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间,那少妇怀抱一坛而来,怯道:“家里酒这坛酒,是俺爹藏了多年的,我看这位公子背上有伤,你拿去用吧。”说完踟躇片刻,自怀中掏出那锭银子,放在桌上,往前一推道:“家里的钱也找不开您这锭整银,二位爷就把银子收去罢,下回再给也行。”
钱满楼见她满脸羞色,笑道:“你这双颊染红,眉眼含春,莫不是怕我将你家这最后一坛仙酿喝光,所以先在里屋喝了几口?”那妇人见他调笑,更添慌乱,匆忙转身向帘后跑去,不敢回头道:“我去给二位爷准备些吃食。”宋时飞抄起桌上银锭,手指微弹,那银锭斜飞着落在那妇人怀中,笑道:“咱爷们不差钱,快将好肉拿来,吃好了还有赏。”
说着自柜上拿了两只大碗,摆在桌上,先给钱满楼倒上,钱满楼一饮而尽,双眼一亮,赞叹道:“好酒,好酒。”宋时飞闻言口吐乡音道:“这等穷地方能有甚么好酒,说起来,还是咱河间的老白干醇香清雅,甘冽丰柔,老宋做梦都在馋它。”说着满了一碗,凑在嘴边,饮了一口,也感意外,赞道:“这酒有些门道,没二十年,出不来这个劲。”
话音落下,就见那妇人端着两碗肉从帘后闪出,走到二人面前,浅笑道:“这酒是俺的娘家陪嫁,当年生我的时候就埋下了,如今就剩下这一坛没人喝,也不是啥好酒,两位爷可别嫌。”钱满楼连尽数碗,点头道:“说起来,这酒怕是有三十年了。”说着哈哈大笑,又与宋时飞连饮数碗,酒坛顷刻见底。
那妇人见二人形态狷狂不羁,饮酒颇豪,皱眉道:“这酒是用来洗伤口的,你可别喝完了。”宋时飞见状才回过神来,忙抢过钱满楼手中酒碗,苦笑道:“你这任性的脾气啥时候能改改。”
钱满楼此刻酒劲涌上,熏然欲飘,半晌才侧身望着他,含糊道:“男儿可为酒色死,畅意何须惜此身。你教我喝酒,如今反过来怪我贪杯,仔细老子喝醉了打烂你的屁股。”手指虚晃两下,笑出声来。
<!--PAGE 13-->
宋时飞见他目光焕然,知他不胜酒力,无奈摇头。来到他身后,沉声道:“忍住了。”说话间手腕一抖,一碗酒尽泼在他在后背之上,钱满楼此刻虽然酒醉,却也禁不住后被刀割一般痛楚,一时双手按在桌上,面容扭曲,少时忽听“啪”一声轻响,却将桌角抓碎,掌中木屑纷纷而下。
那妇人立在一旁,初时见宋时飞手段粗鲁,也不觉惊呼一声,旋觉失态,匆忙掩嘴不语,一双美目落在钱满楼身上,又见他额间汗水齐下,青筋暴绽,竟将桌角抓碎,心中惊恐,黛眉间绽出骇然之色。
此时宋时飞却不迟疑,将碗重重顿在桌上,伸手入坛,手心兜起一捧酒水,旋双手合在一处,丹田发劲,便见白雾自双手交错处升腾而起,越来越盛,顷刻将他小臂罩住,一时酒香盈室,闻者欲醉。
不多时,忽见宋时飞手上变幻手法,一掌轻轻按在钱满楼后背,将醇和内力打入他体内,说道:“你这一身寒气若不拔除,以后早晚落下病根,阻你修行。”语毕不再多言,屏气凝神,直在钱满楼背后搓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白雾散去,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那妇人却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惊奇道:“莫非这人是变戏法的不成?”不由好奇打量宋时飞几眼,惊骇不已。
钱满楼此刻神色才转丰润,眸子也不似方才散乱无光,宋时飞见状,又扯了两块碎布,将他伤口裹住,轻轻将他衣衫合上,一顿饭功夫才收拾利索,坐下来道:“河南是少林地界,开封更是周王封国,你我早早填饱肚子,赶紧上路才是。”
钱满楼此刻才觉得四肢回暖,舒畅非常,露出释然神色,随意抓起两块肉,塞入口中,又抹了抹嘴,冲铺外望了几眼,回看宋时飞道:“抽这会功夫,你指点指点我剑法罢。”说着拿起一只筷子,如惊猿脱兔般向宋时飞胸前点去。
