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迎着众人目光,来到马尸之前,绕着那马转了一圈,伸手在那马脊椎骨上摸了一把,耸然动容,沉思片刻,扭头冲众人道:“倒不知乡村野庙,竟藏了龙虎高人,却不知何人有此能为,使得好手段!”双目射电,一一扫过众人。
宋时飞哈哈一笑,上前一步道:“对不住尊驾,是俺不小心把这畜生给杀了。”那道人扭脸打量他几眼,见他一身打扮好似农夫,看不出丝毫异同,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不同凡俗,当即口气略软,说道:“在下遇仙刘道冲,恕愚眼不识高人,敢问朋友是哪坐庙里的菩萨。”
宋时飞打个哈哈道:“原来是玄门的仙长,失敬!失敬!”恭敬做了一揖,又嘻嘻一笑道:“比不上贵仙大门大户,俺是无名野僧,餐风饮露,被天席地,无名无姓,无庙无家,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就不劳贵仙挂齿了。”
刘道冲摸不透他的深浅,狐疑片刻,压住性子道:“侍郎大人路过此处,欲寻地歇脚,你等如省的轻重,速速退下,否则担了干系,谁也担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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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飞靠在一旁,满不在乎道:“俺早说过,俺只认识人,若是人,你只管让他进来歇息,要是狼狗一类,就不要污了此间佛门清静之地,否则俺乡下人手段虽粗,但屠鸡杀狗的功夫却远非官家可比。”
刘道冲闻言怒道“朋友口气好大,却不知骨头可和牙口一般硬朗。”一个箭步向前,大手向宋时飞抓去。尚未得手,忽见傻牛蹿向前来,伸手拦了一下,刘道冲心有忌惮,匆忙收了功架,撤后一丈,凝神望来。
傻牛道:“阁下名唤道冲,不知与随山掌教王道宗,遇仙掌教周道岳是何关系。”刘道冲傲然道:“两位乃是在下师兄。”傻牛点头道:“龙门谱系‘通大法继承’,如今大拙执掌门户,遇仙、随山两脉同宗,共叙‘修道嗣剑诚’谱系,如此说来,你也算是玄门长辈了。”
刘道冲负手不语,傻牛冷冷望着他道:“即是玄门长辈,却不知为何甘为人之犬马,说起来,你所仰仗的不过是小小侍郎罢了,也算不得什么达官显贵。”刘道冲闻言衣衫无风自动,目炯寒星,盯住他道:“小家伙懂的倒不少,莫非与我玄门有故。”
傻牛闻言摇头道:“我既知王道宗,周道岳,自然也见过马道川,算是你玄门故交。”刘道冲闻言陡然变了脸色,逼近他道:“马师兄去年已遭司马星徽毒手,你如何见过他?”目光阴冷,几乎要择人而噬。
傻牛冷笑道:“司马星徽杀他之时,我便在场。”话音落下,刘道冲忽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脸色也渐渐由白转红,如刷红漆,俄而露出极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起一件惨祸一般,半晌才睁开眼睛,须发乱颤,盯住傻牛,一字一顿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明教逆党!”
傻牛闻言茫然无应,少时摇头道:“我非明教中人。”刘道冲闻言似乎不信,问道:“你即非玄门、也非明逆,却从司马星徽手中逃出生天,我倒很好奇你这小家伙有何手段。”口中冷笑不止,令人不寒而栗。
傻牛咧嘴一笑,迎上他双目道:“我能有何手段,当时与玄门马仙长不过打个照面,几乎被他一掌拍断了肋骨,若非司马星徽在旁环饲,在下几乎丧了性命。”刘道冲冷笑道:“你既敢说出此话,想来与司马星徽关系不远,既与司马星徽有关,那便与我玄门有旧!”
傻牛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师承,不过你既如此说,想必我与你玄门也有干系,既有干系,今日不妨做个了结!”说着双掌向前探出,就欲动手。当此时,刘道冲目光忽落在他双掌之上,双瞳一紧,诧异道:“贫道所料不差。”伸手一指,喝道:“你是遇真宫传人!”
