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走过来,怒道:“尼洛威尔雅,这个女人已经被贬成庶人,东罗木马孜总管临来时特别命令,任凭这女人自生自灭,你此举岂不是没有把总管大人和王上放在眼里?!”
尼洛威尔雅冷笑着,走到卫长身边,手中的皮鞭骤然抽下。卫长惨叫一声。
“东罗木马孜?他算什么东西?!这是我的地盘,他若有异议,让他来找我!叫我的王医!”
……
玛垂湖畔,灯火通明。
尼洛威尔雅的护卫队不断,搬来新的帐篷、食物、厚毯以及日常用具。大帐里面,十几位医士出出进进,法师的鼓声响彻夜色。
我和尼洛威尔雅坐在岸边,面对着浩大的湖面喝酒。
“我听闻她被贬到玛垂大湖周围,但没想到在这里。东罗木马孜的手下看来是刻意不让我知道,否则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尼洛威尔雅低声道。
这不怪你。我告诉他。
“将军,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笑笑,转脸看着帐篷。
尼洛威尔雅顺着我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笑。
“将军,都说你和她走得极近,还听说连他的哥哥对你都赞叹有加……”
传言,都是传言。
“不。”向来聪慧的尼洛威尔雅露出笑容,“我和你这么多年,从未见你为一个人如此焦急过。看来你真的是爱上了她。”
尼洛威尔雅,我爱的是谁,你知道。
“那是以前。”尼洛威尔雅摇摇头,“而且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和她之间不会有结果,她毕竟是你的嫂子。”
那我也不会爱上赛玛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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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吗?”尼洛威尔雅笑。
尼洛威尔雅,这不符合常理。
“将军,你的内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尼洛威尔雅昂头看着天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要是个出云女人就好了。”
昆蕃女人怎么了?昆蕃女人就不能拥有爱情了?我愤怒起来。
尼洛威尔雅哈哈大笑:“你瞧你急的,我说对了,你的确已经爱上她。”
他说的是真的吗?
“将军,我真搞不明白,这个女人将会给出云带来运气还是灾祸?”尼洛威尔雅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
什么意思?
“因为她,你放走了黄牛部的人,因为她,你惹怒了王上被赶出来。你离开穹隆银之后,听说王上和王后尽管有过激烈争吵,但最终还是平息下来。王上依然像以前那般爱着王后,而王后据说再也没有去看过山茶。”尼洛威尔雅看着我,意味深长,“这是出云的幸运。”
穹布说得不错,不管黎弥加多么愤怒,他最终还是会接受婷夏,随着我的离开他们会逐渐趋向平和。我想起婷夏跟我说过的话,她说我不在她会照顾黎弥加。
“至于灾祸……”说到这里,尼洛威尔雅脸色沉凝,“那日在刑场的情形,逻萨使者都看在眼里,所以回去将所有事情原封不动地向弗夜坚赞禀告。听闻自己的妹妹被如此对待、羞辱,还被罢免了王妃之位贬为庶人并赶出穹隆银,他极为愤怒,听说当场拍裂书案,要起兵前来,后来噶尔金赞等人的极力劝服才勉强平息怒火。
“因为赛玛噶,弗夜坚赞怒火滔天,整个昆蕃更是群情激奋。这段日子我收到情报,昆蕃军队调动频繁,各路探马齐出,肯定要有大动作。”
他要开战吗?
“不知道。”尼洛威尔雅眯着眼睛,“弗夜坚赞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必胜的把握绝对不会出手,出云现在的军力远远超过他们。若是开战,逻萨没有胜利的可能。但赛玛噶是他最爱的妹妹,因为她,弗夜坚赞的冷静和谨慎就难说了。”
我沉默起来。
“所以现在边境十分紧张,我的人马已经全部调动起来。”尼洛威尔雅笑道,“否则这么天寒地冻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我最担心的是东罗木马孜。这家伙就是个双头狐狸,一直暗地里和逻萨使者交好。”
应该不会的。他的家族世代忠于出云,他如今在出云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能会背叛穹隆银。
“那样最好。”尼洛威尔雅看了看我,“倒是将军你要格外小心他。”
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威胁。
“你杀了他的儿子。”尼洛威尔雅苦笑道,“这家伙有仇必报,不择手段。如今他不断打压和你交好的人,先是热桑杰,然后是你曾经的部下,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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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我在黎弥加心中的分量,所以不会对我怎么样。至于你,尼洛威尔雅,你尽快返回你的驻军营地,不要再接近我和赛玛噶,否则他会以此为借口,给你安上谋反的罪名。
“我才不怕那个老狐狸!”