宋时飞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手腕,失笑道:“你这是魔怔了,睁眼练拳,闭眼舞剑,连说梦话都在背拳谱,天底下没你这样的。”钱满楼面有忧虑道:“玄门周大拙寿辰在即,天下英雄定会齐聚华山,我若没功夫傍身,怕连长空栈都上不去。”迟疑片刻,又道:“若不是我手段低微,这次背上也不会挨这一刀,几乎丧了性命。”说着连连摇头道:“还是太慢,许是我天赋太差,比我沈文谦兄弟还不如。”
宋时飞见他见他神色焦急,连连摇头,不觉失笑出声,少时面有苦色道:“我的爷,你才学了两月功夫,比俺老宋学半年还猛,如此练到八月份,怕是玄门小魁首还要强三分,这天赋要是还差,恐怕天下一半的习武之人都要萌生死志了。”
钱满楼道:“李先生戎马出身,一身手段全赖杀鞑子成就,其所著《谈拳录》可谓博大精深,其中所载拳法简劲干脆,不尚花巧,最重实效,其中有一套‘披风剑’,我琢磨许久,才体味出一些门道,你指点指点我。”倚在桌边,右掌一抬,将手中筷子斜斜刺出。
<!--PAGE 14-->
宋时飞目光一亮,艳羡道:“俺跟着师傅这么多年,都没看过他老人家手稿,哪天少主您高兴了,也给俺得点实惠。”钱满楼哈哈笑道:“你先胜了我再说。”宋时飞打个哈哈道:“好说,好说。”
眼皮一挑,向桌面看去,只见他手捏竹筷,出手气健力猛,直来直去,不尚变化,速度虽是不快,筷尖却仿似有股魔力一般,将他定住,一时躲避不得,食指微曲,勉力抬手相迎,也学他不刻求奇巧变化,不过略有不同之处,便是于平淡中暗藏一丝锋芒,轻巧向他手中竹筷弹去。
毕竟宋时飞习拳日久,手段既高,钱满楼不过初窥门径,拳法体会逊他不止一筹,速度也差之甚远,初一试招,手中竹筷便被他弹个正着,虎口一麻,竹筷几乎脱手而飞。宋时飞面上会心一笑,尾指在竹筷中部轻轻一蹭,钱满楼才堪堪捏稳竹筷,不至出丑。
钱满楼一招不敌,不禁惊怒交加,斜眼看到他嘴角向上扬起,似在嘲笑自己,猛然低吼一声,竹筷在桌面以极低平的角度划了个圈,筷尖再挑起时,招式忽转跌宕雄奇,手法更是尽弃花样,以简代繁,比之方才一式速度更快,角度更刁,仍是直来直去,向他肋下刺去。
宋时飞见他攻势比方才更见凌厉,出手也快了几分,拆解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意,饶是如此,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似漫不经心,将他皈依的一刺格挡在身前半尺之处。钱满楼被他架住竹筷,抬眼去看他,见他此刻仍有轻视之意,心添俺怒,将内力催到极致,出手更辣了三分。
宋时飞须发无风而动,至此才去了轻慢之色,面上凝重下来,认真应付,本来伸出去的一只手,也倏然收回,不敢再轻易与他手中竹筷争锋。
钱满楼见他退怯,胆气大盛,一时如虎添翼,竹筷快得无与伦比,眨眼间刺出十几下,虽寻不到宋时飞破绽,却也一时占据上风,使他掣不开手脚,早无先前从容不迫之态。
两人如此酣斗片刻,钱满楼招式愈演愈奇,越奇越简,宋时飞全取守施,虽无败相,却已有左支右绌之感,额间微微冒汗。钱满楼见他此刻仍未施全力,大喝一声道:“你何以轻慢钱某,只出七分手段。”宋时飞见他将竹筷使得密不透风,却犹有余囍开口讲话,失声笑道:“俺要再加一分力气,怕您老人家吃不消。”
钱满楼又惊又怒,喝道:“莽夫休要自大,只管使出十分力气,老子吃得消。”宋时飞沉声应道:“如君所愿!”忽沉肩坠肘,转守为攻,使出一套浅陋拳法与他对敌。钱满楼一眼望去,便知此术不凡,不敢轻视于它,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才拆了一式,额间冒出冷汗。只见他出拳俊朗清淡,虚旷无痕,拳风细密绵柔,疏而不漏,钱满楼心中腾起怪念:“这手段却虽不繁琐,却也难称简朴,不是李伯升的路数,莫非是他自创?”
