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把刀放到他手里,沾血的长刀亮了一瞬,接着又暗淡下去了。
“你的刀。”一只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伤口处,柯洛的声线也是冰凉的,巽不喜欢。
“也该还给你了。”
巽闭上眼,耳旁是风的歌谣。从那之后他就决定,等到强大了之后,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
你打着什么算盘呢,老师。
你在对抗什么人,你在疏离什么关系,吞吃哪些棋子?
他想起白玉般的手轻点棋盘,真想上去一把掀了黄花梨木的棋案。
下什么棋,好好活着不好么?
过了那么多年了,大家也都该累了吧。
封绪猛地坐起来。
己经很晚了,嗔却喵喵地叫了起来。
他翻身下床穿好鞋子推开门,动作利落又干脆,和平时一身白肉的懒散胖子判若两人。
父母还在睡,他又轻轻把门关上。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到街上了。他沿着街走,现在已经是两点,大部分的商店都关门了,有一些24小时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封绪拐进去买了一杯关东煮,热气腾腾的捧着,坐在门口玻璃旁,一手托着腮看着半黑半亮的小城市夜景。他听到门口有大笑的声音,一只狗颠着前肢路过,背上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残肢。他闭了闭眼睛,把目光转移开了。如果是人类,是不会看到那个滴着血的残肢的,但也许他们会看到一个长的奇怪的狗,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走着奇怪的步伐,慢悠悠地经过。
包括这个夜晚天上飞过红黄两色的龙,长着会呼吸犄角的旅店,悬在草坪上方的球状物体……都没有人类能够看到。他们只是以为天上飞机亮的灯,装修怪异的店,和鸟类飞过草坪时轻巧的拐了一个弯。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着明晰的界限。也不接受任何一个看不清所有事物的种族混乱的指责。它只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尽职尽责地运转,如此而已。
封绪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他带了一副银蓝色的耳机,听着里面嘶吼着的电音,闭上眼睛。他微微低着头,灯光在桌上照出清晰的光影。他的表情严肃又认真,眼角因为听到喜欢的歌而温柔的下垂。封绪只有在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有雪面前露出这副样子,在其他人面前则是昏庸混沌的宅胖子模样。他习惯了演戏,钻进不同的躯壳里,只有独身的时候才能脱掉懒散邋遢的伪装,露出真正的没有伪装的自己来,他黑白分明,灵魂和骨骼明亮锐利,对任何事物都专注不移。
雪的白色长发松松的束了起来。他今天带了一副单片眼镜,穿了白色的外套与灰色长裤,里面是一件衬衫。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配合着他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着精神与物质双重洁癖的执业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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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绪放下杯子站起来,被雪笑着按回去。他转身用德语和店员说话,买了一瓶胡萝卜汁坐下。
“那个店员是德国人?”封绪问。
“不是的。只是他待在汉堡两年,比较喜欢用这种语言打招呼的人罢了。”雪用英语和封绪对话,从他笑容的程度来看,那个店员应该是不懂英语了。
“喜欢探人秘密的变态。”
雪只是笑着,轻轻拧开瓶盖。
“那颗小心脏还好么?我给你送药来了。”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问?”封绪接过药瓶,上面是一片看不懂的文字,他也没有多问,塞进口袋。关东煮的热气渐渐消失,冷掉的汤上面浮了一层浅浅的油脂。有着蓝色眼睛的店员在那边打着哈欠,两个人之间静默无声。
到最后还是雪先说话了。
“如果他知道你是个……会怎么想?”
“能怎么想。”封绪捏着纸杯子:“和之前一样呗。要么我离开他,要么他离开我。只有两种结局。”
“我虽然能窥伺人心,但是你的想法我还是捉摸不透。”雪饶有兴趣地看着封绪:“选了这么一个羸弱的躯壳,没有药物根本活不下去的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你帮我如果不是出于你的想法的话,就别再来了。”封绪皱眉,躲开了雪的手指:“你们这些缈神,是无法体会我们这些弱小种族的心情的。”
雪大笑。
“当然,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很好玩罢了。”
他站起身,将那杯子还没动过的关东煮快稳准狠的丢进了门外远处的垃圾桶,桶盖翻转杯子落下,汤汁一滴也没有撒出来。
“东西凉了就别吃了,对胃不好。”
男人走进茫茫夜色,身上的白色外套亮成夜晚的一道模糊裂痕。
“心凉了就治不回来了,人死了也一样。”
他抬手,看着黑色的嗔从他身后窜出来扑到封绪怀里,然后转身离去。封绪坐了一会,起身走出便利店,门口的电铃叮咚叮咚的响起来,看不清颜色的鸟贴着地飞过。他对着天上歪斜的电线杆呼出一口凉薄的气,并不知何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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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儿呢?
