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哈喽。摩西摩西。”
“是我。隔了这么久你终于接我电话了啊,我还以为你死在佛刹利了。”
“我当然没死,如果我死了那岂不是有好戏看咯。”
“客套话先免了,我现在有点赶时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要进管理司的红房子里找个人,问他一些事情。”
“你帮不帮。”
“我不介意。只要能进去就行,之后我另有打算。”
“好。还有,如果下次接到我的电话而不是加密管道通话,不要接,以最快的速度派人过来。”
“最好是聪明点的,能打架的更好。”
巽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但没有挂断。风呼呼地刮过,他听到那边的人以习惯的口吻叹了口气,一点都不像他外表三十多岁的样子,反倒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子了。
“不空绢索永远待命。”
巽把手机重新放到耳朵旁边。
“永远这个词,只有孩子和骗子才会用吧,狐狸。”
“荔先生也说过。也对,她是孩子而我是骗子。”电话那边模糊的背景音唰啦啦的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发出与地面亲吻的爆裂声。
“你在干什么?”
“出了一点小事故,正在解决。这次的客人十分热情,想和棱跳一曲双人舞。”
巽想起那个和荔桥下棋的男生,沉默了一会。
“别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还‘欠我爸个人情’呢,昙心。”
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蓝牙耳机,用力按住汩汩冒血的伤口。
“那是之前为了套近乎骗你的。先挂了。”
巽扯了扯嘴角,把手机放进口袋,想了想又拿出来按亮屏幕,对着虚拟时钟发呆。
“为什么没让他帮忙找问月?”
“问月是被伽绫佛的人带走的,昙心资格不够,不能触及第拾叁坊的事。”巽把手机放进背包,拿出望远镜:“我已经告诉老师了,她应该会帮我。喵葵屋的新坊主那桀和老师关系不是一般的好,那天我还见过他,拔了根羽毛当窃听器。”
“……伽绫佛是什么组织?第拾叁坊不是不对外开放么,怎么跑出来抓人了?”
“工程师,听说过吧。其实很弱的修理时空的怪物,它们在第拾叁坊的名字叫做伽绫佛,那边的语言和三千舍通用语不同,和缈神的古语比较接近。舞照天的坊主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最近在搞一个比较大的动作,得想办法警告她一下。”巽伸手把封绪的耳机摘下来,指了指远处一个红色的点。
“目的地。能看清么?”
“他被关在这种地方?看起来可不像监狱。”封绪把自己的耳机拿回来套在脖子上:“办完事就赶紧出来。我感觉你又有什么计划没告诉我,到时候又被你拽着逃跑,万一我的能力又失效,你可能又要喊个什么神来救你出去。”
封绪一连用了四个“又”,巽锤了他胳膊一下。
“这次来真的了。棋子要开始自己下棋咯。”
他从悬崖边缘猛地跳下,风在身边聚成一个复杂的环。封绪叹口气戴上耳机,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不见,渊尺墟。牢狱生活还愉快么?”
墟抬起头,眼前的墙壁上有一个深色的人影。
“是嘲风大人啊,渊尺失敬。”那人停了手里的笔,挂在拱形的白色笔架上,撑桌站起来。墟回头,一身黑衣服的巽抱着臂站在他后面,身边静坐了一只黑色的小猫。
“啧啧。你总是穿的这么不讨喜。以前你就总是给我添乱,是不是后悔了?当年没杀了我,现在是不是抓耳挠腮的想要弥补过错?”
