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河-第四章 日月山河今犹在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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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月山河今犹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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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随那衙役来到府衙东北角一处高墙院落之外。那院墙条砖砌起数丈高,下面一扇窄门,门上雕有狴犴,形如虎头,狰狞可怖。牢门之外,立着两个提刀狱卒,见了那衙役,打过招呼,又验了身份,便引二人入内。

当下便有人登记名姓,搜验全身。那狱卒见沈文谦面相穷苦,衣裳残破不堪,草草摸了几把,口中咕哝道:“穷书生一个。”推搡着引沈文谦拜了狱神,便冲那衙役皱眉道:“可巧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已经是年根了,咱大牢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如今已无空监了,少不得要和众人挤在一处,吃些苦头了。”

那衙役也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这乾坤炉子,多少人塞不下?”那狱卒笑道:“七八间巴掌大的地方已经关了两百多号人,你真当我这是太上老君的乾坤炉了。”那衙役摇头道:“这可不行,常人你胡乱塞个地方也就是了,这人却要稍加照顾,他是府尊故人的兄弟,是个秀才,如今尚未革除功名。”

那狱卒皱起眉头,说道:“你说我可没办法,地方就这么大,昨天强塞了两个蟊贼,今天再塞,恐怕人屎都要给挤出来了。”那衙役挤眉弄眼道:“挤出来不正好让他们重新塞进胃里,也省的吃粮食了。”两人放声大笑,神态轻谑,言语间直把犯人不当人看。

正此时,周五匆忙赶到。那狱卒冲他打了一躬,客气道:“什么风,把五爷您给吹来了?”周五来到近前,先冲沈文谦点点头,这才嘱咐那狱卒道:“这新进的是自家兄弟,将他和大王爷关在一起。”

那狱卒眉头紧锁,似是不可置信,问道:“五爷,大王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这么多年,他老人家一人独享阔监,别的房间挤死过那么多人,也没见什么时候把人往他老人家那里塞,您破天荒要把这小子送去,存心是要他老人家再开杀戒。”周五不愿与他解释,沉声道:“这事我亲自与大王爷说,不过几日功夫便要走的。”那狱卒犹是问道:“这小子恁大的面子,劳烦您亲自安排,还要跟大王爷同监。”

周五皱眉道:“这是府尊老爷亲自关照过的人,也是我兄弟,你可要仔细照顾好了,莫要让他吃了苦头。”那狱卒闻言不再罗嗦,一边引沈文谦入内,一边应道:“得嘞,既然是老爷交代的事情,咱肯定把这小子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他在里面安生过个好年,说起来,咱这还没关过秀才呢,今个也算是开张了。”

沿着狱道前行,连穿几道牢门,来到深处一间铁网密布,挂满铜铃的牢房前。当下那狱卒便扶着铁栅,冲里面小声问道:“大王爷,您老可睡了没有?”半晌无人应答,那狱卒又轻轻在咳嗽两下,小声呼唤。良久,监房内才有一苍老声音骂道:“有屁快放。”

那狱卒闻言眉头展开,小心道:“大王爷,周五爷来看您了。”周五闻言挤到前面,屈膝做个姿势,客气道:“道泉先生,周五给您老请安了。”许久,那苍老声音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直说罢。”周五委屈道:“周五好歹还是您**过几天的人,您这么说,可教我以后再没脸和您老相见了。难道我无事便不能来看望您老人家吗?”

那苍老声音冷笑道:“你的心肺,别人不知,可却瞒不住我,你有何事?”周五这才笑道:“有件事还想跟您老打个商量。”那苍老声音笑骂道:“我就知你小子一来就没好屁,快放吧。”

周五干笑两声,才道:“我这边有个兄弟,是个生员,因为案子还没查清楚,需要在咱这里暂住几日,想跟您老问一声,您否让他在您监房内腾个地方,好歹让他落个脚?”话音一落,便听隔壁监房有犯人喊道:“甚么人这么大脸,要跟大王爷同吃同睡,要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咱爷们可不愿意。”