一座一座的小屋,角椽展开犹如鸟翅,层层叠叠蔓延到看不见的远处,坍缩为一个点。青黑色的水墨,白色耀眼的小花团团着拥簇,砖石砌着岁月缓歌,糖的香气从小摊上面轻松自在地飘出来。走过一个小庭院,是一丛一丛的树,和开着像飞鸟翅膀一样的蓝色小花。这里后来被建上了一个种着荧光常青藤的走廊,放了几盏会呼吸的小灯。
这里是哪儿呢。
昙心换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白色的卷轴,里面的文字松劲有力蜿蜒一片,但是他看不懂。
“墟气坏了,有些贵族甚至搬离了山顶。您的方法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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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再让他吃点苦头也无妨,毕竟他伤了我们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的。”
他看不清四周了。谁在说话?浅绿色,翠绿色,墨绿色。视野之内的物体被模糊又扩大,扩散成许多个色块,不均匀的分布。那灯光流火如星棋斗转,似无数的线丝丝将他捆绑,挣扎不能呼吸不得就要晕眩。他耳目皆失聪,往来都是混沌之感,踉跄出去,触手一片石质的冰凉。
石狮子貔关切的看着他。
“嘲风大人,您没事吧?”
他抬头,却是入目一片明亮。红与黄,白与黑,湖绿与霜白,长刀温柔的落在他脖颈,那个长长黑发的女孩子微笑,她身后是无数人哀嚎的火葬宫殿,他又闻到那灵魂燃尽的灰尘气息,作为香料的木头被烤出熏烟,黑色的巨兽痛苦地嘶吼。
一只手拂过他头顶。
“我好像认得你。你叫什名字?”
他张口声音喑哑,转头看身旁,却突然赶来一匹马悲切长嘶,一抹红色长裙氤氲,飞鸟如箭雨一般带着火焰坠下,烧融进视野。
柯洛摘下头上的红羽放到他手心里面,跪下来。她的眼神是真真实实的悲伤,干净澄澈的世界,倒映着远处的红。那个少女在不知什么地方用那只将死之人的眼睛看着他,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哀惋,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死亡。她张口,声音和柯洛的声音重合到一起。
“杀了绿缈……杀了离月真……”
“我真是错看你了,嘲风。”
光线刺痛,他睁不开眼睛。他感受到身下的触感,有点硬,不是家里面的床。巽没反应过来,伸手习惯性地拿自己的杯子,扑了个空,手臂撞到铁质小桌子上哐当一响。
“哎呀你醒了。”穿着粉色衬衫的小护士走过来:“我还以为你要睡上一天呢。”
巽一惊,呼吸一滞睡意全无,他猛地坐起来,血液的流动让他眩晕了一阵。这里是白色的小房间,旁边半拉着帘子,左边有一个大窗户。他后脑莫名的疼痛起来,仿佛有锐器在头上敲。巽去按自己的太阳穴,艰难开口:“这是哪……”
“同学,你忘了自己一脚踩空了吗?”小护士用大号烧杯递过来一杯子水,巽摇了摇头,没有接,于是她又放回去了。
“得亏你命大。要不是有人及时把你送到医务室来,我觉得你可能活不了。”
“是谁?”
小护士摊手:“我不认得。不过其中有一个白色头发男生的能力挺有趣,他和我说你是自己踩空的,我就开了个玩笑说不信,他就在纸上飞速的画,画完后在桌子上接着出现了一个楼梯的小模型。”
不觉木衣!