<!--PAGE 15-->
一念及此,口中讥笑道:“你这厮使得是哪家的庄稼把式,莫非瞧不起我。”面带冷意,手上却不稍慢,竹筷点刺之间,更是隐带几丝森然杀意。宋时飞见他动了真格,哈哈大笑道:“少主莫要欺俺莽夫拙笨,说不得就能将你打的落花流水。”钱满楼闻言怒火攻心,出手也不再顾忌,全部精力注在竹筷之上,尽弃切磋之念,每一出手,十招之中倒有七八式都是毒辣狠绝的杀招。
宋时飞见他须发飞扬,虎目环睁,如癫似狂,心中一喜,笑道:“不疯魔,不成活,少主得道啦。”手掌摇摇晃晃,仿似行动不便一般,左右腾挪,笨拙无匹。
在外人看来虽不雅观,但钱满楼与他相处日久,又得了李伯升传承,以他此时眼光来看,就觉出一点不同来。原来此刻宋时飞招浅意深,出手不拘形式,全在意境之上,竟将一手极简朴的拳法使得妙意迭出,意境非凡,不由看的瞠目结舌,暗暗称奇:“这套拳法大巧不工,险中逞奇,看似破绽百出,实则天衣无缝。”心中有些不敢相信。
有此一念,出手更疾,竟是全然不顾的打法,招招拼命,式式无情。宋时飞人虽粗莽,心思却细密如发,见他万事不顾,内力、手法均催至巅峰,正是沉醉之时,有意点化于他,略微沉吟,忽变换思路,出手化简为繁,竟使出极花哨的打法,一时拳掌翻飞,手段变化诡秘,恍惚无痕,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钱满楼陡觉压力大了何止一倍,登时从攻势转为守势,脸上也露出兴奋、错愕、茫然、欣喜的神情,吐口道:“你这手段花里胡哨,莫非要唱戏?”宋时飞笑道:“你道师父他老人家习武尚简,俺今天非要换个拳路,让你看看真正的李家拳。”
一眼落下,竟也不换招式,只是将方才拳法反复使出,却与先前大不相同。出手忽而简劲,忽而繁琐。简劲中蕴藏着千变万化,招招难测;繁琐间意淡招浅,出其不意。然不论简繁,威力却陡然增了数倍。钱满楼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拳法,一时满心疑窦,好似踏入了一片此生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心生别开洞天之感。
二人如此坐对而斗,一个可谓明师,手段倾囊相授;一个堪称高徒,学得如痴如醉。钱满楼出手也没了方才的疯狂之态,时而缓慢,时而迅捷,眼睛竟不看自家竹筷,反而落在宋时飞指尖,仿佛他手中有吸引眼球的至宝一般,目中寒光点点,射向前方。
更奇的是他面上表情更是变幻万千,时而悲喜莫名、时而喜乐交加、又有迷茫不解之色,不多时,又生出恍然大悟之感。钱满楼斗到这里,忽将竹筷丢下,皱眉不语,沉思了片刻,似有所悟,幽幽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万古不变之理,我懂啦。”喜上眉梢,哈哈大笑。
<!--PAGE 16-->
宋时飞也撤手向后仰去,笑道:“简繁本无区别,全在一念之间,若想不通此节,这辈子都得不了李师拳意真传。”钱满楼闻言眼神迷离,思索片刻道:“当年祖父曾与我说过,这世上读书人有千千万,但是说起来,不过只有两种。”
宋时飞一愣,心道:“好端端的,却怎么就扯上了读书?”旋痴痴道:“俺不读书,也不远读,但是也好奇是哪两种,您说给俺来听听,看俺能不能听得懂。”钱满楼道:“说起来简单,两种读书人,第一种是刺猬,第二种则是狐狸。”
宋时飞闻言迷茫不解,少时问道:“俺糊涂了,啥是刺猬,啥是狐狸?”钱满楼笑道:“所谓狐狸,乃是狡猾多段,千变万化,手段选人耳目,常以势取胜,也能摧枯拉朽。”
宋时飞道:“那刺猬呢?”钱满楼道:“所谓刺猬,乃是不闻不见不动,关键时刻,扎人却只一下,虽然轻,却很痛。”宋时飞眉头紧锁,思忖半晌,忽露出极欣喜的表情,脱口而出道:“一动一静,一简一繁,读书练武,原本就没什么不同的。”
钱满楼哈哈大笑,指点他道:“你也非不学无术之人。”二人哈哈大笑,露出欣慰之色。
二人正以意会心间,忽听一声轻呼,钱满楼反应最快,手掌在桌上一拍,身子轻轻飞出,一把搂住那妇人,在空中打个回旋,又飘到一张凳上,笑道:“你目不转睛看到现在,也算是有本事的。”出手在那少妇后心揉了几下,那妇人才幽幽转醒,神色迷茫道:“俺刚才是咋了。”
钱满楼笑道:“你刚才睡得可是香浓,口水都流出来啦。”那妇人此刻余悸未消,喃喃道:“俺方才做了一梦,梦到一条恶龙在天上飞,张口就要吃人,可把俺吓死了。”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又未吃你,你怕个什么?”