便有人哄笑出声。那狱卒闻言将手中铁锁敲在监房栏杆上,骂道:“你们他妈的都皮紧了是不是,要不要老子拉你们拉出给你们松松筋骨,请你们吃顿红烧肉?”众犯人摄于威严,一齐噤声。

那苍老声音闻言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坏老子的规矩?胆子越来越大了。”周五匆忙道:“道泉先生,您老别误会,周五知道您老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敢搅扰您,但是这人实在是我过命交情的兄弟,是个老实读书人,我不敢将他关在别处,被人带歪了,知道您老德重勋高,想把他送进来给您老调理调理,等到年三十,我带点酒菜过来跟您老磕头拜年。”想了想,又道:“不过几日的功夫,案子一了,我便还您老一个清静。”

那苍老声音半晌无言,周五急道:“道泉先生,马上腊月底了,周五提前给您磕头啦。”膝盖弯下去,便要跪下。忽然一物自黑暗中射出,钉在周五膝盖,周五浑身一震,膝盖弯曲不得。僵在当场,望向暗处。

许久,那苍老声音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了?”周五匆忙答道:“回道泉先生,今年是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年。”那苍老声音闻言,似在思索,半晌才低声唱道:

忆昔秦淮河上饮,

坐中宾客多杰英。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犹在亦堪惊。

歌声悲凉,似含着无限深情,里面那人一曲歌罢,许久才一声叹息,意兴阑珊道:“庚戌年到庚午年,老夫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二十载春秋。韶光虚掷,往日难追。”周五哄着他道:“您老正值丰年,是证命修真的人,这牢狱也被您住成华阁,早晚沧州府都播撒道泉先生囹圄证道的美名。”

那声音苦笑两声,问道:“你在这公门也有十年了吧?”周五小心答道:“回道泉先生,周五洪武十二年秋进来的,到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那声音唏嘘道:“十二年,沧海亦成桑田,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让他进来吧。”

周五喜挂眉梢,捧着他道:“周五就知您老人家是活菩萨转世,心肠最软。”那苍老声音戏谑道:“我记得你进来做狱卒的那年,不也标榜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书生吗?怎么如今有了品秩,反而活的越发不像个人,只剩下摇尾乞怜了。”周五笑道:“须知这莽莽红尘,最消磨男儿意志,把个百炼精钢也炼化成绕指,我自从披了这身衣服,也成了浑人一个,这这天底下定定如一的英雄好汉,怕是只剩下道泉先生您一个人啦。”那狱卒也附和道:“周五爷说的对,整个沧州府地面上,我看也就大王爷一个血性男儿。”

那声音忽带着仇恨道:“你知我恨你这身狗皮,便想着法的逗我开心,你若真是有心,把他脱了,我才是真开心。”周五闻言皱着眉头道:“您老可别这么说,我脱了这身皮,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您老人家可要体谅咱百姓最不容易。”那声音长叹一声,问道:“说起老小,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你家嫂胸闷,如今可大好了?”周五忙感激道:“吃了道泉先生您给开的方子,已经大好了。”

那声音又道:“知道是我的方子救了你亲人的命,也不知道来我这里磕个头,送些酒肉报答我。”周五笑道:“知道您老是不尚虚礼的奇男子,咱在心理已经磕了一百个响头了。再说您老不常说情毁痴人心,酒丧英雄志,今怎给小人要起酒来了。”

那声音哈哈大笑道:“美女是我的魂,美酒是我的命,这两样宝贝只能我来骂它,却不由别家诽谤。”周五闻言也随他大笑。

言语间,将牢门打开,笑道:“我的爷,小的给您送来个酒簸箕。”说着将沈文谦推入牢内,冲他低声道:“沈公子休要着急,只管在此安心宽坐,须知这在外面的人比在里面的人更是焦躁万分,钱老爷定为您尽力周璇,想来不多时,您就可以出去跟兄长相见了。”又反复交代了那狱卒数次,跟里面老人打个照面,匆忙去了。