傻牛闻言眉毛一挑,说道:“什么遇真宫遇假宫,你既当我是明逆,那我便是了,多说无益,只求与玄门仙长一战。”发腿无踪,倏忽向刘道冲小腹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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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道冲见他面色迷茫,不似作假,一时心头如罩迷雾,仓促起手,接了他一脚,“砰”地一声,后者向后飞跌,俄而在空中打个旋,双脚着地站稳。刘道冲原地晃了两下,侥幸未退,心头确是一震,愈发肯定猜测,倏忽冷下脸道:“果然是遇真宫的手段,贫道欲寻贵派久矣!”
傻牛见他出手轻描淡写,一掌便将自家震飞,心头大骇,想道:“我与他内力各有千秋,但他功力显然较我醇厚许多,恐怕无四五十年苦修,断然达此境界,此人比马道川不弱,胜之无望。”念头落下,忽振奋精神,冷笑道:“我看玄门不过如此,当年贵师兄一掌拍在下,今日在下便要讨点利息了。”计谋已定,晃动身形,奔刘道冲扑来。
刘道冲见他步如弓箭,倏然来到身前,双眼发亮,道一声:“来的好!”向前垫步,挥掌来迎。傻牛见他随手一挥,却与常人大不相同,身上隐约透出松融空透的宗师气象,忽想起旧日屈辱,忽激发出猛志,使出至刚至猛的拳法,如箭打去。
当此时,便见场中二人一刚一柔相对,一稳一疾相搏,一动一静相争,斗得好不热闹。傻牛乍遇猛将,更是丝毫不敢留手,连施绝招,辗转相斗,于乱中觅机取胜。
刘道冲毕竟功力较他身后许多,出手却与他全然不同,此刻只见他不快不慢,不徐不疾,缓缓与他拆招,从容应对,外人望来,二人竟不似搏斗,反似比较拳技一般。
此时但见刘道冲与傻牛二人,一个穿花也似的到处游走,斗到极处,只见人影乱晃,却不闻一点抬手顿足之声;另一个却不动如山,立在场心,捣虚抵隙,专寻对方破绽拆解,却不出手,点到为止,仿佛有意想让。
外行看来,却见二人耗来耗去,却是许久不分胜负。不多时,傻牛已渐渐出了一身细汗,喘息渐粗。刘道冲全力与他周旋,也是大耗心神。再斗二三十招,两人互盯了一眼,傻牛大喝一声道:“玄门何苦相让,下手便是了。”说着拳法由刚转柔,外人看来,竟使出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拳法,竟欲搏命了。
刘道冲闻言本欲结束战斗,不料对方却变幻拳路,由刚猛转圆柔,威力却比刚才大了不止一筹,仓促间手忙脚乱,堪堪躲过几招,心头却翻起巨浪:“这一路功夫刚柔相济,当真骇人听闻,大拙师兄让我等不可小觑,如今看来,此话不是危言耸听。”念头一起,好奇心更胜,耐着性子继续与他拆解。
宋时飞站在场外一看,便知傻牛所使拳法刚柔相化,阴阳混生,乃是世间一顶一的绝技,及见刘道冲存心相让,诱他出招,登时露出鄙夷之色,扯着嗓子道:“玄门长辈不知羞耻,与小辈交手,竟存了偷师学艺的心思,传到天下人耳中,玄门怕是要成为江湖笑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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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道冲闻言如遭羞辱,登时急道:“小儿呱噪,看老夫收拾了遇真宫逆党,就将你扒皮抽筋。”说着就欲下狠手,宋时飞哈哈一笑道:“俺老宋等不及啦,玄门仙长快赐教吧。”说着向前一跃,纵进场心,接了刘道冲一拳,嘻嘻一笑,与傻牛抵肩而立,竟欲与他合力相抗玄门宗师。
刘道冲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手脚放对了地方,但不知功夫上身了没有。”宋时飞笑道:“玄门仙长若是不吝,便请给咱掌个眼。”言罢甚为干脆,身子一展一束,近身向前,便欲发劲。傻牛见他手法简劲,身子又快又整,也不甘示弱,一瞬间发力,逼身向前,绕到刘道冲身后,便欲拔根。
刘道冲忽觉全身上下汗毛乍起,四肢有如过电般,丹田一紧,便觉浑身上下极不得劲,稍一恍惚,重心已失,也不勉强,顺着力道,迅疾向一边飞跌出去,脱出二人控制。恰这时,一人已挟风而至,并指如剑,直点刘道冲背心。
刘道冲虽背对来人,也知背后之人手法高妙,用的乃是夜雨萧萧剑的路数,大惊道:“你是白莲教中人!”一时不敢大意,身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对方一指,旋抵在墙角,狼狈而起,面色阴沉道:“三位莫非要以多打少不成,仗势欺人不成?”