我怒了:尼洛威尔雅,出云处于多事之秋,你应该和热桑杰他们一起维护出云的安稳,任何的牺牲都不必要!
“我明白了将军。”尼洛威尔雅点了点头。
这时候,帐篷里突然传来赛玛噶侍女们的惊呼声。
“看来你爱的人醒了。”尼洛威尔雅站起身,看着我大笑。
……
在昏迷七日之后,赛玛噶醒了。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看到我,抓住我的手,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我们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不需要说话就能够知道对方的心思。
尼洛威尔雅回去了,但留下了他的王医贴心照顾。几日之后,赛玛噶总算恢复了一丝生气。
雪停了,外面银装素裹。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纯白的天地,遥远望去依然可以看见神山俄摩隆仁的主峰,而山下就是广袤的大湖。
赛玛噶让我把帐篷的门打开,和她一起看湖。她靠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天地,表情愉悦。
她说:“在梦里我走了一段长长的路。莽莽的云烟,遮住山,遮住水,遮住整个世界,垂天铺地。我在河岸,看见黑色的大鸟站在老石上;看见花开在眼睛里,发芽,生长,扎根在灵魂里,痛入骨髓;毒蛇处处,虫蛭横行。血水在河**翻滚,漾起阵阵腥风;有雨落下,打在身上,皮肉腐蚀,躯体千疮百孔;看到巨雷轰然,鬼魂恸哭。朽木树林中,一只雪豹口衔一个婴孩一闪而没。那婴孩生着一张和我完全相同的脸,眼神愤怒。那一刻,觉得生存,是如此艰难。
“穆,我如溺在水中无法动弹,行将窒息。”
我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紧紧抱着她。
“梦里,我听到有人在敲鼓,咚,咚,咚,前一声即将消失之时,后一声接踵而至,无有终止。鼓声里,巨大的厮杀呐喊声自雾里传来,金铁交鸣,战马嘶嘶,哀号遍野,将云烟染红,仿佛无数火焰。忽又四下沉寂,寥落无息。有个男人远远站在前处,浑身是血,依然看不清脸,但是我知道他曾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个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再次出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到过他。他依然离我很远,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他依然不和我讲话。他向我招手,似乎示意我跟他而去。我赤着脚,边哭边跑。碎石刺穿脚板。荆棘拉开皮肉。我死死跟着,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前行路。他引我穿过一座桥,忽然站住。站在一棵高树之下,看不到树冠的巨大高树,生出无数洁白花朵。风起花落,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他终于又在我靠近之前,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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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我看到烟散雾开,莽莽白野。一颗颗种子在地下涌动,挣扎着顶破土皮。它们在我眼前迅速生长,开出一朵朵深蓝色的鸢尾,花蕊细长。那花海无边无际,延伸到天地交汇处。它们蓬勃存留,大方端庄。它让我知道,一朵花开或许比人生更有意义。因为它本身不带任何的目的,只是生长,与周围的一切无关。我突然认出那花海,就是当初你陪我去看的那片。然后我就醒来。
“穆,那时我才知道,自我幼年就长久在我梦里引路的那身影不是别人。那是你!”
