三日后,婷夏来。
除了带来精致的食物,她还带来了洁白的山茶。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来。黎弥加知道,我不会不听婷夏的话。这是他最后的王牌了。但婷夏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和他无关,他是绝对不可能抛下自尊让我来劝你的。我来是自己的意愿。”她坐在我对面,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淡淡一笑。
“穆,我们三个人,终于越走越远。”她说。
我沉默。
“这些日子他并不好过。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仓皇无措,尤其是当热桑杰将你的要求回禀给他之后,他像孩子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别人眼里他是王上,实际上他的内心脆弱如同这山茶,一场冰霜就会凋零。”
我转过脸。
“你真的决定做个牧羊人,离开穹隆银吗?”
是。我已经决定。
婷夏点头:“我不会劝你。你向来清醒自己的内心需要什么。你决定的事便去做,我支持。”
我看着她,皱起眉头。
她笑:“不要担心他。你走后还有我,我会全心全意照顾他。”
我愕然。
婷夏站起身,低头嗅那山茶:“我们三个人自小便纠缠在一起,其实早应该有个结果。这些年因为我,害得彼此都很痛苦。你说得没错,尽管我爱你,但我现在是黎弥加的王后,是出云的王后,我们之间终无可能。
“他是我的丈夫,一直爱着我,守护着我,竭尽全力。而长久以来,我的感情近乎自私。所以现在该我来守护他了。你可以放心离开。”她说完,转身离去。
在牢门时,她轻声道:“那个女子现在一定很苦,你去找她我也可放心。”
铁门被沉沉关上。
不知为何,我的心蓦地有些释然。内心深处多年的羁绊和心结这一刻好像迅速消去,尽管不是去解而是快刀斩断。
我知道婷夏会尽她所有的可能去说服黎弥加。但我不知道,黎弥加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落下泪来。
黎弥加一生唯一的女人是婷夏。对于她的要求,黎弥加几乎百依百顺,但和我相关的除外。这么多年来,凡是关于我的事,只要婷夏出口为我说话,他很少会答应。这个表面看上去勇猛的男人,其实是个小心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说话,尽管我是他的弟弟。这一次,我想也不例外。
我去意已决。我的内心,便如同寒霜下的荒原,毫无生气,亦毫无留恋。
我做着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梦。我梦见那两个被斩首的孩子,站在云烟里对我哭。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他们的身后,站着整个黄牛部的族人,浑身是血。
对于黎弥加来说,那不过是一个背叛了的可耻部落,斩杀他们是为了维护出云的尊严,但于我而言,他斩断了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最根本的情感维系。
我不知道黎弥加最后会不会放我走,但我明白即便是留我在这穹隆银,自己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黎弥加来了。
他在外面咆哮的声音将我从梦中吵醒。沉重的牢门被野蛮地推开,明亮的火把将牢狱照得如同白昼。
他披头散发,一身酒气地站在我面前,双目圆整,喷着怒火。
我被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好像要吃人。
“摘掉他的锁铐,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他大叫道。
禁卫们冲过来摘去我的锁链。
我呆呆地站起来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我对于他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
“把他身上的这些东西扒了!他要做个牧羊人,那就让他做!这身上的软甲、战袍,属于我们出云的将军,不是一个卑微的牧羊人!”他指着我,命令士兵将我身上的衣物全部脱掉,然后扔给我一件破旧的羊皮袄。
我对着他,比画着:你真的放我走?
“滚!赶紧滚!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一刻也不想看到你那张脸!”
我苦笑。
看来,你还是最终听了婷夏的劝告。
看着我的手势,黎弥加突然暴怒冲过来,一把捏住我的脖子,让我几乎窒息。
因为愤怒,他脖子上、额头上的血管条条涨起,五官扭曲:“不要跟我提那个女人!不要提她的名字!贱人!可恨!可恶!”
黎弥加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婷夏,我心里蓦地一惊。
怎么了?我问他。
“怎么了?你竟然问我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她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好!那我就告诉你!”黎弥加挥了挥手,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部退去,偌大的牢房,只剩下我们两个。
“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她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要让他成为出云的王!”他低着头,脸上似哭还笑。
我点头。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狠狠地瞪着我,“我们婚后这么多年,我没日没夜地在她身上折腾,可她的肚子却如同寒冬里的冻土一样,没有任何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黎弥加,这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我怒道。
他突然笑了,伤心地笑:“怎么可能和你没关系!她求我放你走,为此事,我们争吵起来,终于她告诉了我!”