那妇人闻言这才一惊而醒,才觉自家被他抱在怀中,顿时挣扎起身,退后几步,轻声嗔怪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如何轻薄于俺?”面罩轻怒,一双杏目斜斜看向钱满楼。
宋时飞却是个明眼人,看着钱满楼,哈哈大笑道:“俺看这小娘子眼睛真勾人,你如把他收了算了。”一双虎目又移到那妇人身上,上下打量,颇为放肆。那妇人登时胀红了脸,连连跺脚,骂道:“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活该你这人挨刀。”羞不可耐,急急向里间闯去。
钱满楼伏桌而坐,望着那妇人背影失笑无言,宋时飞望着他,讥笑道:“俺看这妇人春心已动,您老人家不如……”话说到一半,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起,杂乱不堪,眨眼茶铺门被人一脚蹬开,一年轻后生冒出头来,慌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子不小心,在大坝上摔了一跤。”
话音一落,旋见那妇人抢出来,惊道:“你说啥?”那后生浑身淋得湿透,满脸泥水,也顾不上擦,喘息道:“俺说了,婶子你可别急。”那妇人打断他道:“少给俺放屁,俺爹到底咋啦?”那后生咽了口口水,小心望着他道:“黄河水这次实在太大,河堤都冲垮了一截,老爷子非要上坝,几个老爷们都拦不住他,老爷子一不小心,就……”
<!--PAGE 17-->
那妇人一把扯住他前襟,气乱神虚道:“就咋……”那后生一拍大腿,恨恨道:“婶子你就你别问俺了,赶紧去看看吧,晚了就……”说话间已带了哭腔。那妇人见他欲言又止,脸色忽转煞白,露出不可置信的深情,须臾,明眸间似染了一层薄雾,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外面地滑,那妇人脚下不稳,几乎摔倒在地,溅了一身污泥,也顾不上收拾,跌跌撞撞隐在雨幕之中。那后生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冲着他背影急道:“婶子,你等等俺。”说着向那妇人追去。
钱满楼与宋时飞彼此对望一眼,一时面面相觑。不多时,钱满楼心中忽生不祥之感,略微沉吟,正色道:“咱也去看看。”宋时飞也心惊肉跳,望着他,忍不住道:“此事不妙,依俺看,还是……”钱满楼大手一挥道:“先去看看再说。”宋时飞欲再张口,被他一望,心魂似被他摄住,虎躯一凛,一言不发,起身将他背在身后,带了毡笠,飘身而出,消失在天地之间。
钱满楼静伏在宋时飞身上,飞速前行,身后所披毡笠破旧,雨水掺着冷风直往脖颈中灌去,浸在伤口之上,痛不可当。少时风雨渐大,路更难行,两人急行十余里,也未追上那妇人,幸好路上泥大,踪迹未失。
此时风雨愈急,四下水雾腾飞,白茫茫一片,钱满楼环顾四周,一时看不清楚,不由打个冷颤,趴在他耳边纵声道:“这天怎就突然冷了下来,好生古怪。”
宋时飞纵气狂奔,听他说话,才觉空气出奇得冷,抬头眼望高天,只见重云如盖,黑浪滚滚,也不由心神摇**道:“俺这心中总不踏实,这大堤恐怕不是福地。”声音不大,旋被吹散在风雨之中。
钱满楼低头望见地下泥水向后飞退,靠近他耳边,皱着眉道:“不管祸福,你我横竖也躲不过去,先去了再说。”宋时飞闻言咬紧牙关,奔行如飞,少时只见远处地平线上隐约露出一道极长的黑影,宋时飞加快脚步向前疾行而去,只见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宋时飞气运上焦,凝神去看,却见一条巨龙般的大堤横亘在眼前,上接天穹,下抵黄泉,不由惊呼出声。
钱满楼闻声从他背后伸出头来,一时叹为观止道:“这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金堤了,大堤之后便是黄河了。”宋时飞目睹此奇景,也瞠目结舌,愕然道:“俺早闻开封悬河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言罢埋头苦走。
