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收拾停当后,唐照放飞了一只信鸽,继而便引着他们往前继续进发。云四海远远地跟在身后,时不时地回头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几次想要询问唐照,可是话到喉中便又噎回了肚子里,到最后吐出的也只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众人本就离着一处小镇不远,只有二十余里的脚程,走了不久,便已到了。唐照行事周密,早就派了一骑先行到客栈打点一二,招待周到,自是不需多言。
夜阑卷过,带走了镇上所有的喧嚣。眼下户外四野清寂,月光慵懒地铺洒了下来,照得街上半昏不亮,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孩啼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就好像其他人全都被这月光给毒哑了一样。
云四海躺在客房中的软卧上,细细地想着今日的事情,嘴角先是露出了一番浅笑,继而便是得意轻笑,只是想到了最后,他面上的笑容忽就敛去,摇头苦笑,叹息了一声:“都怪我想太多了,她早就有了归宿了。”
云四海念头方落,忽闻屋顶传过“咔”的一声踏瓦轻响,一阵迷烟从屋顶飘落。他闻声一惊,迷烟入鼻,霎时便觉头脑有些浑胀。他连忙运起内力压下,从**弹起,正要去拿放在桌上的宝剑之时,忽然就有十数粒飞弹从窗外打来,去势劲急,逐电追风,看那样子却是想要了云四海的命!
云四海掷袖卷出,身形翩跹地便接下了飞弹,“哒哒哒”的落了满地。他心中咬牙暗念:“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纵身便扑到了桌前,伸手正要拿起宝剑时,突然又是几颗飞弹呈品字型射来。他沉声一喝,挥袖挡过,再一转眼,却见宝剑已被一枚丧门钉击到了角落。
云四海紧皱眉头,脑后忽然刮来了一股冷风。他连忙矮身蹲下,抬头望去,便见头顶寒光疾闪,一柄利匕凭空刺过。那刺客一击不中,利匕登时倒提,朝下猛扎。云四海极声呵斥:“凭这种本事就想来杀我么!”一劈手,便拿住了刺客的手腕,利匕霎时停在了半空,丝毫不动。
云四海手中如握柔荑香玉,心中默念:“好滑的手。”但容不得他多想,那刺客一手受制,怒斥一声,脚下登时撩起,向着云四海腰身踢出一记“穿心脚”。屋内虽是昏暗,但云四海耳力非凡,听风察位,稍一侧身便让了过去,手上用力一扭,登时夺过了匕首。继而,他右脚疾出连勾,“咚”的一声,便掀倒了那名刺客。
云四海得势不饶人,一跨身便骑在了那刺客的身上,两膝压着那人的双臂,左手格住那人的脖颈,匕首悬在了那人的面上。看这样子,只要那人胆敢妄动,这匕首即时便要刺进他的脑门。
“说!唐见深在哪里!”
云四海肃声迫问,左手使劲,那人登时喘不过气来,咳了一声。可这声咳嗽却是十分娇软,却像是个女子所发。云四海心中生疑,鼻尖又嗅到了一股淡若幽兰的少女香气,暗自念道:“竟然是个雌儿。”
倏忽间,云移光影,凉凉的月光从破损了的窗户投了进来,打在了匕首上,映出了一阵明晃晃的冷光。籍着这片淡光,云四海便看清了那刺客的面目。只见她秀眉如柳,凤目怒瞪,面上腾上一股嫣红,头上的双螺髻已显凌乱,青丝随着云四海的呼吸而飘扬,拂在了他的面上,如同三月的柳丝般撩拨得他春心骀**,神迷意乱,心子怦怦急动,直欲跳出胸口。
“啊,唐、唐姑娘!”
云四海吃了一惊,低声唤出,心中怒火全消,不由垂下了右掌的匕首,左臂上的劲力也都收起。只是恍惚之间,他走了神,却还是骑坐在了唐谕的身上。他只觉**温软如玉,仿佛是坐进了一池棉花当中,直酥得他浑身乏力,不愿起身,便是叫他死在其中也是愿意。
“嘤”的一声,唐谕羞耻的泪水夺眶而出,破口大骂道:“你还不滚开!”说罢,她进掌推出,直将云四海推开,滚到了墙角。然后她挺身跃起,推开房门便欲冲将出去。只是谁知方才他们打斗甚剧,早已惊醒了唐门诸人,此时他们竟都堵在了云四海房间的门口。唐谕这一推开门,便即迎上了他们的目光。
唐谕横眼扫了一巡,却见众人神色稍愣,继而眼中泛起了一阵冷漠轻蔑。她顿时便知他们定是误会了什么,可她生性好强,也不愿解释什么,只是满胸的羞愧委屈难掩,含不住的泪珠儿成串滚下,用袖子遮住了脸面,抢道逃了出去。
“唐姑娘!”