钱满楼见他示弱,忍不住笑道:“你何至于此!我等都是小辈之人,你又是玄门宗师,便拿出些江湖领袖的作派,又能如何?”宋时飞也上前笑道:“是啊,您老神满气旺,比咱小辈人还有精神,看来玄门还虚冲举的功夫,远在大伙之上,不如今日指点指点俺,也早日让俺参玄得道,日后也好成就不凡。”
傻牛目光阴沉道:“玄门偌大门户,你作为长辈,若没些本领,谅不敢为侍郎出头,道长休自谦了。”说话间三人各占方位,已将刘道冲围在中间。
刘道冲贴墙而立,怒从心起:“三人年纪虽轻,但手段着实不差,今日莫要载了跟头。”想到此节,目光中透出一丝无奈,及见三人目光笃定,似乎无可转圜,脸色也渐渐转冷,扫视三人道:“既然几位后生赏脸,贫道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不负三位娃娃之望了。”倏起一掌,率先发难,直拍向宋时飞胸膛。
此时宋时飞离他最近,功夫在三人之中又最为高,刘道冲打定主意,欲先将他制住。宋时飞见他冲自家而来,举手一挥,使出手段,刘道冲顿觉一阵疾风刮来,不及反应,旋听背后风声大作,傻牛已将一拳直向他后心捣来。当此时,又觉下体刮起一阵阴风,匆忙拿眼斜着向下一撇,便见一团黑影冲自家下盘袭来。
三人齐齐发难,刘道冲心神一凛,转瞬有了计较,速度飞快,伸手向前一探,就向宋时飞手掌抓去。宋时飞见他迎向自己,也露出猛志,蓦然暴喝一声,变掌为拳,向他掌心捣去,速度之快,隐约有破空呼啸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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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刘道冲与宋时飞撞在一处,啪嗒一声,便见宋时飞向后直飞数丈。刘道冲一掌将他捣出,心中大喜,紧接着就欲使开身法,躲开另外两人,万不料宋时飞一拳好似附了奇异之力一般,忽有一道细弱之气自掌心钻入体内,顺着手上经脉缓缓上行,所过之处,半个臂膀都僵麻起来,继而半边身子一木,转身慢了半拍,肩膀便被傻牛搭实。
傻牛一触其体,并不发力,却使出引化劲,这一下看似不用力,却将刘道冲带了一晃,不由气乱身僵,后者只觉上身如被绳索缚住,竟是无法动弹。当此时,脚下已被钱满楼双臂缠实,紧接着便见他使出刚猛掌力,蓦地里刘道冲下体一轻,身子横飞出去,落地时双膝着地,头朝院内众人,好似跪拜一般。
宋时飞万不料三人合力竟让刘道冲如此狼狈,忽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手笑道:“玄门宗师给大伙磕头啦,这福气,可似天一般大了,连俺老宋也要羡慕。”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哄笑之声。
刘道冲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双膝好似被地面吸附住一般,半晌忽厉喝一声,似吟似啸,如旱雷惊天,回**不绝,闻者无不心摇魄晃。当先几人,经不住那凄惨啸声,坐倒在地,人群骤然散开,皆不敢近前。
突然之间,不知何物,忽从刘道冲怀中激射而出,砰得钉在宋时飞左肩,直插在他肉中,血流如注。宋时飞低头望了一眼,见是一块残瓦,不由惊怒道:“玄门老货使坏伤人。”旋见刘道冲飞身而起,双目喷射毒焰,向钱满楼扑去,竟欲施绝手杀人。
岂料身子刚动,一条黑影疾扑至他面前,硬接了他一掌,旋见傻牛身躯腾空而起,人在半空,吐出一口热血,落地望着他道:“盛极必衰,玄门当道二十年,如今是该挪个位置了!”