人的灵魂和湖泊没有不同。它平静或者翻滚,干涸抑或丰沛,都是它自己的事。只有它自己知道内里的深浅,苦涩或甘甜。比起玛垂大湖,赛玛噶更喜欢拉昂。一个苦涩窄小的湖泊,人畜不近,所以自由自在。
守着这方湖,我们看着湖水一点点结冰,逐渐向湖心延伸;深夜躺在帐篷中,听见冰面炸裂的声响,那声音清脆迅疾,仿佛伤口崩裂,带着干净利索的快意;风偶尔会大得惊人,会将帐篷彻底吹翻。两个人挣扎在风雪里,看着对方的眉毛、额角、脸颊、下巴粘住风霜烟尘,大笑。笑着笑着便又潸然泪下;游弋的狼群和野牛游**在周围。它们对自然没有占有之心,它们属于自然,听命于自然。
阳光出来,我们起身打猎。追逐公鹿、灰熊、野驴。日头落下即归来。我把那猎物剥皮割肉洗净,烹煮。高挽衣袖,托露出一臂,双手沾满血污,动作熟练。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靠在一起,仰望远处耸入云烟之中的俄摩隆仁。看着最末的一缕日光斜斜洒下,雪峰金黄圣洁,如同随时都会盛开的美丽莲花。看着月亮出来,天地青黛,烟云流动漫卷、围裹、汇聚,与它们呼吸共存。
雪水融化时,我带来被遗弃的幼鸟。赛玛噶欣喜留下。洁白的幼鸟,一脚残疾,瘦弱蹒跚。她将它养在帐篷里并悉心照料,白日带着它挖掘新鲜的根茎草籽,晚上抱在一起睡觉。
夜半醒来,我望着身边熟睡的女子,望着她安静呼吸,将手伸进我的手心,微笑笃定,内心安慰便又睡去。世界在轻微颠倒变化。我不是出云王的弟弟、兽军统领,她不是昆蕃公主、出云王妃。拉昂湖畔只有一对平凡男女,不需任何人的介入,不需任何事的介入,昼夜厮守,恬淡度日。这种感觉如同缠绵的热恋却又彼此尊重,内心洞明,不问时间和未来。
有时也会发现赛玛噶对着旷野发呆。不管是昭日天汗还是黎弥加都是她内心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伤口表面上结了疤,一旦触碰就会崩裂。她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女子,好似一尊瓷器,晶莹,有种诡异的美,一道道裂纹分布其上,不能修补只能断裂。
因为黎弥加将赛玛噶赶出王宫,昭日天汗雷霆暴怒,两国边境大军集结,**不安,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但很长一段时间,昆蕃军队又没有了任何的消息,一切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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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日天汗是个异常冷静、聪明的人,他拥有狼的超凡忍耐。出云虽然不复鼎盛时期的荣光,但可用的军队依然远远多于昆蕃。在紧张了两个月之后,双方各自撤兵,尼洛威尔雅等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至于黎弥加,关于他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当然这些都是尼洛威尔雅口中所处。
“这段时间,出云附属各部落纷纷暴动,反叛部落陆陆续续竟有二十之多,我们出云立国以来这是未曾有的事。将军,如今出云四方混乱一片,让人不得不担心。”尼洛威尔雅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
黎弥加呢,他干了什么?
“一开始,不过三五个部落叛乱,王上大怒,亲自帅大军平叛,所到之处皆屠之,寸草不留,绝不手软。本以为以如此雷霆手段定然能够震慑四方,想不到反叛的部落越来越多,让人分身乏术。王上逐渐心灰意懒,便将政务全权交给东罗木马孜,让他全权负责平叛。
“将军,如今除了东罗木马孜,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老帅热桑杰。他变得极易愤怒嗜杀,任何的微小细节都会让他的臣下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原本集结在穹隆银城的大军不断开拔,开往前线,尽管朝政混乱,但我出云军魂仍在,所以战无不胜。尽管如此,损失也大,很多久经沙场的将士,再也没有回来。”
尼洛威尔雅,你不觉得这个时机,突然又这么多的附属部落叛乱,有些不寻常吗?
“将军,你怀疑是逻萨人捣的鬼?”
我摇头,转脸看着远处的赛玛噶。她抱着那只白色幼鸟,给它喂食,笑颜如花。
尼洛威尔雅,这件事情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定然和昭日天汗有关。出云大乱,对他有极大的好处。
“将军,事实上我也是如此想。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弗夜坚赞如今在雪域声名远扬,人们都尊他为太阳,昆蕃风头正劲,原本对出云忠心不贰的部落们,自从黄牛部一战之后皆有离心之相,此消彼长,所以……”
所以,还是看天神的意愿吧,但愿他不会抛弃出云。尼洛威尔雅,婷夏如何?