“您能不能别总是这么恶心。就算在管理司里住着,风格也没变吗?我怀疑管理司那帮人根本不敢把你怎么样,其实你随时都能逃走,只是根本不想离开,为什么?”巽环顾了一下四周,深红色的墙壁上面挂着许多装饰浮夸的扇子,白色的锦缎和羽毛,巨大的砗磲与珊瑚,显得华贵又浮夸。这是一栋三层的小别墅,被称为“红房子”,本来是关押一些能力特殊又身份显赫的犯人的。管理司的三千舍们特别的忙,因为最近时局动**又闹出了不少事,抓了很多人。但红房子一直是空着的,因为像渊尺墟这样的人,除了自愿被抓,否则很难给他们定罪。财力与人际他都不缺,能被软禁在这里的原因,巽想了很久。顺着涌进来的风向门外看,这里的后面还连有一个不大的花园,里面盆景重叠着高低起伏次第摆放,白色粉色的花在寒冷的风里不合时宜的开放着。
温室。巽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来,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渊尺墟露出一丝诧异的笑,仿佛听到巽在问“为什么西的反方向是东”这种愚蠢的问题一样。
“因为我乐意。”
巽犹豫了零点几秒,决定还是按计划来。空气中一阵微小的波动,空间被瞬间的压力挤出涟漪。它在接近墟的时候放慢了零点几秒,接着恢复了原速,一道气压在那瞬间掐上他的脖子,带来巨大的冲力撞上墙壁。
巽低头看着嗔:“谢了封绪。”
“咳……!”
“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反抗的话痛苦应该会少点。”巽向上抛了个录音笔,看着它在空中极速的画着圈,猛地伸手抓住,笔尖指着墟:“管理司那帮人给你准备的这个小牢狱是你的领地吧,就和你在佛刹利的宫殿一样,你削弱了所有进入这个门的人对时间的感知,但唯独没有削弱你自己。这样人们的速度就会变慢,如果有像我这样的不速之客闯入,你就能确保自己一定能把刺客捆起来毒打一顿,是不是?”
“我没这么无聊。”
“可是我很无聊。”
墟脖子上的气压猛地增大,他被捏紧,想咳嗽又无法动弹,感觉自己血管就要爆开:“是,没错!”
“很不巧,封绪在这方面比你强一点。现在他的封印兽五米之内的范围都属于他的空间,刚好能压制你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能力。你以为你躲在这个温室里就能完美避开一切外界的裁决?我清楚你在想什么,墟。但是管理司当真会顺你心意?他们给你提供的食物都是正常的么?”
巽紧盯着墟,但是后者显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演戏真难。巽在心里叹口气。
“你想要什么?”
“你和花朝郢什么关系?”
“谁?”
“别装傻了,碧桃门第一区花朝城的城主,花朝郢。我在一个暗道里面发现了模仿《春秋百花卷》的壁画,而这本是几年前花朝郢送你的贺礼吧?你在这里表面是被软禁,实际上你还在三千舍居摸索,和花朝郢一起研究着什么东西。你杀掉的那些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的死亡,而是被隐藏了起来做实验,是不是!”
墟的表情突然镇定下来,他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你抓到Sorel了吧。他是个疯子,但很好用。他就是个普通三千舍,几年前出了车祸,除了他的那条早就装上了的金属义肢,其他的零件几乎都换成过其他人的,排异反应不大,很成功。”
嗔不满的喵了一声。
巽没说话。
“被吓到了吗小东西。”墟轻轻活动了下仍然被禁锢住的脖子:“想问什么赶紧问,我还没画完那幅画。”
“这样做的目的?”
“说出来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但你一定得说,因为你没有什么选择,我就算在这里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你不能的,我死了的话,管理司也……”
“不太巧。我有个朋友在管理司,比较擅长埋葬死人。”巽眨眨眼,墙上有一把扇子颤动起来,猛地合上飞到巽的手里。
“像这样,先毁掉这把扇子,再放个一模一样的赝品摆上去。”巽扬手,那把白色的绢扇回到原地,他盯着墟的眼睛。
“你以为不空绢索被你打垮了吗,渊尺墟?”