此一句话说出,好似一记重锤,直向刘道冲当胸击来,惊怒之下,一指点向傻牛面门,口中喝道:“即便玄门倒塌,也轮不到遇真宫的人来撑门面!”这一下几乎使出他毕生功力,当此盛怒之下,玄门之术才显出真正威力,只见他一指搠出,看似从容安闲,实则隐藏锋芒,式淡意浓毕生修为皆灌注于一指之间,教人挡无可挡,须臾已至傻牛面门。
只见傻牛双手与他手指一触既溃,钱满楼想要向前相救,却有心无力,只奋力挥出一掌,掌风带得他手指微晃,却无济于事。当此时,忽听宋时飞厉吼一声:“放肆!”陡从左肩抠下瓦片,奋力向刘道冲掷来,刘道冲盛怒之下,并未发觉,须臾被射中左肩,手臂一歪,指头在傻牛额心扫了一记,便见血珠飞溅,整个人横飞而出,向后倒去。
宋时飞见傻牛已然落败,大感焦急,钱满楼也睚呲欲裂,欲向前助战。刘道冲却冷笑一声,转冲宋时飞扑来,狞笑道:“小小燕雀,敢与大鹏争天,不自量力!”一掌直向宋时飞面门抓去,阴风阵阵,后者呼吸竟尔一窒,急忙扭头避开,仓促用手去接,接手之下,忽而这内劲似是而非,其中似乎混杂着一股极古怪的内劲,好似相冲一般,隐藏极深,恍惚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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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飞不由骇破心胆,大喊道:“你这手段……”身子一轻,被他一掌击飞,落地时已然闭过气去。钱满楼见他起手须臾击退两人,一惊之下,飞身向庙外纵去,身子刚动,刘道冲已拦至他面前,一掌按在他肩头,冷笑道:“背信弃义之辈,合当死在玄门刀剑之下。”便在此际,忽一声细微不可闻的轻响,一黑影从钱满楼怀中激射而出,直钻入刘道冲小腹,后者面色大变,口中忽喷出一口鲜血,怒道:“孺子耍诈!”
钱满楼被他抓住,冷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欲挣脱。刘道冲冷笑道:“便是贫道有一分余力,也能将你挫骨扬灰。”说着催动内息,就欲发力。
当此时,忽听一声惊呼从庙外传来道:“刘先生手下留人!”旋见一人踉跄从庙门外奔了进来,来到他身边,冲刘道冲道:“刘先生神仙中人,何苦与下人动手,岂不无端辱没了身份。”旋扭头冲钱满楼苦笑道:“几日不见,年兄如此成了这般模样!”拍手顿足,唏嘘不已。
刘道冲扭脸见来人一身华服,方脸丰唇,浓眉如剑,问道:“季大人认得此子?”来人叹息一声,拉起他手臂道:“何止是认识,这位乃是季某同年的举子,也是我沧州老乡,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说着向前拉起二人手臂。
后者闻言强忍小腹剧痛,喘息道:“那贫道便看在太子殿下面上,也冲季大人一路照拂,便……饶他一死……”来人闻言脸色一变道:“刘先生此是何意?”刘道冲冷笑道:“暗算贫道,贫道不杀他,但需要他一双手来平息我玄门怒火!”来人苦着脸道:“看他如今双腿都成了这般模样,再废了双手,岂能还有活路?”