云四海抬手高唤一声,便要拔身追去,只是却又被唐门众人给拦在了门口。云四海叫苦不迭,只觉此事当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都洗不清了。正焦急时,就见唐照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双眼浑似藏火,显然也是大为恼怒。云四海连忙解释道:“唐先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唐照侧头看了一眼屋内,见得满室狼藉,屋顶窗户破裂,暗青子落了满地,略加思索便大概推测出了其中详情,眼中怒气消了许多,叹了口气道:“哎,我这侄女生性刁蛮骄纵,肆意妄为,也是难为云少侠了,希望少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很快她便要嫁做人妇,我总是希望路上能少些风波曲折。这样日后嫁到夫家,她也会好过一些,你说是么?”
云四海心思剔透,自是明了唐照的话中之意,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唐照稍一颔首,便即领着众人去了,余下云四海一人呆呆地对着满室狼藉。他一时想到方才自己坐在了唐谕的身上,心中既是欣喜若狂又是激动难掩,可一俟念到唐谕终将嫁作他人妇,满怀的欢喜便又尽数落空,化成了无边的落寞心酸。
他一转眼,只见月光清凉依旧,叹息一声,便觉自己的心头比这月光还要冰上几分。摇着头,他躺回**,辗转反侧,直将月光滚成了朝晖,犬吠翻成了鸡啼,也都还是睡不过去。待得听见楼下人声渐盛,云四海叹息一声,便起身准备启程。
但经过那夜一事,而后的几日里大家看待云四海和唐谕的目光便都古怪了许多。对云四海倒还好,毕竟他对唐门众人本就有救命之恩,故而唐门众人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可唐门众人本就看轻唐谕,那夜再见她从一个陌生男子的房中走出,虽然也明知唐谕和云四海没有私情,但他们抓住了机会,哪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一路上,他们不时的冷嘲热讽、挖苦揶揄唐谕,纵是唐照百般喝止也都难以杜绝,直逼得她时常躲到角落去,抹泪啜泣。
云四海看着也觉难受,好几次便要走近唐谕,想来安慰宽解一二。可谁知那唐谕竟是迁怒于他,恨他甚矣,每逢见他走来,便就咬牙切齿,扭头躲得更远去了。若是躲他不开,便就掷出暗器以来驱赶,悻然大骂:“你来做什么!快滚!我不想见到你!”喝骂声中,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惹人怜惜。
无奈之下,云四海只得黯然走开,心中萧索,神思颓靡,脑海中尽是苦思:“为什么唐姑娘会讨厌我,为什么她那天晚上还想要杀了我?”
只是自古女人的心思就好比是海底针般,看不见、摸不着,便是她们亲口同你说的话都有可能藏着三分假,任是云四海凭空想破脑袋,自也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喟然叹息一声,便即提酒解忧,这一喝下去,醉意涌来,只觉浑身舒泰,一扫连日来的苦闷抑郁,心中不由暗赞:“古人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诚不欺我。”
于是乎,这般走得二十余日,云四海心烦了二十余日,也醉了有二十余日。迷迷糊糊间,一行人朝登紫陌、暮踏红尘,穿州过省,已是走过湖广(今湖南、湖北地区)、江西二地,刚进了福建地界,离着福州业已不过是半月有余的脚程了。
这一路上,他们几经武林名宿的门户,唐照便将他们引荐给云四海认识。可谁知这云四海连日以来酗酒不休,于人前或是疯言疯语,或是举止失常,轻则口出狂言,重则出手伤人,丑态百出,实难尽述,累得唐照百般抱歉转圜,赔礼道歉,心中有苦难言。而那些个武林名宿面上虽是豪迈,嘴上直说着“不介意”,但心中却早已看轻了云四海,连带着也小看了唐门,皆都腹中非议道:“这八台山唐门果然是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了,竟将这么一个烂酒鬼引荐给我们认识?除了发酒疯外,他还有什么能耐!”