“我没想打垮你们。”墟看向那面白色的扇子:“我只是想让你的光芒暗一点,晃到我的眼睛了。”
“你们为什么要做实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大家受到上边的鼓动开始干同一件事,但目的不同。拾叁坊的人很擅长蛊惑人心,为了达成目的唆使不同的人,他们编织一个个梦境,给他们光,让那些可怜人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希望努力为他们做事,但最终收益的不是那些可怜人。他们不怕秘密泄露,因为弱小的同时也意味着强大到无畏,那么多人要同时保守秘密,这很难。如果他们那么轻易就能成功了的话,那么售卖神也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详细说。”
墟翻了个白眼:“我从现在开始觉得你无趣了。Sorel想长出新的手臂。花朝郢应该是为了他儿子。而我是纯粹觉得有趣。Sorel的陈年旧事我没想去管,那老头子和上世纪一个什么人扯上点联系,与我无关。花朝郢的儿子花朝无寻确认死亡,那个机械迷城的主人哭了很久,当时很多人都在,我没在场。我只是个享乐主义者。”
“花朝无寻死了?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或许很久了。花朝郢是个愚人。”
“幕后主使是拾叁坊的坊主么?”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巽挑了一下眉。
“那么不空绢索里那个真正的莲象在哪?”
“她就是莲象。”
“说话别拐弯。”
“窃灵者。”
空气静了两秒。
墟的左手腕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他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声,巽的眼神里面刮过了一阵仇恨的风,旋即又恢复清澈。
“你们把莲象调包了,然后抓走了长孙问月?”
“那个小姑娘……不是我下令抓的……”墟疼出了一层薄汗:“是……”
“是第拾叁坊的指令,那个假莲象是伽绫佛派来的人,它们一窝都是窃灵者,对不对。”
“……”
巽撇撇嘴:“问月被抓去哪儿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鸟雀总要回巢。”
“你就不觉得自己危险么?在浑水里跑是有代价的。你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用之即弃的那种。或者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在管理司不会被别人怎么样?”
“小可怜。”渊尺墟摇了摇头,眼里透出无限的悲悯,仿佛手腕断了被钉在墙上逼问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是个享乐主义者。你们想要做什么,打打杀杀,尔虞我诈,你恩我怨,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着你们在戏台上面拿着刀跑来跑去大声叫喊,谁砍掉了谁脑袋,谁救了谁谁又爱上了谁,我只是想看戏而已。于是他们把我放在这里,我答应帮你们监视他们,同时又帮他们做一些事,都是因为我乐意。即使我现在告诉你,谢千绡,第拾叁坊的坊主被离月真所寄生,她的本意是杀掉你们所有人而且还想要永生,你也无法扭转那么大的局势。即使你曾经是风向界的领主,那个时代也已经过去了。”
“我曾经是。”巽重复了一遍墟的话:“但现在我活在这个时代里。我也只是一枚棋子,但和你不一样,我自己会走。”
渊尺墟突然笑起来,他想弯下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之后,笑得更甚。他的嘴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长度,眼泪从浅灰色里迸出来,声音震的墙上的扇子簌簌作响,笑得浑身颤抖,大口喘气。
“我赦免你了……我赦免你了。比之前的故事好太多了,真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棋子会自己走?失去自由的人信誓旦旦的说能统治宇宙?没了翅膀的幼鸟想要和鹰一决高下?这不是我们的棋局,亲爱的嘲风大人,收起你可怜天真的幻想,你顶多算个能做很多事的将,但是对弈者轻轻一推,局势还是会无限翻转。”
“你在拖延时间。”
“你又何尝不是。你的问题答案你心里早就有数,只是来找我确认一下。”渊尺墟活动了一下完好的那只手腕,眨眨眼睛:“你还是那么仁慈,我的右手还没画完那幅画。”
“管理司会治好你。而且你们不就是在研究永生。Sorel去抓了白山,那个变异兽可以无限愈合,但是副作用也是明显的,细胞不断分裂,最终会越长越大。”
“那件事我真的没管。但是你们的小兔子长孙问月被抓走,是有原因的。那边消息比你们准确多了,他们早就看出了没觉醒的小兔子是个时间掌控者,既然不能改变自己身体的特质,那么就从时间上称王。”
“……”
墟露出好笑的神情来。
“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软弱,嘲风。”
“你没有资格直呼我这个名字。”巽厌恶的皱眉,松开了渊尺墟:“那么现在你有新任务了,把问月找到。或者把那些抓走他的伽绫佛的行踪告诉我。”
“我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保你不死。你要知道,现在你的头,可比当时的我值钱。”
“我可是在管理司的监狱――”
“那么就相当于是开放的。”巽歪头:“不然我是怎么来的?我没有用什么通行证,小小的一个昙心就能做到畅通无阻,你以为不空绢索的大家平时没事干就只下下棋打打架吗?”