再行不过数里之遥,跨过一道矮坡,忽听一震闷雷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传来,宋时飞一时不慎,被雷声震得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他反应颇快,足尖在地上轻点,旋身而起,才扶住一颗枯树站定,向高天望去,吞吞吐吐道:“这雷好生奇怪,几乎将俺惊破了胆。”话音才落,便觉一阵心慌,面上古怪至极。
<!--PAGE 18-->
钱满楼却皱眉不语,望向金堤,神色变幻不定,颤声道:“我只听古人说巨浪翻滚,涛声如雷,今日亲耳所闻,才知天地造化的恐怖威力竟至于斯。”宋时飞脸色一变,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悸然道:“我以为乃是天雷,没想到竟是……”钱满楼在他背后默然点头,宋时飞朝远处望去,许久才轻叹道:“若是如此,俺也要去看看这造化神力了。”双足蓄力,几个起落,向大堤奔腾而去,其速之快,竟难以形容。
少时来到金堤近前,只见堤高数丈,堤面宽阔,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怕不下有百人之多。钱、宋二人心俱一沉,径上堤面。才跨到堤上,宋时飞脚下便是一震,只觉天旋地转,大地好似要翻了一般,摇晃不止,让人头昏目眩。
宋时飞被晃得心中难受,蓦地大吼一声,足下生出千斤巨力,就势一踩,只听噗通一声,身子登时往下一陷,宋时飞心中大骇,硬生生拔空数尺,冲天飞起,身子飘飞如电,落在一旁,扭头望去,只见大堤竟被他生生踩出一个黑黢黢的巨洞,方圆丈于,深不见底。
宋时飞被大地一摇,浑身散若脱骨,胸膛内一颗惊心也久久难定,只气喘吁吁道:“不得了,这地都被俺老宋给踩塌了。”钱满楼伏在他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后毡笠脱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宋时飞扭头一望,只见他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盯向前方,彷如泥塑。也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入目浑黄,一条大河似明黄玉带般,自西向东,悬空而挂,巨浪排空,水势激腾,其浪峰高有丈于,凌于堤岸之上。
宋时飞观此一幕,心惊至极,少顷才呆呆道:“天河倒泻,也不过如此,老宋开眼了。”声音落下,便见一白须老者越众而出,惊道:“你是何人?”钱、宋二人此时才回过神来,大步向发声之人走去。尚未至近前,钱满楼便率先张口道:“这堤怕是保不住了,老丈快带乡亲们逃吧。”
那老丈面容苍老,衣衫破旧,也沾满污泥,好似泥人一般,望着他高声道:“这就是老朽的家,你让老朽往哪里去?”钱满楼见他谈吐不俗,知是本地勋宿,伏在宋时飞背上遥遥拱手,礼敬有加道:“腿脚有恙,不能见礼,老丈莫怪。”那老者上下打量他几眼,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尚此虚礼做甚么,你二人面生的很,敢问外乡人来此作甚?”说话间几名本地后生围了上来,眼睛颇为忌惮。
钱满楼见众人眼神不善,正欲解释,忽闻一声哭腔传入耳中道:“你这登徒子如何跟到这里来了?”钱满楼闻声望去,却是方才那茶铺中妇人,一身衣衫也尽染污泥,幸玉面尚皆,却双眼通红,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爱怜,不由失笑道:“你比俺跑的还快,莫不是长了翅膀飞上来的?”