巽在头脑里和自己斗争了一阵,翻身跳下床,拨开帘子向门外跑去,也不管自己还头疼了。里面的小护士惊讶地喊:“等等,同学你别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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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之前推断的是真的……
巽越过一年级区,向转角处跑去。
那打斗的声音应该很大,为什么没有人听到?只能是人为屏蔽的。而他只认识一个有声音能力的人,在暑假里,蛮横无理的和自己打了一场。
淞。
学校不存在什么隐蔽到没人发现的角落,进行霸凌有一定难度,而能够徒手建城且不留痕迹的人他正好也认识。
夏衣榛。
巽心里暗骂一声。之前封绪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现在学院里没有什么心思不良的人,大多都被笑眯眯张革和铁腕校长收拾的服服帖帖,但是这两个人可以完全无视,因为他,是校长的儿子。单字,淞。
现在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声音。那天他和封绪分头去学院里面调查了一番,发现两个很适合的地点:一年级区拐角走廊尽头那个上了锁的废弃教室,和校长办公室窗下盲区,楼梯缝隙。虽然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是夏衣榛制造出来的假象,但是他们既然还会再来,这些场所就一定会出现。
刚刚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不觉木衣有可能就在他身后……他不知道真相是怎样,是自己不小心还是故意而为之,总之他们救了他,然后走过四年级与一年级相连的楼梯……
巽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发现了一扇有点生锈的大门。夏衣榛就喜欢这样的写实主义,每次画的东西,无论是塔还是什么,总有些微微做旧的感觉。他拽开上了锁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跑过走廊,脚步声在空**的墙壁上反弹数次,又撞上耳膜。巽放慢了脚步,他的听力不如嗔那样敏锐,但还是比正常人要好。他走近,听到的却是李莞尔的声音。
巽抬头,那边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窗。没想到里面也会有这种东西。这附近没有桌子,他感受身旁的风,微一用力,踩着压缩的空气一点一点爬上去。稍微松口气就有可能造成能力不稳,掉下来被人发现的话就有好戏看了。
他把耳朵贴上墙壁。
“……她说的这些话吧,就很气。”
“无所谓,反正她也不会说出去。等等,你别往那个地方打,会被人看到的。”
“真是……罗嗦。”
哐!
声音没有多大,墙壁传过来却震的耳朵发麻。淞应该布了很强的结界。巽握拳。这个振动的话,应该用了很大的力道,只是一个小学妹的话……
他抬头看,教室外面是有监控摄像头的,不过在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是否还开着。巽从口袋里面掏出录音笔。自从那天封绪告诉他之后就一直带在身上了。他按下开关开始录音。
“哇,这个小妹妹好坚强,到了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淞的声音。
“是不是一点也不疼啊?李莞尔你到底有没有让她那破防御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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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有啊。”
巽有点焦急。他不能贸然闯进去,如果一对三的话他没有任何胜算,只能闹出巨大的声音吸引老师来,然而对方是个能够控制声音的高手……
里面突然静了一会。然后一个冷漠的声音传出来。
“够了,淞。我们走。”
巽愣了一下。是夏衣榛。
“无聊。你总是这么快泄气。真是……”
“现在不早了,一会可能会有小老鼠路过,被发现了就不好了。再说我的画也维持不了那么久。”
“好好听你的。行了吧。”
巽皱眉,慌张落在地上发出了声音。他立即跑到走廊深处的一个突出的墙壁后面,紧紧贴着小心藏好。
门开的声音。
三个人的脚步声纷纷的传到耳朵里。一个是轻佻的,走路都带着一定的节奏,这个是淞。还有一个要轻一些,应该是女生的步伐,是李莞尔。还有一个脚步声落地均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听起来声音的主人就像是一个常年绷着的扑克脸,这个应该就是夏衣榛了。
那个属于夏衣榛的脚步声停顿了两秒,又接着响起来。
“没事。”似乎有人用眼神在问他,夏衣榛轻轻地说了一句。
巽等了很久,等他们走远之后,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一口气跑到教室门口,用力的拽开大门。
眼前的人让他的浑身血液上涌至头顶迅速凝结。
地上凌乱不堪,作业本还有纸团什么的撒了一地,桌椅都是翻的,还有断掉的金属残肢,切口锋利整齐,像是用什么东西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切断。坐在尽头那个低着头的小羊羔,听到声音,微微抬起了头。
长孙寄鹤。
巽踢开废弃的桌椅。
“你怎么……我先带你去医务室。”他抓起寄鹤的手,寄鹤疼得一缩,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不行……”
“你都这样了还嘴硬,想死是吗?”巽因为问月的事对她没有什么好感,语气强硬了些。他也自知失言,没有再说话,伸手拉她起来,寄鹤踉跄了一下,站起身。她垂着头慢慢地走着,头发一点也不乱,神情木木的,身上看不见什么明显的伤痕,巽估计淞那个禽兽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了。
寄鹤的脸苍白,她一只手抓住肩膀,虚弱的对巽笑。
“我杀了他。”
“……什么?”