渊尺墟突然笑起来。他身上的白色绸缎映出门外白粉色花瓣的光。墟没说话,用力盯着巽,皱眉。空气里杂乱的灰尘簌簌飞舞,有风吹进来,在屋里回转盘旋,吹进清新的气息。
“那我再加一个条件。我要看着你们不空绢索解散。”渊尺墟笑容随风消逝:“我要看着你们溃不成军,仓皇逃窜,你和你爱的人都置于水深火热的痛苦里无法挣脱……只有这样我才会可怜你,告诉你可怜同伴的地址,看着你们眼泪汪汪的相认,末了她捅你一刀是再好不过。然后你们胜不胜利我都管不着,只要看着你痛苦就是我最大的慰藉,你陷入自己布置的混沌陷阱里痛苦而无法自拔,一遍一遍的悔恨曾经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我才会仁慈地拍拍你肩,告诉你,你真的是个蠢才。”
“那么就算是成交了。解散这事我们之后再议。”巽转身准备走出门外,嗔窜上他的肩膀,转过头看着墟。
渊尺墟拿起笔,在宣纸上继续涂抹着赤色的山水。
“我猜你还不知道窃灵者最大的弱点吧。”
巽没回头。
“是什么?”
“你知道三杞玉么?他们最害怕的东西。更换躯壳次数越多的窃灵者越会被里面的幻象纠缠,美好的邪恶的真相,梦的影子,痛苦会放大无数倍,这种撕裂的感觉会把他们直接从躯壳里面拽出来,变回肮脏邪恶的本体,据说是一团比虚无还要黑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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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个相信你的理由。”
“我有求于你,不是么?领主大人。”渊尺墟弯起一边嘴角讽刺地笑笑。
“你从你那小搭档身上试试不就知道了。这一路上不会没人提醒过你吧?你最憎恶的,就在你身边。”
红房子里传出一阵木料碎裂的声音。巽已经进去了很久,远处穿着斗篷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巡逻,没看到待在隐蔽之处的他。封绪坐在远处的屋顶迷惑地听着,嗔传递回来的声音受到干扰,他听不懂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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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依旧很凉,空气里有金属,花瓣与糕点的味道。两个人坐了管理司的专用礼鸟回去,朱红色的栏杆晃着淡黄的灯光,影子一摇一摇。这只礼鸟叫做“明楼”,通常是护送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的。一个带着兔子耳朵的小哥送他们出来,拽了四下入口的铃铛。明楼平稳地上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穿过坊与坊的界限时发出轻微的“噗”声响,像是捅破一层泡泡那样细小。
他们出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被管理司的三千舍逮个正着。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时,渊尺墟竟然从红房子里面探出头,一只白色的纸雀悠悠飞过来,在巽面前呼的自燃,一点也没剩下。