话音落下,钱满楼冷冷道:“钱某无名小卒,竟接连得罪玄门、少林两大江湖砥柱,当真光荣的很。”说着又仰头道:“若有朝一日钱某执掌权柄,定将江湖偶像齑灭,使武林重换新天。”说着眉眼中含着讥笑,迎向后者双目,全然不惧,竟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道冲闻言冷笑道:“薄智贪欢的竖子,是何勇气教你说出如此灭心丧智之言!”钱满楼道:“玄门势若危卵,天下几近崩殂,你我拭目以待。”刘道冲冷冷道:“休拿大话来挤兑贫道,即便你是贤雨峰亲传弟子,今日贫道也要留你两条臂膀!”来人闻言,大惊失色道:“刘先生万万不可!”说着冲钱满楼使个眼色道:“胳膊掰不过大腿,年兄何苦如此执拗。”钱满楼笑道:“几个月不见,季焕章官竟越做越大了。”说着哈哈大笑。
来人正是沧州府尊季焕章,如今已升为礼部侍郎,领旨南下赴任,本为主持开春大比,却因水患,耽误了行程,如今大水稍退,便匆忙启程,却不料在德州遇上钱满楼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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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章闻言,冲钱满楼道:“都什么时候,竟有心思开玩笑。”说着扭脸独对刘道冲,打个圆场道:“刘先生您老宽宏大量,给季某一个薄面,如何?”
刘道冲知他乃是东宫太子倚重之人,思忖半晌,似无可奈何,叹息道:“也罢,贫道就给季大人一些面子。”俄而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贫道却有一个要求。”季焕章皱眉道:“刘先生但说无妨。”刘道冲淡然道:“若要贫道放过此子,便要此子在此给贫僧磕一个响头,否则,水里火里,贫道也放他不过!”说着撒开手来,踱至一边查看伤势。
季焕章立在钱满楼身侧,颇见为难,脸色变幻了几次,才一咬牙,居高临下道:“刘先生说了,你若给他磕个响头,这事便也就过去了。”说话轻描淡写,语气甚为平淡,不辩悲喜。钱满楼倏然沉下脸,冷笑道:“季大人这话说的轻松,可惜钱满如今腿没有了,怕是做不得礼数了。”季焕章见他如此,不由勃然大怒道:“你便是死,也不肯跪下便是了?”钱满楼哈哈大笑,仰首道:“季大人若说一个让钱某下跪的由头,若是在理,钱某便是磕死在他面前,又能如何。”
季焕章道:“他是玄门长辈,你给他磕几个头,又能如何?”钱满楼道:“既如此说,你也是朝廷要员,钱某给你磕几个头,也是应当的了。”季焕章道:“跟季某磕头的人何止千万,我难道还差你一个?”说着扭身四望,只见无数饥民立在庙墙之下,密密麻麻一片,转冲随从使个眼色。
身边随从会意,旋执刀来到众人面前,口中呼喝有声道:“礼部侍郎季大人在此,你们贱民为何迟迟不跪。”话音落下,便抽刀在众人面前比划几下,墙下众人如何使得轻重,惊慌失措,不由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惶恐无言。
季焕章见此,冲钱满楼道:“你看这些人,不一样要低眉顺目,你如今比这些人,又能强到何处?他此时不过要一个说法,你就听我一声劝,低一下头如何。”说着手上用力,攥紧钱满楼手腕。
钱满楼将庙中一幕收入眼底,哈哈大笑道:“季大人莫非在冲钱某耍威风么。”表情愈发鄙夷。季焕章如遭羞辱,正欲发怒,少时,忽想起极重要之事,耐下性子,叹口气道:“听说你在凤阳闹了皇陵,传了盐帮巨枭李伯升的衣钵,看来此事是真的了!”钱满楼惊道:“季焕章好大能为,竟然查起钱某来了。”
季焕章冷声道:“你自家闯下好大的祸事,何必怪季某多事。”钱满楼语气缓和下来,劝道:“你好好做你的官,何苦去趟这趟浑水!”季焕章笑道:“你既是个驴脾气,索性犟到底,如何还关心起季某来了!”言语间露出亲近之意。
钱满楼冷眼瞥着他,说道:“季大人会做官不假,但江湖水深,四海龙蛇蛰伏,大伙须不吃你这一套,你也休拿出官老爷的嘴脸,否则哪天被撕了面皮,误了前程!”季焕章见他拒了自家好意,不由恼怒道:“钱尚坤!季某还当你朋友,你休要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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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楼哈哈大笑道:“圣人说无友不如己者,钱某如今与你有霄壤之别,怎么还配做你的朋友!还是那句话:你休**匪类,误了前程!”季焕章冷下脸道:“如此说来,你已不当季某是朋友了!”钱满楼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季大人居庙堂之高,断不识江湖人的凉薄心肺。”说着又道:“大人休费口舌,钱某是断然不会向玄门低头的!”