“这么些年,我们没有孩子,不是因为我或者她的身体有问题,而是……而是她一直偷偷喝下禁药,不愿怀孕,不愿为我生下孩子!这个你知道吗?!”
我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
“这是事实!她亲口说的!不要说这事与你无关,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爱你!”
黎弥加慢慢蹲下身来,抱着头号啕大哭:“我一生最大的依靠便是你们俩!可结果呢,我深爱的女人,竟然干出如此勾当!我唯一的弟弟竟然背叛我!这都是报应!”
我走过去,要拉起他,想要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指着牢门,疯子一样:“滚!滚出穹隆银,做你的牧羊人去!出云离开你,还是出云,我黎弥加离开你依然是黎弥加!滚!”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黎弥加大呼一声,侍卫们冲进来,押着我出去。
我转过脸,看见黎弥加跌坐在地上,背对着我哭得万分伤心,背影透着绝望。我知道,这地方,我再也无法待下去,即便是我想留下来。
……
离开穹窿银城之前,我去见穹布。
我已经失去了黎弥加,失去了婷夏。穹布是这个大城中我最后的牵挂。人的一生如同荒野上的牧人,牵挂的是身后的牧群,常常要在长途跋涉之后才发现,跟随身后的羊马已寥寥无几。牵挂的人亦是如此。
我在穹窿银从一个婴孩长成一个男子,它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储存了我所有的时光和记忆,也同时将我牢牢囚禁其中。
黎弥加答应我以一个普通的出云人的身份离开,并且亲自写了诏书。诏书下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我一面。
我一直固执而坚定地走着我的路,前行默言。现在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尽管是一种我无法接受的方式。不管我还是黎弥加,再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我们都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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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地走上通往山巅的那条曲折难登的路,一路上,我泪水不断。当那件土房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
窗口上,穹布的法帽落满了尘土,谁也不会认出这会是出云帝国国师无比尊贵身份的象征。而在这破损的法帽旁边,一枚土罐中,一簇瘦小的野株却绽放出艳红的花朵来。花不大,也不绚烂,昭示着新生和安定。
穹布躺在羊皮袄里,剧烈喘息着,脸色苍白,消瘦得好似骷髅。他的生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如同耗尽的灯盏,随时都可能在风中熄灭。
我告诉他我要离开,离开穹隆银,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你要离开?”穹布靠在我的身上,气喘吁吁,十分惊讶。
我点头。
“为什么?”
我将与此相关的事简单告诉他。
“难怪了。”他叹了口气,“以王上的性格,做出这样的决定很正常。婷夏这个傻丫头,为什么要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过,穆,现在你不该离开。”
他拍着我的肩膀,双目善良:“现在这是出云的多事之秋呀,你在出云这座屹立千年的大殿,始终都有一根撑起它的巨大梁柱,你走了,这梁柱……”
穹布,不是还有你吗?你德高望重,黎弥加会听你的。
穹布笑:“他的确多少还会听我的,谁让我是条熬过无数年月的老狗呢。但阿穆,我这条老狗也快走完我的路了。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多。”
你已经过了90,但能活到100岁。我比画着。
“100岁?别开玩笑了。”穹布决然摇头,“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得很,我的日子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沉默。