“王后很可怜,尽管王上已经原谅了她,但对她不像从前。王上的性格你了解,他爱一个人会用尽全力,但若让他失望,他比谁都冷酷。他很少踏足王后的寝宫,大部分的时间在白宫安寝。大量的女人从四面八方被羊群一样赶入他的寝殿,上好的烈酒流水一样送进送出,络绎不绝。他就如此在女人和酒水里麻痹,煎熬,失去理智。
“常常有人听见王上痛苦的号叫声从宫中传来,那声音犹如受伤的濒临死亡雄狼,孤立无援,躲在角落里舔舐汩汩流血的伤口,挣扎,嘶吼。相比于出云国的混乱,王后给他的打击更大。好在王后识得大体。王上不理朝政,她便出面斡旋,要不是她在,东罗木马孜早就为所欲为了。但她的日子也相当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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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王上已经不是当初的王上。失去了你,他就仿佛行尸走肉般。”尼洛威尔雅说。
是的,他已不是从前的黎弥加。但我亦不是从前的黎穆了。人会在瞬间变老,变得卑微,变得污泥一样低贱。毕竟人生即是如此,任何人无能为力。
爱,可以让两个陌路人走近,牵手,彼此变得圆满。也可让两个人相互撕扯,隔绝,苟且偷生,即便成为白骨,那痛苦还在,亘古不绝。
“将军,我听说王后已命人将后宫暖房中的山茶全部砍去,如今的她一颗心全部放在王上身上,这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尼洛威尔雅看着我,苦笑。
我亦笑。
这的确是件好事。我们的爱终于可以圆满落幕。
她终究是我的嫂子,回到了她应有的位置。
晚上,我将黎弥加的事情告诉赛玛噶。她正在宰杀一只壮牛,我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面无表情,但那双手不断颤抖,终于割伤了她自己。
赛玛噶,这是件好事。黎弥加永远不可能属于你,而且你也恨他。
“是的,我恨他,恨到骨子里。”她扔掉刀子,坐在地上大哭,“可是,穆,为何我听到关于他的一切还会心痛,还会难过?”
也许他将是你一生的伤疤。这伤疤,不会痊愈,只会突如其来地裂开,让你痛彻心扉。
“穆,能带我去俄摩隆仁一趟吗?”她恳求我。
为什么?
“我想去看一看你说的那云烟,我们所有人死后,都要投身其中的云烟。我想看一看那终点,就如同告别。”
我点头,转身出去。
但走了几步之后,我回身直直地盯着她。
赛玛噶捡起刀子,继续她的事:“怎么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你说。”她表情平静。
赛玛噶,如果可重新选择,你会不会再让自己爱上黎弥加?
“不会。”
为什么?
“他让我失去唯一的温暖,失去尊严,失去关于美好的所有想象!他就是我身体上的那肿块,除了溃灭别无其他。这爱让我生不如死。”
倘若有人能从你记忆中将这爱人连根抹去,你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爱上他是我最大的错。”
我点了点头。
她困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我摇头。
“爱上一个人就像一张白纸,褶皱了,永远不可能回归当初的模样。爱无法抹去,也无法毁灭,它和死不同,人死了,肉身可以回归尘土,但爱不是,它会一直存在。”
我不与她争论,走出帐篷去看那大湖,还有天空中闪烁的星光。
或许赛玛噶说得对,爱无法抹去也无法毁灭。
第二日,太阳还没出我们便起身。骑上马,带上小小的行囊,一路向西。我要带她去看俄摩隆仁峰顶的云烟。因为她大病初愈,我们行路缓慢,从我们在拉昂大湖的帐篷到俄摩隆仁,来回大约需要二十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带上她的侍女,我们不过是荒原上行走的一对普通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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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终没能从对黎弥加的伤痛中恢复过来,我告诉她的那些消息,让她心痛。
一路上,不时有雨雪,有狼群,还会遇到抢劫的强盗。
出云四方战乱,和平早已不复存在。作奸犯科之徒趁机起事,三五成群,抢劫来往的落单之人,甚至杀人越货。我们碰到过不少,但这些人要不被我斩杀,要不丧命于拉杰之口。
赛玛噶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很少跟我说话。
这一日,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食物已经全部吃光。
天色阴沉,厚黑的云层聚集着,晚上将有大雪。
“穆,我们要是冻死在这里,倘若有人发现我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她笑道。
也有可能觉得我们是兄妹。
“兄妹不可能这样两个人长途跋涉,也不可能这么亲密。”她笑。
赛玛噶,我们不会死的。看到前方的那个山谷了吗?