墟高远的声音在上面响起来,他的声音刺破重重屏障,像光一样降下,仿佛穿过了辉云流水,空谷深花。他的脸上是个深不可测的笑,墟摇着扇子斜倚在门边,腰间玉佩碰撞叮铃一响,让人想起他曾经还是个喵葵屋的摄政者,佛刹利的领主。
“我记得我有一个特权还未使用,是么?”墟用扇子遮住半边脸,露出那双灰色的眼睛。
“是的,只要在条款之内都可以。”
“那么。”渊尺墟冲着两个人扬扬下巴,“放了。然后用最高的礼仪,送他们出去。”
封绪在栏杆上面坐着,在虚空里晃着两条腿,脚下是数百米的高空。嗔在他怀里缩成一个黑色的毛球,因为气温低的原因,有点哆嗦着,但是身躯仍然温暖的烫人。封绪捏了捏自己发凉的指尖,把手伸到猫下面,换来一阵不满的挣扎。
他感到呼吸不畅,咳嗽两声又收住,一只手捂住胸口。
巽挂了电话从屋里走出来,两只手插在兜里。他看到坐在栏杆上驼着背的封绪,挑了下眉,明楼上的风霎时小了很多。封绪回头看穿着斗篷的少年,黑色的头发长了又短,晒黑的皮肤渐渐恢复原貌,气息被什么东西沉淀,打磨,吹掉散落的粉末。其实砂纸只有两种作用,一种是磨去本质,一种是展现本质。封绪不知道巽是哪一种。他转过头去,挺直了背,身后的暖光焕出一个被隔离了的温暖假象,很容易让人忘记寒冷。这种安乐乡很容易上瘾,让人忘记所有,挣扎的悲痛的,咸湿苦涩,死去的海洋,夭折的花朵,枯萎的心声。封绪被突然的冷风吹醒,回头看那个半陌生半熟悉的人,后者的脸上逐渐堆起一个苍凉的笑,衣角在冷风里猎猎,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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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封绪回到原先的姿势,只不过又晃了两下腿。
“好吧。”
巽看他。
“这次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冷风渐收又乍起,灯笼一摇一晃,踟躇于缱绻幻梦里。巽的耳边响起离离歌声,他闻到青色石板路和雨,听到树叶婆娑,看到涂着朱红色漆的木屋,鹤,白莲,氤氲山雾,戴眼镜的兔子展开卷轴,引他看向那个战火焚烧之地。爱恨,喜悲,都不重要了。他垂下眼睛,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要是让学校的老师们知道,够他们笑上一整年。
“见我者即杀。”
“爱我者天罚。”
巽呼出一口气。
不必回头去看,那个故去的世界已然成佛。身边人走了又来,小小的心脏坍缩成一个点,向着未来那个地方不倦又坚定地颤动着。
巽的手搭上栏杆。
“你相信我么?”
“嗯?相信啊。”
“你这回答太快了吧。”
“所以你问这么小女生的问题干嘛……”
“你还好意思说我多愁善感小女生了。”
“嘶……诶,巽爷你这是人身攻击。我和你说,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等会你把我惹毛了我就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好啊我等会试试。”
两个人不自觉的恢复了之前吵架拌嘴的状态,或许他们意识到了,或许没有。问月不在,没有人帮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点明道破,于是气氛就这么沉寂下来,还未说出的话永远地被掐死在空中,金鱼死掉的鳞片簌簌地掉落下来,划出一道白色的伤痕,反射着月亮热切的目光。
巽突然弯起嘴角:“如果这件事过去了,回到学校里,你猜张革会怎么说?”