季焕章未料一片好意,竟遭他羞辱,不由面色转青,少时,依旧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道:“不说这些了。”声音柔和道:“此番南下,我本也要寻你的。”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既继承了盐帮衣钵,想必还没个落脚之处,不如……”钱满楼闻言立时看穿他肺腑,打断他道:“季焕章你休不自量力,这事与你无关,你也休给钱某指路!否则,钱某今日境遇便是你来日榜样!”
季焕章闻言似乎难以置信,半晌忽松开他的手,才胡须轻颤道:“好!好!很好!你钱尚坤既如此决绝,季某何苦守着这点恩情不放!”转身冲刘道冲深施一礼,恭敬道:“此间之事,季某实无能为力,一切全凭刘先生决断!”迟疑片刻,又道:“只是此番奉旨南下,已然耽误了行程,刘先生速了此事,莫要再误了殿试才是。”说着冷冷瞥了钱满楼一眼,一甩袍袖,径直出庙。
刘道冲冷笑道:“原以为是小小莲妖,没成想竟是盐帮余孽,也好,今日贫道一并除去便是了!”说话间来到钱满楼面前,正欲动手,忽见傻牛自地上一弹而起,精神铄旺,双目明亮,更奇的是,额间一道血痕长有寸余,正镌刻在眉心之处,好似开了第三只眼一般,异常刺眼,使人望来大为不适。
刘道冲只扫了那怪眼一下,不由心底打了个突,怔怔道:“遇真宫的小崽子命倒是硬的很,贫道就第一个拿你开刀。”说着露出厉色,逼身向前。傻牛向后一跃数丈,好似行云流水般无有迟滞,竟隐隐有突破之意,继而随意摆个拳式,只见他端正自立,神态悠然,望去内外皆松,俄而闭上双眼,呼吸转弱,望来大为不凡。
刘道冲忍不住向他脸上撇去,一撇之下,不觉神飘意**,大感头痛,惕然道:“没成想贫道一指,倒打散了你脑中血块,教你恢复神智。”傻牛睁开眼,上下打量他,正颜厉色道:“你听好了,今日击败你的,乃是武当山隐仙派传人楚西山。”刘道冲听了不由失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燕王手下的铁卫,都传武当山有几位俗家弟子投了他的门下,我先前尚且不信,如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了。”
楚西山却不接话,径自淡然道:“隐仙派有门看家功夫唤作‘全身观照’,乃是敬神如神在、守意即守心的无上法门,我派修行、涨功夫全靠它,你且看好了,我欲用此法胜你玄门秘术。”刘道冲抚须笑道:“武当山口气不小,如此看来,果与燕云铁骑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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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西山闻言不闻不见,俄而闭上眼睛,竖起手掌,凭觉向刘道冲拍来,速度不疾不缓,手法松静圆软,恍恍惚惚,宛似天成。刘道冲见他出拳之际,万念皆灭,纯任自然,内心大为惶恐:“武当山出了老邋遢这样的奇才,这些年传人越发不安分,若无大拙兄压着,北七真难保玄门正朔了!”想到此节,忽生心惊肉跳之感,俄而转惊为怒,蓦然冒出个念头来:“不能任由此子成长,否则日后必为我玄门大敌!”