这般拜访过三家同道好友后,唐照自也觉失礼丢人,暗自气恼,再也不敢带云四海去拜访别人了。可想他为人处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心中虽是不满,但仍将表面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一路上派人将云四海照料妥当,仍当成贵宾招待。只不过是食住时皆都避开了云四海,将他安排得远远的,生怕再被他丢了八台山的脸面,就算是避不开时,见着云四海也不过是稍稍拱手示意,也绝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唐照如此的冷漠对待,云四海自也有所感觉。只是前些日子里,他因唐谕恼恨自己而伤心,自怨自艾,于这等琐事也不及多想,反正是有饭吃、有酒喝便行。
忽一夜,他们一行人宿在了漳州府的洋宁县中(今福建三明市附近)。云四海酒后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一个满身浴血的男子趴在地上,向他伸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不住地朝他呐喊道:“云兄弟,你怎么还没有杀掉唐见深,救出你嫂子啊!”
梦中的声音森然可怖,云四海骇然惊醒,身上冷汗涔涔渗出,恍如淋了一场暴雨,恍惚间,他念及梦境,口中喘息吟道:“恩公……”
须臾,云四海豁然省悟,大声地悔恨自唾道:“云四海呀,你本来行事洒脱、光明磊落,又怎能为了一个女子而颓废至斯呢?唐姑娘已是许了夫家的,你就算是再怎么喜欢她,也都是没有结果的,你对唐姑娘的情意只能藏在心中了!你可记得你身上还背着恩公的血海深仇,徐嫂嫂可还是被困在太行山上呢!这样下去,恩公的大仇你何时能报,何时才能救出徐嫂嫂!况且现在就连唐先生他们也都不再欢迎你了,你又何必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身边呢?当前的首要之急,乃是要找出能打败那唐见深的办法来!大丈夫立于世上,又何患无妻呢,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气的!”想着,他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硬将心中对唐谕的那点情意压下,翻身起床,抄起墨剑,在桌上留书一封,自就推门出户,不再留恋。
一时间,云四海只觉天朗地阔、风轻云淡,心下洒然,大有天下任行之感。他轻笑几声,辨清了方向,便就要往北边行去,盘算着北直隶乃是天子脚下,高手能人聚集之处,到了那处磨练,定会有所收获。
这般孤独行了三日,云四海初时虽是洒脱,可到了后头却还总觉得有些落寞,脑中时不时便会回想起唐谕来,心中蓦然念道:“不知道我走了,唐姑娘可会开心一些?”到头来,他心中还是忘不了唐谕。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还负着恩公的血海深仇,这便又叹息一声,压下心事,继续朝前走去。但他还未走出一程,忽便听闻身后传过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响。
云四海回首望去,却见身后烟尘滚滚,遮蔽来路,朦胧中驰来了六骑人马,直朝他奔来。待得他们走近了些,云四海便认出带头的那人乃是唐歌。
云四海心下狐疑,只见唐歌率六骑唐门子弟火速冲至,将云四海围在了中间,皆都怒目睖视,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云四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便抱拳道:“唐兄弟,前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了。请恕云某不告而别,但云某习惯一个人行走江湖了,跟你们在一起,怕是会多有妨碍。”
唐歌挺着马鞭,戟指高声喝道:“云四海!你自己要走那就算了,但又何苦硬要拉上我那妹子呢!”
“唐姑娘?”云四海心子忽地一提,疑惑问道,“她怎么了么?”
唐歌哼了一声,道:“还在装蒜?你都带她私奔了,为什么不敢承认!我的好‘妹夫’!”
云四海听得这话,既是欢喜又是不解,心知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便连忙辩解道:“等等!唐兄弟,你说我带唐姑娘私奔了?这不可能呀,我走的时候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而且唐姑娘她那么讨厌我,又怎会愿意跟我走呢!”
唐歌不待他说完,摔手便扔出了一封信,丢在了云四海跟前,骂道:“少要狡辩了,唐谕的书信在此,你自己看罢!”
云四海捡起一览,不由面色大喜,眉开眼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
唐歌冷笑一声:“还在假装么!唐谕她自己在信上都说了,她爱上你了,决意要跟你私奔了,让我们帮她推掉跟褚将军的婚事!快说吧,你把她藏到哪去了,若是现在把她给交出来,我们还是可以放你走的,如若不然,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着,唐歌把手一招,众人双手抬起,暗自对准云四海,却是等着唐歌一声令下,就要射出暗器了。
云四海见状,摇头苦笑一声,口中解释道:“唐兄弟,在下真的没有带唐姑娘私奔……”
“少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