我指了指前方。两座山峦延伸而来,出现一个隐蔽的山谷,狭长而幽静。
“怎么了?”她问。
穿过山谷便是一个名为嘎鲁的部落,约有万余部众,我曾经驻军那里,认识他们的头人。我们晚上就在那里过夜。
“我现在只想有个大大的温暖的火堆,再来上半只煮好的肥羊,还要有酒!最烈的酒!”她舔着嘴唇。
我笑。
我们加快速度纵马飞驰,进入那山谷时,大雪开始落下。鹅毛般的大雪几乎瞬间淹没天地。
跑在前方的拉杰,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跳上一块巨石昂头嚎叫。
“穆,你闻到了什么味道没有?好香!好像是在烤羊肉。”赛玛噶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我没有回答她。这味道,我曾经闻到过不止一次,它绝对不属于牛羊,而应该是属于人!
很快,山谷的尽头的路边,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尸体。这些尸体绝大部分附身趴在地上,背后插满了羽箭,头颅皆被砍去。
看到这些,赛玛噶脸色苍白,身体在马背上摇晃。
“这里发生过战争?!”她说。
我跳下来检查那些尸体。
赛玛噶,这些人死的时间并不长,顶多有两三日。
“到前面看看!”她狠命地用皮鞭抽马。
我们一前一后,穿出山谷,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全都愣住。面前是地狱!
这个部落原本是那么的欢乐祥和。男人放牧,女人操持家务,老人们对着神山祈祷,孩子们在林地中欢呼雀跃。而现在,原本茂密的林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一顶顶帐篷被掀翻,被焚毁,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尸体到处都是。他们被刀斩去头颅,被长矛刺穿身体钉在大车上,被飞箭射穿喉咙,尸积如山!
两三日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屠杀。我和赛玛噶在黄牛部曾经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没有人甚至连牲畜都没有留下一头。一个万余人的部落,就如此凭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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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玛噶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扶着一根摔跤的树桩剧烈呕吐。
我走入这屠场,查看那些尸体,心在滴血。这是出云的军队所为,先是包围,然后骑兵发动突袭,接着步兵合成一圈往里屠杀,干净利索。
“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杀人?难道这些人不是出云的子民吗?”
是,曾经是,但他们背叛了。
“仅仅因为背叛,就要整族被屠戮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实际上,如今和这个部落有着相同结局的还有很多。屠杀现在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为什么?!你们出云人为什么要这样杀人?!你们是魔鬼吗?!”她愤怒地冲过来,揪住我的衣服。
赛玛噶,这是王命,军队别无选择,你以为他们下手的时候内心不会痛吗?!
“黎弥加!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难道一个黄牛部,不够吗?!”她使劲地捶打着我,咬牙切齿,仿佛我就是黎弥加。
赛玛噶,他亦别无选择。他是出云的王,一个部落叛乱,若不平叛,就会有十个,百个,最终整个出云会轰然倒塌。
“这是借口!他只想杀人!仅仅为了他那可悲的爱情,将怒火发泄在这些平民身上!他是魔鬼!”
赛玛噶,没人喜欢战争,没人喜欢屠杀!
我开始愤怒起来,双手抓住她的手臂,双目圆睁。原本的出云并不是这样。所到之处人人安居乐业,部族和睦,牛羊满山!
“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战争,世俗的野心,生存!我如此告诉她。
“我不明白!”