“这几日,我做了一个梦。”穹布瘦如朽木的干枯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窗外,指向了俄摩隆仁的方向,“我梦见自己化成了一只白色牦牛,在俄摩隆仁下的原野上奔跑。一只健壮的白牦牛四蹄如飞,几乎在飞翔。日月同时升起,光亮铺展在面前延伸成一条光明大道,那大道直通俄摩隆仁峰顶。我就在那光路中前行。那些经年笼罩的云烟在我面前终于散开,雄壮的俄摩隆仁峰干干净净地矗立在蓝天之下闪烁出圣洁白光。那时我无心无想,脑目通明接近终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有时在腥风血雨中涉行;有时旷野无人,只能一人面对满空的庞大星宿。穆,你的路和王上不同,和我亦迥异。你要走,有你的足够理由。我也明白你的决定完全出于你的内心。我只愿你能平安。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出云人,你的哥哥是黎弥加。无论在何种境地,他永远都爱着你。”
我明白。穹布,还记得你给我出的那个难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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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可是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呢。”
鹅在瓶子里长大禁锢,瓶子是珍贵的,不允许打破。但若鹅救不出来便会卡死其中。
穹布,太多的人绞尽脑汁想那解救的办法,而实际上那鹅本来就置身于瓶外。我们总是太过执着,总是行色匆匆,极少停留。从未换一种眼光重新看待,不懂放下,所以会觉得困在其中。事实上每人的灵魂,都是野地里的花籽,可以在遥远的地方开出花来。
我们在尘世里沉沦挣扎,这尘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瓶子。我们带着近乎顽固的执着,执着地去爱一个人,执着地去做一件事,用尽我们的一生,痛苦而悲伤。但我们永远都不懂站得远一点儿,再站远一点儿,只需要离得足够远,我们就能够看清楚这世界的真相,就能够看到那些让我们执着、沉沦、挣扎的事终将是过眼云烟。若看不开只有死路一条。
穹布,这就是我的答案。
穹布抓住我的手,身体剧烈颤抖。他在急促的呼吸。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窗口上那个满是尘土的法帽戴在头上。然后艰难地面对我弯下身子,郑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我急忙扶他起来,却被他阻止。
这个瘦小的老头此刻看着我,带着巨大的欣慰,也带着巨大的解脱。
“穆,你是否知道这是所有修行者最后要面对的终极难题。它曾经困扰了我五十年,无数人一生都未参透。我在这世界经历了太多,这一遭旅途,我一直做的只是面对种种关联,关于人的,关于事的,关乎灵魂,关乎一个庞大的冰冷世界。这万千关联的核心便是这个难题。
“穆,我们的一生就在这条路上走,固执向前如同飞蛾扑火,灵魂在烈焰中灼痛,辗转,破碎,直至重生。每个人都如此。这也是你的道路,其中的艰险远超于我。但你能够看明白便足够好。这条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无法再完善它,你将继续我未走的路,而我的使命已尽,可安心投身那云烟之中。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面。如果是,我们不需要道别,不管生死,我们都会知道对方的存在。我不会跟你说再见,我们一定会有重新相聚的时间和地点。所以,向前看,一直走,珍重!”
穹布,我和你不一样。你已看透,我却有太多羁绊。
“关于爱吗?”他问。
是。我看见他和她,一对世间男女,两个于我最重要的人各自伤痛。但我明白我离去之后,他们终究会安和相处,我的离去是最好的结局。
与之相比,另一个女人,她和他之间却仿佛两条缠绕的蛇,今世彼此伤害,利齿和毒牙啃虐对方,永无期限。这爱如鲜艳毒药,外表光鲜亮丽,饮下痛彻的灵魂。所以我要去照顾她。
穹布,我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所见的只是它带来的痛苦和巨大磨难。倘若爱便是如此,我宁愿这世间无爱,日夜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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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爱或者不爱,不是为了温暖抑或伤害。我们只是为了印证。”
印证什么?