<!--PAGE 19-->
那妇人闻言忽抢上前去,拉住钱满楼衣袖,哭泣道:“你俩是神仙中人,可要救救俺爹。”说着嚎啕大哭,悲恸无匹。钱满楼伏在宋时飞身上,早望见人群外泥地里躺了一人,知是其父,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趴在宋时飞耳边低声道:“过去看看。”宋时飞轻轻点头,疾纵向前,手下暗施巧劲,将人群弹开,向泥水中躺着那人身旁飘去。
身子尚未落地,忽觉侧面刮起一阵横风,吹得耳根生疼,声势极是惊人。宋时飞头颈不转,右掌抡起,自上而下划个周整大圆,向右探去,霎时一声轻响,只觉接手处空松绵软,刚柔相济,心中大骇,脚下硬生生使出一股横猛之力,侧移数丈,在堤面边缘堪堪稳住身形,回望身后浊浪汹涌,不觉骇然心惊,少时才扭脸望向出手之人,脱口道:“气机通透,上下通调,你这厮好大的力道。”不由自主甩甩手,掌端酸麻渐去。
方才出手之人便是方才茶铺中的傻牛,虽未占得上风,却也已知宋时飞虚实,心中并不惧他,目光清亮,盯住他不放,唯星一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异彩,旋转空寂。
二人对视片刻,却见傻牛抬手捏个拳诀,就欲再度上前,那妇人眼见不妙,快步向前,目中垂泪,拦在他面前道:“你这牛犊子又要干啥,莫非要害死俺爹?”傻牛心意本在宋时飞身上,被那妇人清扰,电目忽然一亮,转与那妇人对视了一眼,那妇人何曾见过世上有如此骇人的眼神,当即便觉前额一痛,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钱满楼眼疾手快,探出身子,手臂暴伸而出,扶了那妇人一把,才将她身形稳住,不致跌倒。那妇人此刻却浑然不知,目光呆滞,竟然惊得忘了哭泣。
宋时飞虎眼扫视傻牛,见对方一双明眸虽也落在自家身上,却已无动手之意,心中大定,也不理他,来到地上那人身边,低头看去,只见一白须老汉口吐鲜血,双目紧阖,已是气若游丝。
钱满楼倒吸口冷气,出手在宋时飞肩上轻轻一拍,后者小心俯下身子,伸手在那老汉身上摸了几把,片刻起身,摇头道:“肋骨已刺穿了肺叶,怕是熬不过去了。”那妇人此刻已至他二人身边,闻言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傻牛正在她身后,忽掌心抵在她背心之处,内力吐出,半晌那妇人才转醒过来,半晌也难回魂,钱满楼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神散焕,神情滞涩,心中也是一叹,俄而,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泥地之上,放声大哭。
这一哭顿将人群引来,众人团团将几人围住,目中敌意稍减,当头数人目含忧伤,一颗心牵念在地上那老汉身上。
少时那老汉仿受召唤,轻轻抬起干枯眼皮,声音好似破风箱一般,发出丝丝的声响,半晌从喉中吐出几个字道:“闺女你哭啥……”那妇人拉住那老汉双手,拼命摇头,放声哭泣。那老汉见她悲伤,目光之中更添柔色,艰难叹息一声,断断续续道:“年轻时……老汉……冲撞了……河神,这条命……活到今天……已经赚了,你不必……难过。”说着喘息不已,又吐出大口鲜血,欲张嘴再言时,已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PAGE 20-->
那妇人见状哭得更响,扭头望向傻牛,颤声道:“你这头牛犊子,快想办法救救俺爹,俺把命给你都成。”抱住他手臂痛哭。傻牛猝与她肢体碰在一处,原本万古不惊的脸也倏忽变了变颜色,迟疑片刻,才缓缓低下身子,将那老汉扶起,一股柔和力道送入他体内。
宋时飞离他颇近,看了他一眼,脸色也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颇为忌惮道:“你这手段好像是……”思忖片刻,一时想不通透,默然摇头,问道:“你这手段古怪,老宋闻所未闻,想必是独创,却不知叫什么名字?传自谁家?”傻牛闻言,目露迷茫之状,少时眼神复转清明,低头沉默良久,并不回他。
宋时飞见他不语,也不再多问,唯眼眉宇间忧心忡忡,似有心事。
那老汉经此施救,才止住吐血,少时,复轻抬眼皮,望见众人,忽露出欣然之色,少时拉住那妇人双手,轻轻放置在傻牛手背之上,目光呆滞望着二人,吃力道:“闺女……记得帮俺……传后……”
一语说罢,仿似用光了毕生之力,忽奋力伸出双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仰天大呼道:“保家卫……”声音戛然而止,眼皮也轻轻垂下,就此不动。
那妇人娇躯猛地一颤,继而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相信,少时珠泪盈腮,骤放哭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不由软倒在地,几欲昏厥。当即有人向前将她扶住,不住安慰,才劝了两声,忽闻一声巨响,好似疾雷破山,大地为之一颤,宋时飞最先反应过来,向一边窜去。
