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天寒归去晚
何人月下独思君
两日后清晨。汪宅外。
冬了坐在一辆马车上回眸观望悠然出神,目光触及于那纵横四方的青石板铺就的仁义巷巷口街道,曾几何时这里访客不绝商贾如云,多少人以曾经拜访过汪家而引以为荣!如今才数月光景这条路就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和热闹,只剩下牲口的蹄印掩于杂草之中。
这路面上的青石板经过了岁月的冲刷磨砺,早就已经是锃明佤亮光可鉴人,泛着青黑的光芒,给街巷带来了一种独特的神秘感觉。
这纵横四方的青石板路,这弯曲悠长的小巷,分列两旁的柜台,门窗间精雕细刻的小棂,石坊上倒立的石狮……这一切莫不引发了冬了忆念幽情深不可测蜿蜒绵长,此时此刻,她便要远离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了!
诚然,冬了不舍,故园难离,她是早已把临清州当做自己的家乡了!石阶铺展而上,门楼高耸,两尊仁兽蹲踞于门前,正对门楼望去,是层层门楼的深层画面。这个大院是四进院,各院房屋左右对称,秩序井然,一草一木,历历在目了然于胸。雕梁画栋在无情风雨侵蚀下已然有一些褪色,屋墙片片斑驳,青砖院墙雕花门窗,平时不觉,今时乍离,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她开始有一些依恋!那是印在心间的东西啊,抹也抹不去的欢乐和无限温情!
门口站立的是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祖父,还有跟随多年的两个老家丁。老人挥手:“走吧,走吧!”
——冬了当然不肯走,这里有家园,有亲人,有她刻骨之爱,有她铭心之恨!却也不得不走!夜来李士登差人送信,马堂自此打击之下,愈发贪婪猖狂变本加厉不可一世,多次跪请皇命重来临清州督税,在朝中大臣极力反对下终未能得逞,便再生奸计,密令刘易从严从重加害汪宅以及王朝佐家小,漕帮云云。汪家无奈经过仓促间反复商议筹谋,决定暂离此地以图他日之东山再起。另颇值得一提:在当下东昌知府李士登倾力帮助洪真大力协助之下,洗浊生被连夜营救出狱并再次嘱托,天亮必须离开临清州,以防再生变故!
告分恩亲,汪信义,洗浊生,冬了颜惜,一行十数人,三辆大马车,又在临清城外十里长亭与久候多时的李士登洒泪而别。颜惜目光凝视李士登似有所语,李士登心领神会肃然正色道:“两位贤妹可放宽心,士登定会好生照料王娘。必视如家堂,如有一丝一毫慢待之处,必遭天收。”冬了深深一揖凝望于他:“李兄,这是托付。”李士登郑重点头:“士登晓得,必不负所托。”
自此冬了一行扬鞭启程,他们没有回头,他们知道,他们还会回来的,等到回来的时候,就是马堂他们的末日!
——临清!这个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这个让他们又爱又恨的地方!
这一日午后,来得一处荒郊古道,四下草木疯长掩映间有一庙宇檐角可见。汪信义见众人一路奔驰稍显疲累,便建议稍待休息,众无不应允。洗浊生跳下车来,信步而行,见庙宇虽宏大却已破败不堪,一睹庙前横匾上三个金字:“醍醐寺”。不由哈哈哈大笑出声,道:“古人曾言及有醍醐灌顶一说,且看这醍醐寺今日能给我什么人生启示?”
冬了颜惜青春年少,生性好玩,既入宝刹,怎可不借礼佛瞧个究竟?当即一同下车,追随洗浊生之步伐,踏足进入醍醐寺。
诚如外观所见,这庙宇确实年代久远少人维修,大多建筑都已破败不堪,唯一可观景观是入门后大雄宝殿之内,有一面佛教墙画,画的是佛祖拈花一笑传道佛法与六祖慧能之典故。洗浊生悠悠一声叹息:“拈花含笑,这需要大彻大悟的大智慧啊!唉,世道人心,多以见钱眼开之俗流,追本溯源,寻道穷根,目光如炬,一念成佛?不易,不易啊!”
冬了小嘴一撇:“神神叨叨。”
颜惜则是秀目流转,扫向洗浊生,微笑,似有所悟。
冬了道:“自从大哥走后,我忽然发现出狱的洗浊生有一些不大正常了。”
颜惜不明所以,淡淡地“哦”了一声。
冬了:“这几日走来,我有时候发现他经常坐在卫河边,眉关紧锁,对着过往帆船流水,喃喃自语自说自话,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了?”
颜惜笑道:“当然不会。”
正说话间,就见洗浊生一人脚步匆匆,径直前行而去,冬了颜惜少年心性好奇之下,趋步跟随。洗浊生忽然止步,原来前方有一水坑,夏季雨水充足,这里地势甚洼,是以积水颇多,洗浊生目不转睛浑然不觉,一直前行,不多时水入半腰,渐至胸口,继没头顶!冬了发一声大吼:“洗浊生,不可!达达快来,洗浊生要寻短见了!”
一声大吼,庙门之外汪老爷携几个跟随多年的老家丁急忙赶到,众人下水七手八脚把兀自吵闹不停的洗浊生拉上岸来。汪老爷还一个劲地斥责:“怎可如此,糊涂啊!”
洗浊生醒转过来,注视众人有顷,忽而嚎啕大哭悲声立起,片刻之间又仰天大笑出声!此时竟然是鬓发齐张,凛然生威!诸人睹他忽哭忽笑,喜怒无常,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冬了撇嘴,不以为然:“莫非这是坑中水源有毒,今次一番浸泡,把你脑袋伤到了么?”