“印证我们的存在。好像花开了又谢。”
我笑。
“婷夏和王上之间,如你所说,所有的羁绊和伤痛,随着你的离开会慢慢愈合。但赛玛噶和王上之间却更复杂,也更难以参透。”
穹布,我一直在想,若是赛玛噶的爱从未存在过。就像露水,太阳出来就消失多好。
穹布笑了。
“将赛玛噶的爱从她记忆里抹去并不难,法术也可以做到。不过一旦施法赛玛噶将再也认不出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产生的灵魂上的塌陷会让人在暗里迷途,如同镜子落下,坠落破碎,无法成形。你想过吗?”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希望她不会再痛苦。我怕她已时日无多。
“那个胎记,的确是法术难以解决的。可怜的赛玛噶。”穹布摇头。
所以我想,在她最后的时光里,让这折磨她的爱消失,让她安心离去。
穹布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笑了。
“穆,这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牵扯到许多人,需要慎重思考。你想清楚,便可来找我。但愿那时我还活着。”
很普通的一个黄昏,我离开了穹隆银城。那一天风很大呼啸而过,漫天都是火烧云。我不愿意有人来送我,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骑上战马,带上白狼拉杰,逆着归家的人流出城。当城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空了。
在山下勒马,我昂头一点一点观察着这座城,这座被云霞和狂风笼罩的大城。我看着其中的每一处建筑,看着高高竖起在顶端的出云大旗,看着大旗上空漫天飞舞的大鹏鸟,听着它们的叫声响彻云霄。
我终于落下泪来。
掉转马头毅然转过身,我一路向东将这座大城抛在身后,将过往抛在身后,将曾经羁绊我的所有人和事抛在身后。那一刻,我只希望所有人都好。
我在荒野上游**,没有人认识我。白日我在山川、河流、草原上游走,饿了就找到牧民的帐篷寻口吃的,渴了就趴在水边如同一只兽伸长脖子饮水。没有了闪着寒光的战甲,没有了周身挂满宝物装饰的贵族长袍,我只是个牧羊人,普通的出云百姓。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自由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打听赛玛噶的消息。我只知道她在玛垂大湖的附近,但圣湖这么大,想找到她的帐篷绝非易事。
一个月之后,我来到了一片土地。
玛垂、拉昂两湖,一东一西,相隔极近。湖水却一甜一苦。出云人的传说中,有龙神居于两湖底部相连的水道之中,溺水而亡的生灵,罪孽深重的被罚往拉昂错受煎熬之苦,反之则送往玛垂。经由湖心的冥道,抵达俄摩隆仁,于云烟中永享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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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两湖周围询问,所有人都摇头。他们从来没听说这里有什么王妃,而觉得我是个疯子。
这样的寻找,直到有一天开始下雪。我冻得全身僵硬,在昏暗中行走,昏昏沉沉。然后我竟然听到歌声,虚无缥缈的歌声在耳边响起。那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响声引诱着我前往。
我下马,一步步走向湖心,任凭雨水一点点淹没我的身体。接着,在最后的生死时刻,我突然看到对面的岸上遥遥地矗立着一座大帐!那是赛玛噶的大帐,悬挂着一面破旧的雪狮旗帜立在湖边。
我清醒过来,欣喜地爬上岸骑上马奔过去。
夜。大雪。月下是洁白的世界。
雪下得很好。微光照出一片朦胧清澈的天地。有星斗硕大如金毛菊,半空中打着瞌睡,摇摇欲坠;风中有新鲜的湖水和泥土的味道;兽群在远处徘徊;岸边的湖水开始结冻,发出清脆的声响;鸟儿落上,白色的大鸟,双腿颀长,彼此靠近,鸣叫着,亲昵无间。
一人,一马,一狼,这就是我的全部,却让我觉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拉杰奔跑跳跃,马前马后回转撒欢儿,踏雪而去,纯白的毛发在月光下隐隐透出蓝色。它似乎能够感受到我的内心,欢快无比。属于自然的生灵,无法在人类中存活太久。这一刻,它听见苍茫原野吐纳呼吸的声响,坦然自处,怡然自得。
赛玛噶的黑猫出现在湖边的大石上。通体墨色,隐藏在暗中,唯独那双眼,明亮闪烁。它和拉杰有着本质的不同,始终不沾染人的气息,独来独往。冷静缥缈,神秘得仿佛鬼魄。
见到它拉杰发出愉悦的低嚎,凑过去玩闹扑腾。两只动物已经谙熟,它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纠葛,只有火花点亮后发出的光芒。
大风呼啸,天寒地冻,那座大帐孤零零地矗立着。没有欢声笑语,外面也没有篝火和人群,里头灯火昏暗,在巨大的天地映衬下如此渺小,微不足道。这么长时间以来,赛玛噶便在这荒凉之地停留。仿佛一树桃花,在荆棘丛生、血肉横飞后,带着残生的血斑,自开自落。她的生死,已无人问津。
来到帐篷前,我跳下马去,哆嗦着。听到马嘶,里头有侍女跑过来,面带惊恐。看到我,她们惊叫着扑过来,抓住我。这些女子我都认识,是赛玛噶当初带过来的陪嫁女佣。
几个人,面有菜色,身上衣衫单薄,头发凌乱,但见到我很激动。
“将军,公主病了,已昏迷七日!”她们焦急地领我进帐。
帐篷里寒冷无比。风吹篷毡啪啪巨响,火炉中大块的木材发出爆声,熊熊火光映衬其后那尊佛像慈祥的笑脸,却依然没有觉得暖和。
我环顾周围,空空****,不光没有吃食,连取暖的木材都快用尽。大床之上,赛玛噶卧在一堆肮脏的毛皮之中。她蜷缩成胎婴的形状瑟瑟发抖,呼吸若有若无。她唯一不变的,是那淡然坚韧的表情。即便是昏迷,她也微微皱起眉头,面色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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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画着,问那些侍女,怎么会变成这样。
侍女落泪:“被赶出穹隆银的时候,公主就伤心欲绝,不断吐血。东罗木马孜手下的侍卫押着我们来到这里,一路上他们掠夺公主和我们身上的财物,然后扬长而去。到了这里,物资匮乏,公主不得不领着我们自讨活路,用私藏下来的不多的珠宝、头钗和绿松石换取他们的牛羊,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够吃……”
王上不是有令尽管赛玛噶被贬为庶人,但生活的物资不断绝吗?