钱满楼伏在他身上,扭头去看,只见浊浪如山,冲岸上卷来,登时大堤轰地起了一阵喧声,众人一时不防,被浪冲的人仰马翻,宋时飞堪堪躲过,立在远处,望见傻牛展臂将那妇人搂在怀中,飞也似的窜来,幸未遭殃。少时浪头落下,在堤面溅起水花,有几名乡民躲闪不及,挣扎着被卷入波涛之中,消失无迹。
大浪来的疾,去的更快,少时浊浪退去,众人才敢往方才立身之处望去,只见片刻之前还人头四立的堤岸,此时已是旷寂一片,无一人站立。躲过一劫的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人群中寂然无声,天地间只有惊涛拍岸之声回**,仿佛闷雷一般,震人心魂。
钱满楼与宋时飞不虞生此祸事,都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那白须老者幸离河边尚远,才未被巨浪卷走,他眼望那老者尸身与众乡亲被波涛吞噬,心头骤然悲酸,禁不住掉下泪来,旋膝间一软,噗通跪倒在堤坝之上,仰天痛呼道:“老天啊,河南人哪对不住你了,你降下这么大的灾。”悲不能已,看神情似在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满楼睹此悲状,头皮一炸,须臾人群中爆发出悲痛之声,哭天喊地,糟乱非常,其声竟盖过天地间巨浪轰鸣之音,滚**在九霄天外。那妇人见他老汉尸身已没,眼皮一翻,昏厥在傻牛怀中。
<!--PAGE 21-->
正此时,忽听人群中一声音稚嫩的后生放声喊道:“大伙快看,那是什么?”说着手指河心之处,众人循迹望去,只见浑黄的河水上流飘来点点黑影,在波浪间沉浮,时而被抛入高天,时而被浊浪掀入水底。
众人目不转睛望去,水流疾快,少时黑点已飘至眼前,有眼尖的当即失声惊呼道:“如何死了这么多人!”话音落下,众人不由呆住了。只见河心密密麻麻飘了几百具尸体,都被巨浪打得衣衫残破,不少更是赤身**,残肢断臂浮**在水面,上下升沉。钱满楼更添惊慌,呆呆凝望黑点远去,忽一股悲怆之意从心头骤然升起,从未有过的心潮意浪在胸间奔腾肆**,便觉眼睛一痛,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此时人群更是沸腾一片,不少人扭过头去,不敢再望。片刻功夫,忽见远方堤坝处有一人向此处疾奔而来,尚未来到近前,便挥舞手臂,纵声喊道:“七叔,不好啦,黑羊山口的堤给冲毁了,河水要冲过来啦。”
声音仿似一颗惊雷,投在人群之中,将人群炸得支离破碎,不少人闻言惶惶向堤坝下奔逃,四散逃窜。可怜地上湿滑,不少人脚下打滑,跌倒在地,沿着陡坡,齐齐滚下,不少人被摔得头皮血流,肉崩骨断。
那老者见众人如鸟兽四散,心中仿在滴血,起身拦住身边一人,怒喝道:“家都要没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被拦住之人是一年过五旬的汉子,被他拉住,险些跌了一跤,头也不回道:“好七哥,家没了可以重建,可人死了,就真的鸟朝天,啥都没影啦,你也赶紧跑吧。”
那白须老者族内乃是行七,如今为一族之主,众皆呼之为七爷,此时手中所拉之人,确是他未出五服的兄弟,此时闻言,胡须乱颤道:“混账东西,四哥死前犹呼保家,你是族中长者,其责当在庇佑家园,就算为此葬送身躯,百年之后,孙氏祠堂中也传你轰轰烈烈的美名,你何敢独逃?”
那人行十,是他祖弟,闻言登时苦笑,转过身子,抱住他双臂道:“我的七哥,你我也活了这一把年纪了,黄河发过几次大灾你也知道,谁能抵挡?”挣脱开来,与众人向堤坝下惶集而去。
七爷站在堤坝之上,见他消失在雨幕之中,似乎已失魂魄,眼望不少人似狂风扫落叶般,向堤下四散奔去,泪水悄然滑落。
间或有几人逃窜至他身边,口中急急催他下堤,他只立在原地,充耳不闻,少时十几个村汉从他身边奔跑,七爷壮心陡起,忽拦在人群面前,老泪纵横道:“乡亲们别再跑了,你跑的再快,能跑得过这黄河水?”
说起伸手拽住两人,摁在堤上。一年轻汉子不防他竟有如此巨力,挣脱不开,心中诧异,语带哭腔道:“七爷,您老人家要送死,大伙可还没活够呢。”七爷一怔,旋冲他喊道:“这金堤修了上千年,断不会轻易垮掉,乡亲们过去看看,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PAGE 22-->
一乡民闻言跌足道:“七爷你老糊涂了,大伙可不想跟你送死。”拉住身边几人,就欲向堤下窜去。七爷见状一时急性如狂,忽疾走两步,烂在众人面前,双膝跪在众人面前,哀求道:“求大伙留下罢,不能让老天毁了咱们家园。”说着在泥地中磕起头来。
此时他身边围了十几人,目睹此状不由停下脚步,当先一人顿足道:“我的七爷,您老这是何苦。”话音落下,便有人劝道:“七爷,不是俺不听你的,老天爷发怒,咱百姓不跑还能干个啥?”