“干什么突然提那个变态老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封绪从栏杆上跳下来。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说?四个人的队伍,现在一个失踪,一个生死不明。问月还在对方手里。夏衣榛走了,不空绢索,花朝城,你老师柯洛,舞照天,还有……离月真。那么多地方藕断丝连,同盟的同盟,勾结的勾结。一些人想要杀了一些人,一些人想要保护一些人。而我,只是想回学校,回家,回我房间,看电影看漫画,打那该死的游戏。”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宋嘲巽。你是个缈神,是课本和故事里才出现的那种,和我们这弱小可怜的三千舍,不一样。你是风眼,是核心,是个神。而我从来都是你的陪衬,被你救过来救过去,是一个拖油瓶。”
“你是我搭档。”巽撇嘴,眼神却无比认真:“是无相亭的一员。没了你那能力我们早死了,哪儿都去不了。如果小时候我不认识你的话,现在的我应该是另一个人。所以再妄自菲薄我也把你从这里扔下去,大不了一块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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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绪转头看他。嗔的尾巴在空中有规律地一弯一折。
“除了你我没有信任的人了,封绪。”
风突然胡乱地刮起来,灯笼闪了两下灭掉了。明楼上一片黑暗。两个穿着袍子的小童慌忙跑出来,笨手笨脚地拿出新的灯笼换上。
礼鸟上一亮一暗,封绪没有动。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反射着暖黄的灯光,灯笼在瞳仁里凝聚成两个看似充满希望的亮点。
“走下去就一定会有路的,宋嘲巽。你还有你老师,还有昙心,还有刚刚那个女孩,还有不空绢索里的那些人在帮你,没理由放弃的。遇到野兽打就是了,论实力还是我们比较强,怕什么。你又死不了,我的特长就是逃跑,拾叁坊的谢千绡再排棋布阵,该担心的也不是我们。”
“是啊……”巽去抚摸嗔的头顶。三只耳朵的触感奇妙,小小的一团挣扎了两下就温顺地不再乱动,任男孩的手在头顶揉乱它黑色的皮毛。
“棋子吃棋子,但是不一定谁更大就能吃掉谁,未来怎样还不可知呢。”
“我猜张革会带领那些戏精少女们疯狂造谣吧,等结束了这件事之后。”封绪突然扯回原来的话题,拍拍他肩膀:“奖学金别指望了,该上课上课,说不定还会来个突击考试什么的。那个百物学的教授特别严,估计给我们全部记旷课。异端渗界史上最倒霉小组的名号栽到无相亭头上,你作为班长和组长一定会被无数人嘲笑,到时候在学校里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鬼扯。”
“谁知道呢。”封绪手搭凉亭望了望栏杆外鸦青色的远山,它们沉睡在模糊的地平线上,看似静谧沉寂岿然不动,是还未展露出崭新牙齿的小兽。
“谁也不知道。”
“你不放心他?”
花朝破合上两扇竹青色的纸门,背后传来一声筝响。那个温柔的声音像一把匕首贴上她的后背,顺着凉意慢慢爬进袖口。
“他的能力没有三先生期望的那么高,任谁都不会放心的。”破回头,三诗缭又推了茶案,有一着没一着地拨弄黛色的弦。
“焰儿想要什么呢?如果你想要花朝城的话,完全可以去找柯洛。现在人心所向,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喜欢灰色的人大都是个叛徒。”
“先生这是在赶我走?”
“不是。”三诗缭笑了一声,扶着纸鹤站起来。
“我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们不会失败,也不会成功,是一群躲在树丛里观望的人。你要走便走,我不会留你,除了暴露我的位置,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让嘲风做的事情对两边都没有任何好处,仅仅是一个对后辈的略加关怀,仅此而已。”
“我想去帮他。”花朝破上前一步。
“目前唯一能杀死嘲风的地方,是眠镇,同时也是老师的领域。你觉得,为什么柯洛要挑这么一个地方居住呢?就算是缈神,也难以忍受没有空气的地方啊,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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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说……”
“柯洛早就对嘲风有防备了。她担心有朝一日保不住自己的命,而目前能杀掉她的,除了舞照天坊主妙音鸟迦陵频伽,就是她的学徒嘲风。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老师啊,给自己学徒的坟墓都准备好了。柯洛要是真有心杀嘲风,你去帮他,也是死路一条。”
三诗缭轻轻靠在纸鹤桥上,悲悯的叹。屏风里一只小鱼儿受了惊,扑通一声扎进湖底,漾起两圈波澜涟漪。她拈起一只米色的纸鹤,雕着流水藤蔓的窗棂外是永远的蓊郁树丛,绿荫打着旋融进温婉的湖水里,湖面之下,是一层层化不开的,从未吐出的话语。
