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屋子,没有梁头的屋子。
墙壁和天花板都粉刷成干净的白色,一盏圆形的日光灯吊在天花板的正中央,像是一轮太阳。柔和的灯光下,温软的席梦思**躺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睁开朦胧的双眼环顾四周,然后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一台空调下,仰起头对着银白色的空调呆呆地望,一股股热气吹在她身上,暖暖的。小女孩伸出双手,让暖风抚过指缝。
在小女孩的眼里,那台空调像是一口箱子,她似乎从来没见过这般神奇的箱子一样。
突然,两股热流自鼻孔而出,流经嘴巴时咸咸的,小女孩下意识地擦了擦,然后发现满手鲜红的血。
房门被轻轻打开,小女孩转脸看到站在门前的男子。那是她的父亲,他是被小女孩起床的声音惊醒的。
小女孩动了动了嘴唇,话音未出便昏厥了过去,娇小的身子像刚被挤干了水的海绵一样瘫软在地上。
“劳拉!”他大步跑过去,抱起失去知觉的女儿。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或许更久……
十字形墓碑前,马丁神父捧着一束鲜花久久站立着,如果不是风,他看起来真的像一尊雕像。风拨乱着他黑色的祭服和花白而稀少的头发,身前的墓穴里合葬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神父自然不会有妻儿,自他决定放下一切去做主的仆人的这几十年来,马丁神父一直孑然一身。
但马丁是结过婚的,回想起那段时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位年轻的天主教徒。他和妻子在教堂相识,然后相恋,最后又在教堂里汤普森神父的见证下宣誓结为夫妻,无论富有还是贫困、也无论健康还是疾病,彼此关爱彼此坦诚,相爱一世相伴一生,至死方休。
两年后他们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孩。
那本应是最温馨最甜蜜的家庭,可他的妻子还是未能逃脱恶魔的利爪,她死于家族遗传的白血病。又过几年,同一个魔鬼又把他的女儿从他身边带走。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他哭泣着跪在空旷的教堂里,肝肠寸断。
“主与你同在。”汤普森神父安慰马丁。
“可我只想要回我的妻子和女儿。”马丁呜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仁慈的主要带走她们?”
“主自有他的安排,马丁,她们不仅仅是你的妻儿,更是主的孩子,主对于她们的爱绝对不亚于你。主已经为她们铺开了前往天国的路,路上开满了鲜花,她们的灵魂会在芳香之中得以洗礼,所有尘世间沾染的罪恶都不复存在。愿逝者安息,愿生者长存。”
“她们真的会去天堂吗?”马丁问,“我目睹了她们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基督啊,她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罪,才会遭受这样的惩罚?神父,请你告诉我,她们真的会去天堂吗?她们……她们幸福吗?”
“她们当然会是幸福的,我的孩子,”汤普森神父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罪,主已经为她们洗刷了原罪,她们在极乐世界里当然会幸福的。您的爱人会服侍在圣母的身边,您的女儿劳拉会玩耍在圣父的膝下。”
汤普森神父单手轻轻按在马丁的肩头,马丁跪在神父的脚下低头抽泣。
从此马丁再未婚配,他辞掉了一切,在教堂里、在圣像边做起了天主最为虔诚的仆人。
如今汤普森已故去多年,马丁也已步入花甲之岁,他接任了汤普森的一切,包括追悼亡者,也包括安慰生者。
他记得汤普森走的时候是安详的,临终之际紧握着他的手说:听,主在向我呼唤,我听到了主的声音!啊,多么美丽的彩光!我就要跟着主的呼唤而去,你也要随着主的声音而行……切记……切记……主会引导着你,就像……就像此刻引导着我……
汤普森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刻画的伊甸园和天使,深深地吐了口气,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随着主的声音而行。”马丁一直记得这句话。
这是个偏隘的山区小镇,人口稀落而慵懒。在小镇出现之前,这里除了散落居住的一些土著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一队白人带着开山的工具和火药来到这里,并找到了金矿,于是小镇在淘金的热潮里被建筑起来。
现在这里早就没有了金矿,只有荒山和小镇,以及留下来的一无所获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在物质世界的冲蚀下,堕落并远离着他们的造物主,来教堂礼拜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甚至不再相信有天主、有上帝。马丁一直都想为他的主做更多的事,每个夜晚他都会对着圣像说话,他一直在等待主的声音,来指引他该如何去做,如何去教化这样的小镇和居民。或者他可以像梅瑟一样,在主的指引下带领众人走出埃及跨越红海。
可他一直没有听到过主的回音。
但是就在昨天,他听到了,他想他真的听到了,他的主对他说了话!
一阵沉闷的爆破声惊断了墓碑前马丁神父的回忆,爆破声是从远处传来的,然后在山谷里回**。
一定又有人在炸山,他想,总有些不肯死心的商人在这片已经贫瘠的山地里寻了又寻,试图找到一块财富的聚集之地。
他把鲜花放在墓碑前,然后伴着凉风走出墓地。
他看着不远处那座没有生机的小镇,想起里《圣经》里的被天主用天火毁掉的索多玛和蛾摩拉,也许天主也正在毁灭这座小城。
神父缓慢地驾驶着他那辆老旧的黑色汽车,车子在忙碌着的扫墓人身边停下。神父摇下车窗,半伸出头问那位比他年长近十岁的扫墓人说:你听到爆炸声了吗?
“是的,我虽然老了,但是我并不聋。”扫墓人回答。
“是不是又有外地的商人来这里挖矿?”
“我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来挖矿,神父,很久之前就没有人来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挖,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早就没有金子了。”扫墓人道,“不过,爆炸声是从镇子的方向传来的。”
“这不可能,”神父说,“镇子里更没有金子。”
“相信我神父,我参加过战争,我听得出炸药在什么地方爆破。”
神父摇起车窗继续前行,进了镇子之后,他看到一辆黄色的小货车停在路边,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正走向那辆货车。然后,神父熄了车子走出去。
“罗柏!”神父叫住刚要上车的中年罗柏,“你有多久没有去教堂了?”
“我很忙的神父。”罗柏回道。
“安息日也很忙吗?”
“我每天都会在家里祈祷,真的神父。”
“这还不够,”神父有些生气的样子,“你该去一次教堂了。”
罗柏答应后,神父转身离开,然而迈开几步远后他听到罗柏在身后问他:主会犯错吗?
“不,我的孩子,”神父转过身子,“只有我们才会犯错,主只会用他无尚的仁慈去原谅我们这些犯错的人。”
“可他杀了我的牛,”罗柏低声道,“他让他们生了病,我的牛正在死去,昨天晚上的已经是第四头了。”
“你怎么敢如此亵渎天主!”马丁神父大步走回,气愤地说。
“我没有神父,”罗柏道,“我也没有怨恨天主,我只是很迷茫,真的很迷茫。”
罗柏进了自己的货车,车子发动后只留下一脸难堪的神父。
“我仁慈的主,”马丁神父微抬起头,“请原谅他吧!”
车子驶过小镇里唯一一家银行,马丁又一次停住,下意识地看了看。银行的玻璃大门是关着的,现在正是营业的时间,它不应该是关着的。
也许是在盘点,却忘记了挂“暂停营业”的牌子,神父想着。
枪声,神父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枪响。
抢劫,是抢劫!神父突然意识到。于是立刻下了车子快步向银行走去。距离银行只剩下几十英尺远时,玻璃大门突然打开,接着,四个带着动物面具的人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只帆布包,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