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果在枯园三区的这座小城散步,郊外夜晚的空气还是很宜人的,如果没有人追杀他们的话。
今早上他还和朝灵开玩笑,扯了下她的头发,故意叫错她的名字,叫她“嘲灵”。结果被狠狠揍了一顿。小女汉子果然惹不得。
朝灵是今年刚刚和他分到一队的小学妹,解决“异端渗界”问题的搭档。每年从三个年级选出十组优秀的学生执行任务,可以得到更多学分以及行世经验,还能去往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公款旅游。看起来很怡然闲适,事实上却很危险。
他和朝灵组队了半年,但彼此之间还不是那么详熟。朝灵喜欢穿红色有着大袖子的衣服,宽宽的裙摆及膝,乌黑的发垂在腰际,脸上还带着些许的婴儿肥,眼睛圆圆的,是很讨人喜欢的类型。她有着纤长的睫毛,垂下头时轻颤,惹人怜爱。像是刚出生的小猫,新鲜的樱桃,带有光泽的珍珠一般,天真,美好,乖巧。
然而他知道,朝灵是个顽劣的孩子。
这所学院里都是顽劣的孩子。以为得到了能力就能立在人的顶端了,每天走来走去的都带着一股妖风邪气,天天魑魅魍魉挂在嘴边猖狂得很,是家里带来的坏毛病。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学院风评很差的,且不说在本市,在别的城市但凡人类大爷大妈一听自我介绍是君山学院的,方圆100米立刻鸟尽人踪灭,连灰尘都被卷着带走,生怕沾上一点不好的恶习。新生还好,特别是一提到他们这个年级,知道的人都会撇嘴。
“那个学院昨天又拖出尸体来了……”
“听说脸都肿的没形了。”
“为什么还不倒闭,哪个家长会把孩子送去那个学校啊!”
“它每年还在招生……”
其实他们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尸体,那是拟形兽,被同学们揍了一顿之后抬出来的……拟形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经常会化作人的样子来偷窃,但是智商上就有点……略逊一筹。偷谁都不能偷到三年级三班啊,那可是滔天混世大魔王张老师的班级。一帮兴奋的小孩,守株待兔了好多天之后终于如愿以偿揍了犯人,在张老师的教导下喜极而泣。当发现敌人就蹲在你眼皮子底下,这时候的动作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一定要讲究快准狠,面对敌人就要以牙还眼,以手还嘴,敌人瞪你就要揍回去,这才是弱肉强食世界的真理。
张革老师说的。
想到敌人他一愣。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从学院出来之后他就察觉到有人遥遥地跟着,但还是装作毫不知情地继续走走停停。今晚没有月亮,街道反射着路灯的冷光,行人很少,没有风。有人牵着白色棕色相间的长毛狗在慢悠悠地散步,蝉不时叫上一声,朝灵和往常一样跟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看似和以往无数次的夜晚没什么区别,但这次他没有听。
他轻声告诉她此刻的险境,少女眼神锐利起来,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折叠棍子,被他制止了。他抬头去看,街上有几个小孩在大声笑着踢球,仔细看那球还带着些许金属的光泽,每被踢一下就会亮一次,应该是记录轨迹的。夏日黏腻的气息缭绕,他们小心地避开那些小孩,挑了条平时不走但是有光的小路,漫无目地在街上兜着圈子。
一步一息,一走一停。
路边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人越来越多,但是却碰不到他们。本来应该是空旷的地方,却出现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树和深色屋顶的小房子。朝灵的手开始颤抖,她深呼吸了几次,没有说话。
清冷的天空是暗紫色的,两旁的树影被灯光拉长,黑暗的地方生长着秘密与鬼魅,肆意地张牙舞爪。有什么人在哭,什么人在咯咯地笑,爬墙虎的藤蔓甜蜜地绕上小楼的脖子,窃窃私语。草丛中蛰伏着猫的影子,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巽一边哼着歌走,一边踢脚底的石子,陌生的唱词不像英语也不像日语。朝灵抠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着石子咕噜噜地滚远,并没有表现的太过紧张。
柯洛老师说,面对怪物不要坦露内心。小动作会暴露你的招式,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窥伺人心。一旦开始害怕,你就输了。
地上所有的影子都不见了。他和朝灵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次来的人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是普通的级别,和学院里“异端渗界”的难度截然不同。他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又睁开。跟踪他们的人至少是A级以上的“工程师”。他之前听说过它们,专门修理时空错乱的怪物,没有思维,靠命令和本能行动,也有少数有自主意识的,不过那都是传说了,因为碰上的人要么是精神错乱,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工程师喜欢阴暗的地方,他们向着光源走,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怪物会盯上他们,总之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死或逃。
巽一下一下的掰着手指:“明天的早餐去学院后面转角那家店吧,听说他们家的红豆粥做得特别好吃,我早就想去了。”
朝灵抬起头看他。
“怎么了?”