沈文谦忽入暗室,就见监房角落盘腿坐了一人,只觉身量颇高,模样却看不清楚。沈文谦知他便是周口口中道泉先生,虽不知底细,却也知道是此处要紧的人物,也不敢异动。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监视,只见四壁阴森,地上脏乱,面上愁云如墨,心中默叹: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我读书十余载,以君子自居,未尝有违圣贤教化,如今竟落到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的田地。莫非真如兄长所言,圣贤以道德荼毒众生?一念至此,骤感心悲,仿佛一生所学尽然如梦幻泡影,虚假不真,眼泪扑簌而下。

泪眼凝望四壁,越觉悲凉,初时尚轻声抽泣,片刻,已是放声大哭,尽发悲情。一时间监内众犯见他哭泣,纷纷起哄道:“这小子才来一会就已经哭鼻子了,等下给他吃点苦头,感情不是要撞墙寻死不成?”便有胆大的喊道:“大王爷,本来想把这小子拉到咱爷们身边好好**一下,可是五爷看他细皮嫩肉,拿来让您老断袖分桃,您老可别辜负五爷一片孝心。”接着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道泉先生诨号大王爷,乃是沧州监房一霸,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呱噪,拿我开玩笑,信不信老子把你们抓过来,弄出你们的牛黄狗宝?”隔壁监房便有一人笑道:“咱们都是粗人,牛黄狗宝哪里有这秀才老爷的香,您老人家等下享用禁脔,可要给咱们兄弟们展示下您老的盖世神威。”

苏道泉闻言笑道:“好,老子等下定要你们开眼。”说着冲沈文谦招呼道:“小子,你过来。”沈文谦本在哭泣,闻言心中害怕,才小心挪到那人身边,低头不敢看他。苏道泉一拍地面道:“盘腿坐下,抬头看我。”沈文谦依言盘腿坐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六十岁上下年纪,须发有一尺多长,虽寒冬腊月,却穿着一件薄衫,露出古铜色肌肤,遍布疤痕。沈文谦打个冷颤,低下头去。

苏道泉目光如鹰,喝道:“老子让他抬头看我。”沈文谦被他喝乱心神,抬头正迎上他目光,那人仔细端详他半晌,失笑道:“看你模样,却像我一故人。”忽然气运上焦,沈文谦只觉一道闪电射入脑海,便听苏道泉问道:“你可知此是什么地方?”沈文谦点点头,却不说话。苏道泉沉声道:“告诉你,这是沧州府监牢,进来十个,能活着出去的,不超过五个,你可知?”

沈文谦闻言脑中浑噩一片,已是意冷心灰,半晌才木然摇头,不能言语。苏道泉见他心胆俱惊,哈哈大笑,又盯着他道:“你中午吃的是什么东西?”沈文谦摇头,低声道:“在下已经快两日未曾进食了。”苏道泉皱起眉头望他,蓦然出手如电,点在他腹间,沈文谦不防着道,哇的吐出一口胆液,却无食物。苏道泉扫视过后,点点头道:“读书人老实,果然没有骗我。”

又盯着他问道:“你是犯了何事进来的?”沈文谦一阵心酸,不敢隐瞒道:“在下过失杀害。”苏道泉呸了一声道:“杀人便是杀人,说甚么过失杀害,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还有杀人的胆量。”上下打量他,颇感兴趣。沈文谦被他盯住,心中发慌,匆忙摇头道:“你冤枉我了,我未杀人。”苏道泉纵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且鹅问问这里的每一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被冤枉的?”话音一落,便有人争相起哄,大呼冤枉。

沈文谦喟然长叹,不能出声。苏道泉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沈文谦向前探身道:“他们都叫您大王爷。”苏道泉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叫我大王爷?”沈文谦摇头。苏道泉笑道:“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死在我手里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前几年连狱卒衙役都被我捏死了几个,他们怕我,都叫我大王爷,尊我为这沧州府监的牢头狱霸,你可知道了?”沈文谦目光闪烁,心中畏惧至极,也不敢看他,点点头道:“在下知晓。”