洗浊生道:“非也,非也。是因为我想到一事,至今至此不能想通。”
冬了奇道:“你且说来看看。我还真不大信。”
洗浊生:“如今朝廷腐败不堪,根本不计百姓死活,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迷于酒色之中,朝中宦官当权,相互倾轧,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清正廉洁者屈指可数,大明王朝已呈日落西山之势,在此等情形之下,如何拯救万民于水火?”
冬了道:“呸!还真是有病了。自有肉食者谋之,有何间焉?”
洗浊生叹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啊。”
冬了忍不住辩驳道:“与你可曾有一文钱的关系?”
洗浊生叹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洗浊生久读圣贤书,当思人间正道。”
冬了又问:“何为正道?”
洗浊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冬了叹了一口气:“书生意气,慷慨激昂,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唉,我服了。”
就在此时忽然平地起风,飞沙走石,树摇房动,瓦砾直飞,风势稍减,大雨又下,愈来愈盛倾盆一般泻下,直如九天决口黄河溃堤。一刻钟后,风雨骤收,来得快走的也快,顿时天清气朗碧空如洗,隐约还有一道绚烂彩虹出现,蔚为奇观。
时令虽是秋季,气温依然如在酷暑闷热异常,有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水,空气新鲜肌生凉意,心情大为舒畅烦躁一扫而光,人人均是脸现喜悦心生惬意。
冬了颜惜亲睹此等美景,只觉得心旷神怡不能自已,一时间欢欣不胜。
再看洗浊生,方才雨势疯狂,他仍然在风雨之中不动不摇稳如磐石,汪老爷气愤不已,招呼家人拼命拉着洗浊生到车厢内避雨,但洗浊生依旧一动不动,皱眉苦思,似在经历难以破解之事。风停雨收天现彩虹,他似有触动,但仍低头思索,眼神逐渐清朗,面色不再迷离,口中喃喃自语:“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必须经历风雨,方可见到彩虹?”忽然他不顾长发凌乱面容污垢,长身而起,跃下马车,目现光彩手舞足蹈欣喜不已仰天大叫:“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天意,一切都是天意!造化弄人啊!天啊,你这贼老天!竟如此愚弄众生!”
冬了皱眉,眼露不屑,视作洪水猛兽。颜惜更是诧异不解。汪老爷亦皱眉叹息叹气忧郁。
这日午后诸人行至一处集市,寻得饭馆稍歇,用餐之余隐约传来隔壁茶馆大声喧哗轰然叫好掌声不断直如雷鸣一般。
洗浊生信步而至,那茶馆之内依旧不时喝彩连声此起彼伏,遂好奇心大起,禁不住驻足细听究竟。茶馆之内有一个苍颜白发老者,正手持一块醒目滔滔不绝说古论今,一干贩夫走卒正围坐其周边,只听得如痴如醉似傻似呆。听了一顷,始知老者言及乃是如今大明广为流传人人尽知的《明英烈》,说的乃是明太祖朱元璋龙发凤阳打天下之事,又闻那老者道:“诸位,你道太祖为何发下弘誓大愿,兴起刀兵,立志要拯救万民于水火?乃是因为元朝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不得已为求活命,为了养家糊口养妻活儿,才揭竿而起,正所谓官逼民反是也……”“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在常人听来丝毫无感触,在洗浊生听来却如同晴天白日里当头打过来的一道惊雷闪电!一丝曙光印入脑海,刹那间心底一片清明雪亮!压于心头的心结郁闷情怀一扫而空!洗浊生忽然再无片刻耽搁,以最快速度大步走开,走至村口冬了颜惜停顿马车之处,仰望天地间那轮如血残阳,如黛远山,忽然放声一阵悲凉长笑!
谁也未曾想到,这一笑,竟然天地烟尘四起汹涌滚滚,烽烟频生杀伐不断,竟在那荒野之中走出来了无数个揭竿而起壮怀激烈的大英雄!是的,与其这样蝇营狗苟半死不活地生存,不如轰轰烈烈干他一场!为百姓走一条路,走一条活路!
冬了撇嘴道:“哎哟,疯了,洗浊生如此放浪形骸不雅举止是不是疯了?”
颜惜则是矜持一笑,未置可否。
汪老爷走上前去:“洗浊生,怎么了?”
大笑完毕,洗浊生恢复常态,转身肃容,朝汪老爷深深一躬,道:“东翁,圣人云:‘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在下虽不才,承蒙东翁不肯嫌弃照顾多年,今日我想告辞,就地别过。”
汪老爷闻言大惊:“你要去哪里?可是小女对先生不尊不敬,惹恼了先生?”
洗浊生笑道:“东翁多虑,决非如此,还请千万不要误会才好。冬了颜惜二位小姐,都是慧根福报极重的世间奇女子。眼下际遇之上虽有小挫折,将来却必有大福报。这个东翁无需担心。冬了大小姐平日里与我厮熟惯了,就如亲人一般,些许玩笑,我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东翁小看我了。”
汪老爷道:“即非如此,何以执意离开?你要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总应有洗浊生容身之地,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了。”
汪老爷:“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们何不一起进退?须知我们经历这么多,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又何必见外?”
“我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老爷是商人,逐利而往人之常情。我不能连累你们,”又点了一下头,洗浊生郑重道:“是朝佐兄未竟之事业,我想继续做下去。”
汪老爷一下子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情了,肃然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一个不慎会抄家灭族,你可当真想好了?”
洗浊生点头:“是的。在临清州逢上王朝佐这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洗浊生何其幸也!然而当今世道太监专权妖孽横行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几不聊生!老百姓不外乎求温饱求平安,可是现实之中有马堂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平安日子也很难保证了!要想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只有抗争一途!否则没有出路,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东翁,珍重!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不叫洗浊生,我姓刘,我叫刘霑,记住我,不要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