只是那些话……三诗缭低头看自己空了一块的裙裾,回头去看站在原处的花朝破。那孩子还年轻,爱和恨都还稚嫩新鲜,阴谋的铁羽还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留下伤痕。三先生想起当时紧随老师学习的岁月,那时候缈神们其乐融融,与人类隔绝开来。光芒流进每一个窄小的角落,没有什么隐晦不明的道义和诉说不清的心绪。她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赌气的夜晚,大雨下了很久,在她的心里冲刷出一片深深的湖泊,她失去了右腿和信仰,而老师则收获了一颗破碎的心和一个背叛的学徒。
只是那些话,一旦犹豫,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三诗缭冲着花朝破淡淡地挥手,她的眼前有一团朦朦的雾气,没有焦点。这一挥仿佛挥去了几百年前那个软弱无力的身影,他们随风伸展双翼,在阳光下面慢慢地,轻柔地散去。
“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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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灵魂像是被拉扯着撕裂了,每个创口都浇上沸水一样疼。
封绪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地上灰头土脸地躺着,嗔已经回到裂缝里了。他翻身坐起,胳膊上多了一大堆划伤,骨头断没断还不可知。四周的树木密密麻麻地阴鸷站立着,把夜晚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风。
他听到耳机里巽的喊声,确认两人平安无事之后,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来。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从管理司所在的区域向第伍坊碧桃门行驶,在礼鸟“明楼”上待了一天,今晚是溜进花朝城宴会的日子。明楼上面原本是挂着通行证的,却在遇到边界的时候,像是遇到了大型的绞肉机一样,瞬间化作齑粉。明楼在一霎那,按照遇到边界的顺序有条不紊地粉碎消失,两人被结界恶狠狠弹开,飞到半空里。封绪抓住巽的手,把嗔塞进虚空里的裂缝,开始转移。可没想到在到达地面,还未稳住身形之时,大地突然裂开,一张巨兽的嘴带着腥臭之气张开将两人身影整个吞没。他们直直地滚落,能力失效,一路磕磕碰碰,砸到更深处的地底。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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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亮光闪过,巽的身影出现在封绪身旁的空地上。从同伴脸上的表情来看,两个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吧?”巽低声问。
封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碎石,一眨眼石块又回到了原位。
“没事。能力也恢复了。”
四周没有光,漆黑的树木笔直地指向天空,一层层阻挡望向天空的视线。封绪移动到树顶,没坐稳差点摔下来。他堪堪抓住树枝**了过去,惊起一小群叫声凄婉的鸟类。
巽敲敲耳机。
“看到什么了?”
“一个闪着粉色与金色的巨大气泡……我们在地底呃……大约,二十多米的位置?花朝城被一个保鲜膜一样的结界封了起来。”
“看样子像个欲迎还拒的陷阱。”
“你可别再直闯进去了。保鲜膜目前在我们的东边……我看不到其他东西,这里地势太低。不过上面亮的灯火辉煌,城主的宴会应该就要开始了。”
“我知道了,你下来吧。”
封绪出现在空中半米的高度,轻轻落地。黑色的嗔踩在他的头上,不满地喵了一声。两个人向东边慢慢地走,轻柔地拨开暗色的树丛。走了几步,远处的草地“喀”的一响,待在头顶的嗔突然躁动起来,一爪蹬在封绪的脸上,冲着黑漆漆的树林呲牙。
封绪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阵饱含着不甘与憎恨的呜咽在他们背后响起,有什么野兽在哀怨地低吼,又仿佛在挣脱什么桎梏,那声音凝结了无尽的悲惋,一步一步靠近。
巽皱眉,眼前的空气立即形成压缩的风墙,它们形成两层壁垒,前面是紧实的盾,后面则是疯狂的风刃,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撕碎一切想要闯进安全区域的物体,无论它有没有生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低吼声越来越近,几乎贴到耳边,可是风墙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封绪突然消失,又从巽背后出现。
两人背靠着背,巽听到封绪狂乱的心跳如鼓。封绪的呼吸声被压的很低,但巽仍能感受到背后的人受惊颤抖。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前的黑暗,听到自己心跳也不可控地快了一拍。
“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