苏道泉满意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生员,那便是读过书了?”沈文谦躬身道:“读过一些。”苏道泉问道:“都读过什么书?”沈文谦不假思索道:“论语、春秋、大学、史记,在下都读过一些。”苏道泉闻言失笑一声,旋而粗鲁骂道:“什么屎记、尿记的,你只告诉老子,你读书为了什么?”沈文谦呆了半晌,才幽幽答道:“在下读书不过为了立的端正,行的正直。”

苏道泉哈哈大笑,讽道:“舍近求远,读书读的再好,遇到老子拳头,我让你下跪,你便不能站着,你说老子说的可有道理?”沈文谦剑眉紧皱,抿嘴不言。苏道泉指点他道:“这世道,要想顶天立地,还是修炼杀人的法门才最显本事。老子便是此道高手,你知也不知?”沈文谦心中惧怕,不敢应答。

苏道泉见他神态局促不堪,面有不屑,嘲讽道:“朱元璋大兴教化,广纳生员,到头来不过养了一群识字的猪。”话音落下,便有人讥笑道:“生员是猪,那大王爷是杀猪的刀手,兄弟们是扒皮剖心的屠夫。三个凑在一处,便又是一碗上好的红烧肉。”一时逆言秽语充斥其中,言辞粗鄙,不堪猝听。苏道泉哈哈大笑,旋而目露异光,如电射向沈文谦,戏谑道:“读书人可会杀猪?”

沈文谦听他语有暗指,颇为僭越,心中惊骇到极点,摇头不语。苏清泉看他已不堪惊吓,也觉无趣,向后躺倒身子,意兴阑珊道:“你是周五交代要关照的人,也是二十年众第一个踏进这房间的人,我不难为你,你吃碗小黄鱼,就留在这里吧。”说着起腿向暗处一勾,便将一碗踢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低头看去,确是一碗腌制咸菜。

沈文谦眉头紧皱,不知小黄鱼为何物,又见众人眉眼不善,更不敢稍动。片刻,便听有犯人起哄道:“我敢打赌,这小子定然吃不下一碗小黄鱼。”当下便有人接道:“我看他能吃下,也必然半个月拉不出屎来。”又有人笑道:“不要空口放屁,俺拿半个窝头赌这小子吃不两口就要吐出来。”就有人骂道:“你个孬种什么时候藏了半个窝头,快与众兄弟分了。”那人也回应道:“这是俺的年夜饭,你们休要打它主意。”说起便有几人与他推搡开来,一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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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道泉皱着眉头,纵声喝道:“不想吃小黄鱼的全部给老子闭嘴,最近年底,你们越发闹的欢乐,没规矩了。”一时间众犯气血翻腾,监房顶上灰尘也震的簌簌落下。众犯人见他动了真火,也不敢再放肆,都隔着铁栅,观望沈文谦,嬉笑不止。

沈文谦叹息一声,将那碗端在手里,瞪眼看去,却是一碗粗盐腌制的榆树树皮。沈文谦皱起眉头,心中感叹:此物便是乱世也无人拿他果腹,没成想,这里犯人却要靠他充饥。至此才觉此处凶险,犹甚想象。当下扭脸望向隔壁监室,只见众犯人俱衣衫褴褛,面容削瘦,一副穷苦困顿之相。心道:众人见我可乐,我觉众人可怜。一年落下,酸楚无比。

苏道泉见他四目张望,皱眉道:“三息之内你若还不张嘴,老子就把碗也让你吃下去。”沈文谦心中一慌,捏了一条榆树皮,塞进嘴中。入口冰凉,沈文谦忍着咸苦之味,嚼了两下,强吞入腹中,便觉胃中难受,当下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众犯人哈哈大笑,登时污秽声四起,直闹得整个监房如水沸腾开来。沈文谦心中害怕,也不多说,站起身子,端起那碗,闭着眼睛,连塞几条榆树皮入口,也不咀嚼,直接吞入腹中。没多时,便觉肚子胀痛,却强忍着不敢稍动,直忍得满头大汗,才堪堪将一碗咸苦生硬的榆树皮吃个干净。