赛玛噶,若不是昆蕃崛起,若不是两雄相争,这里依然是天堂!实际上这段时间出云四境**,很多部落举起叛旗,是因为昆蕃的暗中煽动。
赛玛噶,这地狱很大原因是因为你哥哥的怒火,他要消灭出云,他要消灭黎弥加。而这怒火与你有关。与你的爱有关。
“是我造成了这一切?”赛玛噶后退着,身体颤抖,看着血海尸山,绝望倒地。
她喃喃自语:“因为我吗?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走过去,紧紧把她拥入怀中。
赛玛噶,实际上这不应该怪任何人。你爱上黎弥加没有错,你的哥哥为了你对付出云没有错,黎弥加出兵平叛、屠杀同样没有错。
“那是谁的错?!这些人死了,整族的人死了,谁的错?”
我也不知道。
“穆,我不要这样的爱!若是能够重新选择,我不会爱上那个男人!倘若如此便不会发生这一切。”她说。
即便是你没有爱上过黎弥加,同样的事情还是可能会原封不动地上演。
“包括我和你吗?”
所有人。所有事。
她不再说话,离开我站在最高处,手持佛珠,为这些亡魂吟诵经文。大雪簌簌而下,覆盖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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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在这个山谷过夜,夜半的时候离开。
在去俄摩隆仁的路上,这样的场景又见到三四次。每一次赛玛噶都脸色苍白地为亡灵超度,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停停走走,这一日,俄摩隆仁就在眼前。转过一个山丘,我们听到喊杀声、哭叫声。山下,十几个士兵在抢劫财物,他们掠夺牛羊,将主人砍翻在地。
这些人穿着银甲,刀影如霜。
是出云的士兵!
“穆!”赛玛噶的声音抖动着。
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纵马飞出。刀落,断肢横飞。士兵的头颅被我斩下,随即大乱。他们叫嚣着,冲过来,一番搏杀之后,皆横尸马下,只有一人仓皇逃窜。
捡起地上的弓箭,对着那逃跑的身影,我拉开弓。
赛玛噶拦住我:“算了,杀得已经够多了。”
那人逃去。
“你们出云的士兵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和强盗一般!”赛玛噶道。
赛玛噶,这些人根本不配披上出云的白甲,他们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我弯腰指着那些尸体身上的银甲,上面有东罗木马孜的双头狐狸纹饰。我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周,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赛玛噶,我们必须赶快走。
“为什么?晚上在这里过夜不好吗?”
这里有东罗木马孜的私兵,说不定他就在附近。
“他难道要杀了你?”
以前他不敢,现在他会,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出云人。
“为什么?”
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那个临阵逃脱的家伙。
我们上马奔向俄摩隆仁山。抵达山脚时,对面的土丘上方,远远地出现了一匹马,接着是两匹,三匹……
一直到两三百人的队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些人穿着黑衣,手持长刀,呐喊着冲来。
赛玛噶有些惊慌:“我们遇到强盗了。”
我摇头。
那不是强盗。出云没有两三百人聚集的强盗,即便有,他们也不会手持出云士兵的白柄刀。这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
他们如此打扮为的是杀死我之后,即便是黎弥加追问下来,东罗木马孜可也以说我死于强盗之手,进而摆脱干系。
赛玛噶,你向山上跑,那里到处是修行的洞穴,逃到那里就安全了。
“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我们不可能全部跑掉。
我抽出白柄刀,带着拉杰迎上去。
她骑马过来,和我并肩。
“要死就死在一起,否则活着我太寂寞。”她笑着说。
对方呼啸而来。长刀出,拼杀,鲜血飞溅!我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刀锋飞舞,终于找到久违的酣畅淋漓。三次冲锋终于撞开对方的围堵,带着赛玛噶奔向俄摩隆仁山。
“放箭!放箭!别让那个哑巴跑了!”身后的人尖叫着。
接着,听见羽箭飞来的锐利声音。转过脸去,漫天飞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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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提起赛玛噶将她搂入怀中,同时俯下身体。
噗噗噗!后背传来闷响,箭头入体,痛入骨髓。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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