七爷如疯似狂道:“乡亲们跟老朽去看看,说不得大坝垮得不大,能否堵上,还未可知。”话音落下,便有人颤声道:“您老要是还没老糊涂,就别在这里害大伙啦。”七爷仿遭雷击,惶惶道:“老朽也教你读过几天书,这才十几年的功夫,你的良心呢?”那人问被他一望,羞得说不出话,扭头拉起两人,头也不敢回,狼狈逃去。
旋有几人随众而去,七爷见状心如刀割,转望四周,只见堤上乡民已去了大半,一时浑身发软,再也无力阻拦,只勉力直起上身,神色悲凄至极,放声痛哭道:“老天爷,你好好的,这是要干啥啊。”捶胸顿足,枯瘦身躯在雨中摇晃,几欲栽倒。
正悲痛间,忽听一声柔弱声音,带着几分天甜软道:“七叔,俺跟你去。”七爷闻声一愣,抬头去看,却是老四家媳妇,摇头哭道:“闺女你一个女娃,去了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便见一后生来到他身边,怯怯道:“七爷爷,俺和玉婶子一起,陪您老人家一起去看看。”话音落下,傻牛也默然来到那妇人身边,目光呆滞,并不作声。少时,又有几人围了过来,一人将他扶起,说道:“您老人家别伤心,大伙一起去看看罢,兴许老天爷能给咱一条活路。”
七爷闻言拭去泪水,颤颤巍巍道:“诸君高义,孙文承给各位磕头了。”说着甩开搀扶之人,恭敬跪在地上,顶心朝下。众人当即慌了起来,那妇人反应最快,上前搀住他,用力拉他道:“七叔您一把年纪,却给小辈行礼,是要俺折寿啊。”七爷经不住她手上大力,被她搀起,虽仍泪流满面,心中哀痛却稍稍止住,唯一双浊眼不住打量众人,心中似在挣扎一般。
少时眼圈一红,心有不忍,重叹上前道:“我都七十岁的人了,唯死是途了,你等还年轻,我怎敢坏了你们前程。”说罢扭过脸去,颤声道:“刚才不过说笑,大伙赶紧走吧,老朽独去便可。”那妇人见状骤感心碎,悲声道:“这家是咱大伙的家,俺虽是个妇人,却也不敢把家舍了,撒手不顾。”
七爷面露诧色,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面上露出欣慰之色道:“老四的儿子娶了房好媳妇。”那妇人闻言侧身埋羞,不敢回应。旋听七爷吩咐道:“这里不是女娃待得地方,你若真有心,便帮老朽做一件事。”那妇人闻言这才扭过脸来,看向他道:“七叔您有啥事只管吩咐。”
<!--PAGE 23-->
七爷被他一问,忽沉思不语,少时走上前,低声道:“你去跑一趟开封周王府,去找倪妃,就说你是孙老家来人,说黑羊山大坝开了口子,让他找周王去商量罢。”说完摆了摆手,冲众人道:“大伙都回去吧,朝廷天兵不日降临,定能保全家园。老朽一个人去看看便可。”说着迈开脚步,颤颤巍巍行走在风雨之中。
钱满楼立在一旁,忽长叹一声,乱眉挑起道:“开封就不必去了。”七爷闻言回头疑惑道:“此话是何意思?”钱满楼冷笑道:“天子未召,擅离封地,周王如今已被宗人令软禁在凤阳祖陵中了。”一言未绝,忽见七爷苦笑一声,无奈道:“莫非天要亡我河南?”不由顿足,少时二目如电,忽生威严,自言自语道:“罢了,不过一把枯骨,不要也罢。”转身面对众人,喝道:“趁大水未来,大伙快走罢。”
此言一出,众人也学他跪下身子,惶恐道:“您老人家不走,大伙谁敢下这金堤。”说着几位年轻后生跪在地上仰望于他,眼中露出决死之志。七爷骤然见状,一颗心被揪了起来,嘴唇翕动,面露慰色,颤声道:“好!很好!你们都是咱老孙家的骄傲,百年之后,大家定然叹服你等是大好儿郎!”
目光深情落在众人身上,露出难舍之意,许久又洒下两行热泪,苦涩道:“娃娃们若要随老朽去的,那便走罢。”不敢在此久待,扭脸向前,任凭风雨加身,踽踽独行而去。
<!--PAGE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