面对我的问答,侍女垂泪:“皆被那些侍卫私吞。公主原本就病发,寒风冷雨之下饥寒交迫,病情加重,终于倒下。如今已昏迷七日。”
为什么不叫医士?这附近的堡垒驻军中就有。
“侍卫拒绝,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将军请救救公主!”
我在**躺下来侧身而卧,将赛玛噶拥入怀中,紧紧挨着她。赛玛噶的额头像炭火一样滚烫,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分明在做一个激烈的噩梦。我轻轻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突然钻过来,如同寻找安全庇护的孩子,双手死死搂住我的脖子,那么用劲,几乎让我窒息。这一刻,始终保持冷硬的女子终于坦露出脆弱和柔和。
我轻轻掀开覆盖在她身上的毛皮。衣毡之下,她背上那巨大肿块已经全面溃烂,隐藏在她身体之内的黑色瘟疫终于全面爆发,流出黄色血水,散发出一股辛酸刺鼻味道。这味道仿佛无数坚韧长丝,集结,盘绕,将她全面包裹其中,做成一个茧,逐渐隔绝生命气息。
这不是我认识的赛玛噶,而是一个即将死去的可怜小兽。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紧紧抱住她。叫那些侍卫来!
“将军,这么晚了,他们不可能来。我们之前叫过,都被打了。”侍女绝望道。
我坐在床边,握着赛玛噶的手,柔软无力的小手,然后指了指拉杰,让侍女们带它一同前往。
在出云,没有人不认识拉杰。它的出现,意味着我的到来。侍女们不敢怠慢,急忙出去。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我怕……”赛玛噶低低地呻吟着,痛苦不堪。
望着那张洁白的脸,我低下头来,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我想告诉她我不会走,也许一生都将如此。
外面传来马蹄声,接着是侍卫们的怒吼,然后是皮鞭声,还有侍女们的惨叫。
“人呢?!人在哪里?”侍卫叫道。
“在帐篷里,将军在帐篷里。”
他们进来。一个个穿得温暖无比,满脸通红,带着酒气。
见到我,尽管有些惊讶,但他们昂着头,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现出任何敬意。
叫医士来!我发出命令。
为首的卫长表情冷漠,他看着我笑,“这个女人现在不是王妃,只是被贬的庶人,没有资格享受出云军中的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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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怒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
“黎穆!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不是将军,只是个背叛出云的牧羊人!我可以杀了你,就像杀一条狗!”卫长狰狞道。
他们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定然不会把此时的我放在眼里。我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单手扼住他的咽喉,从身后抽出白柄刀!
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不怕死的。东罗木马孜的手下和他本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当我的白柄刀架在他们的脖颈上,当拉杰咆哮着竖起鬃毛朝他们露出血盆大口的时候,他们全都屈服。
一骑快马绝尘而去,夜半,一支骑兵抵临。
领兵在前的是尼洛威尔雅,他是出云东北边境的统帅,是当地部落的王,也是和我关系极好的战友。
“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尼洛威尔雅十分惊讶,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我面前弯腰施礼。
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我现在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出云百姓。我只希望你,能够救救她。
尼洛威尔雅看了看赛玛噶,走到跟前,解开她身上的毛毡,骤然一惊。
“叫医士来,不!叫我的王医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