迎了上去,使出玄门最精湛莫测之拳技,就欲痛下杀手。楚西山见状,倏然后撤一步,睁开眼睛冷笑道:“存了胜负之念,此战阖该你败在我楚西山手下。”说着再闭上眼睛,额间之眼,仿佛闪了一下,整个人迅疾迎上前去,与刘道冲撞在一处。
二人只一搭手,便听“吧嗒”一声,玄门宗师竟尔一触即溃,踉跄后退,后心直撞在庙中古树之上方止,楚西山睁眼看去,只见他手脚齐颤,竟连架子也端不稳当,少时一口热血喷出,大惊失色道:“你……”
楚西山大感意外,讶道:“玄门宗师何时这般不堪了。”及瞥见他腹部伤患正不住向外冒血,恍然道:“原来竟被人伤了小腹。”扭头望了一眼钱满楼,露出异样神色,旋扭头望着刘道冲,手指指着他鼻尖道:“今日楚某胜之不武,暂且记下你项上人头,来日华山之上,我必去寻玄门晦气,到那时,才是真正让你玄门威名扫地之时。”
懒得再说,便欲转身离去。刘道冲何曾受到过如此羞辱,登时怒不可遏,起身向前,就欲在此动手。楚西山走不两步,蓦然驻足转身,冲他喝道:“别动!”刘道冲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不敢再动,楚西山皱眉道:“你此时强要行功,伤及丹田,怕以后就再也杀不了人了,也不再是楚某对手。”
刘道冲闻言脸胀得通红,短须轻颤,楚西山见他脸色难看,畏手畏脚,手指虚点他面门,哂笑道:“武者尚勇,习武者若是无勇,好似猛兽无爪牙,即便学了一身手段,也不过是帮祖师爷护院守冢,到死也出不了门,我今天看到你,便知玄门是真的要败了。”说着哈哈大笑,旋而露出戚色,轻轻摇头,似乎唏嘘不已。
刘道冲听他说的如此露骨,仿佛如遭大辱,脸色忽刷成血葫芦一般,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怒火,陡然向前一步,口中厉喝道:“竖子而敢!”举手向他头顶拍去。
手扬到一半,忽牵动肚腹间伤口,豆大冷汗自额间滚落,不敢强行动手,匆匆收势靠树而立,继而长叹口气,一双眼睛蜿蜒下一行浊泪,望着楚西山额间伤痕,愈发觉得恐怖狰狞,一时心惊肉跳,竟是动也不敢动。
钱满楼冷冷将一切尽收眼底,幽幽叹息道:“未曾想,胜负之间,竟是如此迫近。”楚西山道:“休说胜负,便是生死,有时也在一线之间!”言罢来到玉娘面前,后者已是目瞪口呆,楚西山皱眉望着她,冷冷道:“傻牛,你倒是取得好名字。”玉娘知他有意奚落,脸颊一红,匆忙将头扭到肩侧,羞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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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西山复来到宋时飞身边,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后者幽幽醒来,伸个懒腰道:“俺几个月来没睡过一次好觉了,这次真真是睡舒坦了。”言罢抬起眼皮,打量了楚西山几眼,诧异道:“你这厮莫非二郎神附身,怎又生了一只眼睛,竟越来越俊了。”心中纳闷,又奇道:“不对!不对!你这傻牛犊子好像功夫又精进了。”
扭头望见刘道冲鲜血长流,面如死灰,赞叹道:“不得了!竟连玄门宗师都败在你手里了,老宋这下更好奇了。”伸手向他抓去,式奇意诡,快逾闪电。楚西山早知他好战性格,“嘿嘿”一笑,寻隙在宋时飞手腕磕了一下,只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后者肩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起来。
宋时飞怪叫一声,整个人飞速后退,一边将脱臼的臂膀扶正,一边叫喊道:“大意了!大意了!你这厮如今手段竟稳压老宋一头!”说着做个龙形搜骨的式子,就欲与他再战。
楚西山一退丈于,笑道:“先前楚某遭你欺辱,如今风水轮流转,日后你这粗货也该尝尝苦头了。”宋时飞笑道:“两者相较,手段其次,有时候,争得是个气势,单说这一点,老宋可比你强多了。”说着招手道:“再来!再来!”