“我杀了他,我杀了那个人,他……”
还没说完话,女孩软倒在地上。巽皱眉,将她抱起来。寄鹤很轻,然而有什么东西却沉甸甸的,挂在巽心上。
医务室的小护士不停的冲着巽撇嘴。
“这孩子在这里治不了了,叫车去医院。”
“好。”
巽点头没有任何犹豫,拿出手机点了第一个联系人的号码。他眼睛微微睁大,是一个冷静明亮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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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绪么?你叫问月一起过来中心医院。寄鹤出事了。”
巽打电话告诉了鞠秋岩和校长,于是病房里面更满了。一个人类小护士不停地欲言又止,想把这群无关人士统统赶出去。然而他们一声也没吭,静静地站着,也不好意思开口。
到了最后还是域先说话了。
“巽是说,看见淞,李莞尔和夏衣榛一起,三个人欺负长孙寄鹤同学的?”
巽点头,想了想又说:“也不算看见……只是听到了声音。”
校长的脸沉了下来:“这事还是问当事人吧。”
“您这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而是有人提供了相反的证词。”域的眼镜片反着白光,冷不丁一闪。
“说这事是你们三个干的。”
“什么?”封绪露出惊讶和难堪的表情:“校长,我是刚听说这件事就赶过来了,完全的不知情啊。这屎盆子也太大了吧,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揍人……”
问月推了一下封绪,于是他闭上了嘴。
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从域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一直盯着他:“是谁说的?”
“是我。”
一身黑衣的夏衣榛走进来,白色碎发微微遮住眼睛。
“我看见他们三个对那个女生进行了霸凌。”夏衣榛点头看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有什么证据?”巽皱着眉盯着他,上前一步,就差点要挽袖子了。
夏衣榛面不改色:“是我看见的。要其他人证也可以。”他向门外挥手:“你可以进来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生,脸上写满愤怒:“我的确看到宋嘲巽走到那里,推开门进去了。”
“喂,我是在救人……”
“没道理。救人?你在里面待了多长时间?”夏衣榛冷漠的脸形成一道尖锐的刺,刺的巽后脑阵痛。
“长孙问月是那个女生么?我看到她和那个人一起过去了。”男生指了一下封绪,接着说:“他们三个不是一起进去的,但是我觉得这和罪名成立没有什么关系吧。”
封绪和问月一起愣住了。
“当时是有人叫我们……我才……”问月愤怒地喊:“寄鹤她是我妹!我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小护士冲进来:“你们不要再喊了,全都给我出去!病人怎么受得了!”
那个男生推着人类小护士一块出去了,砰的一声关上门。
“你当时在哪里?”巽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神逐渐锐利清晰起来,他看着夏衣榛,眉毛像被狂风切割后的海岸。
“刚刚我在图书馆,和淞还有莞尔一起。不信的话可以问当时在场的同学。还有监控器,我想监控器是最好的证明了吧。”
“哇,你想的是真妙。”封绪笑起来:“人证死心的为你洗白,努力把锅扣在不知情的我们脸上,良心真的过得去啊夏衣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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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头看寄鹤,伸出手又顿了一下,最终拍了拍女孩。
“嘿,长孙寄鹤同学,你还好么?”
鞠老头喝道:“封绪你干什么?”
寄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的肋骨断了三根,浑身伤痕都被衣服遮住,此时已经抹上药裹了纱布。其实她是疼痛到睡不着的,但是闭上眼睛在装睡。
“长孙寄鹤,你被霸凌的时候是清醒的吧?犯罪者是谁?”
夏衣榛淡淡的看向这边。
寄鹤愣了一下,像是忍受不了光线的强烈,闭上眼。她虚弱的,颤颤的声音从她嘴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流出来,像一剂强酸,浇到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上。
“是宋嘲巽。宋嘲巽,封绪……和我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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