苏道泉本自盘腿闭目,少时睁开眼,看着沈文谦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眸子中闪过赞赏,笑道:“你能吃完,可见是个老实人,老子就喜欢老实人,你坐吧。”沈文谦斜眼看他,心中害怕。苏道泉骂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腰间一麻,便坐倒在地。

苏道泉点点头,旋即闭目眼神,不再理会。沈文谦坐倒在地,腹中疼痛尚能忍受,但心中苦涩实难平息,斜眼望着地面。地上杂草铺地,沈文谦将杂草拢成一堆垫在身下,忽见角落地上刻了数行小字,沈文谦一时好奇,伸手扒开上面稻草,只见地上四行八句,下角带着落款,确似一首诗。

只是看来年岁已久,刻字已被泥垢塞满,沈文谦余光扫了苏道泉一眼,见他闭目无息,好似熟睡一般,当下小心用指甲将地面泥土抠去,半晌才现了那诗真面目,却是一首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沈文谦想起此诗来历,心中一惊:文天祥前朝状元及第,官至右丞相,后元鞑南下,文天祥率军抗元,后兵败被俘于广东五坡岭,行船经过伶仃洋时作此诗。后至崖山,降臣张弘范逼迫文天祥写信招降犹率军抵抗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不从,写就此诗以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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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心中凄凉,暗自想道:文天祥状元及第,光耀门楣,又抗元就义,留存正气于天地间,是名垂青史的伟人。又想起自家遭遇,心中苦涩道:母亲自幼教诲我读圣贤书,不求封官拜相,丹青留名,却也希冀学业有成,不负初心,可我如今反身陷囹圄,几乎成了罪人,若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为我难过。

想到此节,心中悲痛再难抑制,流下泪来。许久,才略收悲伤,冲那落款看去。落款题字颇小,沈文谦半晌才看清楚,确是:山东沈敬擎题于除夕。沈文谦心神震动,楠楠道:“为何又是这沈敬擎?”

枯坐一旁的苏道泉闻言睁开眼,口吐惊雷道:“你方才叫沈敬擎名字?”沈文谦望着他道:“大王爷您可认识沈敬擎?”苏道泉神态大变,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颤抖问道:“你何以知沈敬擎大名?”沈文谦现出迷茫,许久才道:“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他的大名,此处还有他的题的一首诗。”

苏道泉飞身而起,将他推在一旁,趴在地上,看向那数行小字,身躯抖动,半晌才问道:“我不识字,你快念给我听,他在这里写了甚么。”沈文谦将那诗吟给他听,苏道泉心道:此乃故人当年心心念念的诗。他虽不通文墨,却也知此诗句间所含深意,忽放声大哭,悲恸道:“明使明尊,本为一心;何忍相弃,悲痛至今。”哭声震天,仿似孩童。

监中众犯何曾见过他有此等模样,俱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连看守狱卒也围了上来,心胆尽摧,惶悚非常。许久,沈文谦才小心问道:“这沈敬擎便是明尊?”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讳。”气乱神虚,浑身颤抖。沈文谦望着他须发脏乱,泪满腮颊,心中大是不忍,劝道:“您老休要难过,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个英雄,无冒犯之意。”

苏道泉目光骇人望着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谦想起几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许久才平复心肠,望着他道:“先前遇到许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还有自称丐帮与白莲教的一些人物,我却不知是甚么来路。”苏道泉闻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谦思忖许久,皱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别人称呼他为明使,复姓司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却不承认,我也不知他是否为明教中人。”说着将几日遭遇娓娓道来,无一丝隐瞒。

苏道泉闻言忽现躁态,一把抓住他臂膀,问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此人必是司马星徽无疑。”沈文谦被他巨手抓住手臂,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汹涌而来,流遍全身。心口登时如堵一物,说不出话。苏道泉见他窘态,忽收手在他胸腹间拍了几下,沈文谦才觉浑身舒畅,不住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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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道泉呆了许久,似乎想起极痛苦的一件事,面容扭曲,恨声道:“他果然未死,你说他跛了一腿,可还有几分当年手段?”沈文谦闻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长说他神功不抵当年一半,实情我却不知。”苏道泉须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长你可知晓?”