“没事。”
“大不了一死嘛。还是说,你害怕了?”他回头望着冷清的街道,嘴角上扬,但眼睛里没有笑。
“看来这个客人真的是很迫切的想见我们,连退路都断了。”
光影呼啸而过,带着面具的乌鸦飞过头顶。
突然路上灯都灭了。朝灵惊叫一声,向前跌倒。他扶了她一把,抬头去看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巨大的月亮。
时空已经被慢慢渗透。
他惊觉手臂上多了道伤口,血正在慢慢渗出来。
开始狩猎了。
他拉着朝灵开始奔跑,塞给她求救用的光阵符,把[回城]的另一半给她,让她往觉城的方向跑。那里人多,也有光,不会有太大危险。他叮嘱她向道路宽敞的地方走,如果能逃出去就向老师求助,老师不在就打昙心的电话。不要告诉域,不要轻举妄动。不管有什么声音也不要回头。工程师不会在人多的地方现身,如果它冲着自己来,那么朝灵就不会死。
但愿。
他皱紧眉头,盯着朝灵奔跑的方向。
然后他转身开始跑。
身旁的行人越来越多,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是个废弃的工地,老房子拆了一半由于各种原因不再继续,**的钢筋水泥随时有可能倒塌,这里不该出现那么多的妇女儿童。
这是时空扭曲的幻影。
他躲进拆了一半的房子里,蹲下。凸起的钢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三。二。一。
他想起今早上扯了朝灵的辫子。
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轰!
他等了好久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眼前有一滩蜿蜒的黑色血迹,但是没有尸体。没有想象中被炸断的破碎残块,没有书上看到的鸟嘴面具。
“喵。”
他愣愣的看向身后那只猫,脑袋里冒出了很多成语。
声东击西。欲盖弥彰。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手里的回城突然传来尖叫声。
他的心一紧。光阵启动,幻影扭曲,他被回城传送到朝灵的位置。
他走过去。穿红色衣服的女孩静静地躺在街上,人群被晚风吹开,散去,露出寂寥的真相。朝灵黑色的长发散落在地上,灯光无力的伏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还在灯下颤抖,但是脸却变得苍白如纸,如同廉价的玻璃珠子,一碰就碎。
工程师夺走了她的时间。
全身的血液升腾上头顶,他突然感到丧失力气。
身后呼啸声愈近。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慢慢握紧拳。
之前在街口设了几处迷惑视线的[魇],刚刚[虫茧]的爆炸又伤到了它,他以为这样就问题不大了。他没想到朝灵死的这么快,至少不会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他以为能保护她,他以为她能活下来,他以为噩梦不会再重演。他以为。
巽咬牙奔跑,泪水咽进肚里。
他向西跑去,向刚才朝灵完全相反的地方跑去。他甚至动用了[驭方],清除掉了小范围内的变异兽。这在普通人类的地盘是不允许的,一旦被发现要被记处分,然而他管不了了。
他要活着,他必须要活着,他还有想做的事情,他不能死。
风刚刚还在刮,一入眠镇就静止了。进入结界的那一刻空气发出濒死小鹿般的哀鸣,化作羽毛和光冲开。风被人拦腰砍断。他感到耳膜冲血,不能呼吸。眠镇人的循环系统与普通人不同,寿命也长很多,他们大多数习惯长眠,醒着的时候很少。他调整了身体参数,心跳渐渐平稳。他走进小镇,赭红色弯弯的屋檐下挂着许多米色的纸,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扭曲的字。这里的木门石桩大多为风雨所腐朽,破开的外皮露出黑色的本质。街旁暗红色的阴兰木肃立不语,珊瑚状的枝干像窃灵者的触角。和这座小镇一样,鬼魅,阴祟,隐晦,不发一言。
这座小镇是红色的。
某人的恶趣味。
他多花了两分钟才找到老师家。老师总是改变住处和通行密码,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他用了礼鸟飞行,不出意外的话那人现在应该在四条街之外,但他知道它不出四分钟就能赶过来。他焦急的拍打雕花木门上的赤鸟。它冷眼如晦,毫无生气。
再等就来不及了。
他咬牙,转身翻过一堵墙,一边跑一边数数。跑了二十七步之后左拐,面前出现一个闭着眼睛的孩子。他跑向那个孩子所指的方向,在第三个岔口处停了下来,进了中间的那条路。两边的墙壁上画着碧山清水风云流转的纹样,越往里走两边的建筑物越高大,尽头是一面墙。
一直跑,不要停。
他冲了进去。墙外是另一个世界。他抬头看向淡蓝色的天,叹了口气。
呼啸声紧随他铿然而至。
十七岁的少年缓缓的转身,他看到那工程师黑色的斗篷静静漂浮,兜帽盖住的脸颊,鸟嘴面具反射着银色的光。
“你竟然可以跟到这里。”他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清冷如线。