沈文谦摇头道:“那道长自承为随山派掌门王道宗。”苏道泉皱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为何人,默然摇头,沮丧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横空出世,扫**前人。”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只听说玄门出了一个周大拙,杀了掌火与镇恶,这事我未出头,至今想来犹觉屈辱。”喟然长叹,长久不语。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惊疑问道:“你确信那人说他神功不如当年一半?”沈文谦想起那日运河之上两人对话,默然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实是不知。”苏道泉盯着他,半晌语气萧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马星徽这厮心性狡诈,最爱藏拙,不与他交手,谁也不知他功夫深浅。”声音中充满恐惧与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态,大手向前一挥,一股劲风扫来,卷起室内枯草。

沈文谦离他最近,被他袖角扫中,胸前衣衫碎裂开来,那砚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击,身子飞起,摔向角落。连铁栅外狱卒也站立不住,东倒西歪。隔壁监房众犯更是挤在一处,哀鸿遍地。那人连挥数下,只将一个逼仄的监房搅得七零八落。俄而苏道泉束手而立,劲风采止,枯草纷纷落满他一身,苏道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抚摸刻字,将头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难,大业崩殂,兄弟流离星散,我苏道泉觍为掌旗使,却胆小惜命,龟缩在此,辜负明尊厚望,实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说着举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几下便口鼻窜血,整张脸肿胀起来。

众人见他状若疯狂,俱呆呆望着他,都不敢上前劝阻。少时,苏道泉抬头环视四周,眼睛却望见一方紫气横生的砚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过,放在眼前端详,许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谦道:“你如何有故人遗物?”

沈文谦见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雾翻腾,正渴望有人拨云见日,问道:“您认得这砚台?”苏道泉道:“我自然认得。”沈文谦闻言激动难抑,眸子却一黯,悲声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苏道泉也胡须颤抖,端着砚台道:“敢问令慈名讳?”

沈文谦坐在地上,艰难起身,见他目光仿佛利器闪着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凤阳朱氏。”只说故乡与姓氏,却避了慈亲名讳。苏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怀向往道:“芙蓉为面,柳叶为姿,月是英雄心间志,容比冰雪清三分,敢问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谦心中巨震,只觉一阵狂风吹来,欲将阴霾驱散,使眼前现出光明,匆忙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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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道泉见他点头,眸子中也露骇然之色,强自按捺**,问道:“敢问令尊名讳?”沈文谦摇头道:“母亲从未言及父亲名讳与出身。”苏道泉道:“那公子姓什么?”沈文谦躬身道:“在下沈文谦,祖籍山东西南兖州。”苏道泉陡然望见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缩,展臂摘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

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铁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视,热泪滚滚而来,又抬眼打量沈文谦,见他眉眼之处与故人颇为肖似,心中确信无疑,再也站立不住,咣当坐倒在地,喃喃道:“明尊有后,明尊有后。”将两块牌子贴在脸颊,失声痛哭。

苏道泉直流了小半时辰泪,若有所思,许久凝重起身,来到沈文谦面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属下明教掌旗使苏道泉,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沈文谦见他忽行大礼,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搀住他道:“大王爷您这是为何,我年纪轻,断然当不得您这般大礼。”拉了他几下,拉不动他,又急切道:“再说我哪是什么教主,您定然认错人了。”众狱卒与犯人何曾见过这沧州牢狱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爷跪在别人面前,一时诧异不已,鸦雀无声。

沈文谦正慌乱间,却闻苏道泉道:“属下断然没有认错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悬二十年,内无掌舵领理,外无教民依附,是创教几百年来亘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触底反弹之机,教主只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风,此重任舍明子其谁?”沈文谦见他跪在地上,急道:“什么明子,我实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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