那一瞬他想起了很多事,又把它们全部忘掉。
他闭上眼睛。
那边的世界刮起了呼啸的风。
*回城:组队时用的小道具,分成完全相同的两块,一个人有危险时会启动回城,瞬间移动到另一个人身边,反之也可以求救。但用过一次就会失效。
*魇:短时间作用的小道具,可以暂时改变固定场景的光线,使人看不到某些东西。
*虫茧:冬碧蛾的茧,被外力破开之后一分钟会爆炸,也有的品种会立即爆炸。街区的小孩子们把它当做定时炸弹来用。
*驭方:一种鸟类,它的叫声能控制小范围内的变异兽,弱小的变异兽崩溃瓦解,强大的被催眠,丧失短暂的行动能力。
―――――――――
她见过太多惜命的人。
她喜欢用言语将纯白无暇染成漆黑,将光火掐灭。她喜欢斩杀那些假装与这个世界爱恋深沉的人,剥离他们伪善的外壳,让他们看清自己与恶意缠绵的血。
她从来都是和别人不同的。善与恶的界限在她身上变得不那么明显,她喜欢带着面具出现在别人的面前,狰狞的,亲切的,冷漠的,哪一个都是她,哪一个都不是她。像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罪恶的[窃灵者],她用美好的东西将自己层层包裹,棉,蚕丝,羽毛,芬芳的气息,温暖的光线。别人被她美好的外表所欺骗,不由自主地投靠她,想要接近她,然而他明白,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风轻柔地跳着舞步,漆黑的树影婆娑。她穿着黑色的长袍,赤着脚踩在碎石上一步一步走过来,衣角因为染上了血而斑驳不堪。她在他面前轻轻跪下来,一轮巨月从身后升起,夜风妖娆的与发丝妩媚缠绵。远处的宫殿因为大火而变得繁华明亮,他听到木料燃烧发出的“哔啵”声,他闻到将死之人灵魂的气息,他能看到她碧色的眼睛,淡淡的绿与霜白,里面盛着一片湖水的哀伤。
她说:“我真是错看你了,宋嘲巽。”
他伸手去触碰,却在那时灰飞烟灭。
他惊醒。
他坐起身来深呼吸一口,揉了揉睡的杂乱的头发,坐起身来捂住眼睛。
窗上掩着深色的纱,不知名的鸟在薄晓中一声一声地叫,报时的小兽敲了五下手里的鼓。
他放下手,睁眼。翻身下床开始洗漱。
人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一些事情,于是便有了神明与恶鬼。有些人日夜朝拜,虔诚的信奉未知的力量,以求荫庇与保佑。
世界很久以前就有着属于自己的划分方式。普通人的地盘,三千舍居,和不可触碰的虚无。“虚无”并不是一无所有,它是普通人和绝大部分三千舍不能感知到的绝缘地带,虚无的通道连接着另一端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它里面是什么,天堂或鬼域,也许是你另外一个家。
三千舍大多比人类长命,寿命从100岁到500岁不等。他们拥有着不同的能力,操控自然的力量与生俱来。有人能呼风唤雨,但能力参差不齐。三千舍集聚的地方被称为三千舍居,有些地方与人类有着完全不同的风俗,礼仪,习惯,住在里面的三千舍也与人类的外表大不相同。有些地方与人类的地界没有明显的界限,三千舍与人类来来往往,相互渗透,在相同的天空下共同呼吸。
三千舍居分为十三个“坊”,每个坊分为五个区。君山学院所在的枯园属于第玖坊,与其他坊相比不算太大。这里的三千舍都与人类相处的很融洽,时不时能看到昨天还发怒把自家院子里的池水冻住的人今天就和对面小区的杨大爷一起闲侃,在树荫下和伸着舌头的宠物狗一起待着,摇蒲扇嗑瓜子抱怨天气太热。但也有例外,三千舍分为很多种族,其中一种不愿意接近人类的三千舍习惯隐居,他们的性情古怪而淡漠,相传只有他们能进入“虚无”。他们的寿命都很长,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年纪,也极少有人见过他们。有人说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有人坚称他们早已在几千年的那场战争中化为灰烬。相传他们的力量能够震天动地,强大的则能够改变命运。这样的三千舍,被称做“缈神”。
尽管窗外已经亮起来了,室内还是开了暖色的灯。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上散落着被剪下的头发,拿着剪刀的手指骨节分明。
宋嘲巽盯着镜中的自己。
刚刚洗过的黑色短发滴着水,眼睛细长而略显阴郁,浅色衬衫,有些瘦削的骨骼形状撑起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模样。他眯了下眼睛,安静的室内悄悄的起了一阵细微的风,瞳仁里有青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披着湿毛巾走出浴室门,听到手机响。
“喂?”
“巽,是我。”
他的瞳孔微微一扩。是昙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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