楚西山冷笑道:“你一说运气,就知你这辈子练不出头。”言罢不再理他,转身冲钱满楼道:“你这人手段虽平常,但底子打得扎实,看样子似心经内劲,又会白莲子的手段,如今又是盐帮少主,传了李伯升的衣钵,更点过举子,我倒好奇,你究竟还有多少隐藏手段。”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我即便有些手段,在武当山的高人面前只怕还不够看。”楚西山沉吟半晌,试探问道:“不如跟我回北平,如何?”钱满楼双眸一亮,疑道:“方才玄门说你是燕王府的人,我初时尚不敢信,如此说来,并未说错?”楚西山笑道:“是非对错,你跟楚某走一趟便知。”
钱满楼不置可否道:“听说燕王朱棣雄才大略,有擎天之志,我倒久欲结识了。”楚西山哈哈大笑道:“你有这个心,这件事就成了大半了。”钱满楼却摇头道:“可我还不能跟你走。”楚西山讶道:“这又是为何?”
钱满楼道:“我欲出关寻一位故人。”楚西山道:“可是当年盐帮卞元亨?”钱满楼点点头道:“他二十年销声匿迹,你也知道他?”楚西山道:“听过他的大名。”说着负手踱了几步,缓缓道:“传言此人手段奇高,琴棋书画样样精熟,更兼一身医术,冠绝当时,可惜盐帮势败,其人远涉辽东,近些年极少露面,不瞒你说,前些年燕王派人去辽东寻过他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算起来,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你此番出关寻他,能否见得到其人都要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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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飞皱眉道:“我前几年还见过他一面,虽然人老了一些,却正值旺年,以他的手段,定然还在人世。”楚西山笑道:“你既见过他,可从他身上讨了些实惠?”宋时飞叹息道:“虽然他如今手段越发高的没边,可惜心淡了,更极少谈武,我没这个福气。”唏嘘一会,又望着刘道冲冷冷道:“否则有这样的江湖宗师在,怎么也轮不到玄门宰执天下。”
楚西山也怅然道:“当年卞元亨与施耐庵在盐帮中号称‘文施武卞’,面貌极俊,一口‘春秋大刀’使得出神入化,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便是李伯升赤手空拳对上他,怕也难敌,是世间一等一的奇男子。”又叹一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会有何等悲喜之事降临,燕王爷寻不到他,你等此去,怕是也要扑空。”
钱满楼笑道:“此去辽东,能见他一面,也是幸事。”楚西山点头道:“世上之事,本不能用常理去推度,说不得,能将他请出山,那盐帮复兴,便指日可待了。”目光古怪望着钱满楼,后者扬天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佛性便是自性,复兴盐帮若是还要靠他,那便不是钱满楼,我也不配你邀我入伙了。”
楚西山见他神态舒狂,不觉动容,露出钦佩神色,思忖半晌才启口道:“你可知冀北李双鱼?”钱满楼茫然摇头,楚西山道:“此人是炼气宗师,以酒入道,又精擅药理,号‘医酒双绝’,是真正蛰伏在大泽中的龙蛇,连燕王也奉他为上宾,你若与他结缘,你这区区腿患,唾手可除。”
钱满楼忽露寂寞之意道:“我如今懒散惯了,恐怕见不得外人。”楚西山道:“如果记性不差,李双鱼当在此处百里之内,便是你不去寻他,我也要去拜他一拜,随我走一趟,如何?”钱满楼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此间有些余事未了,诸位稍待,钱某去去就来。”说着就欲起身,宋时飞起身向前,钱满楼摆摆手示意,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拐杖,蹒跚走出庙外。
才出了庙门,便见庙外大路上站了十几位官差,各牵马匹,正在嬉笑闲聊,远处几辆货车,各以篷布遮盖,车旁支了一张方桌,几名华服汉子正围坐着吃喝,一阵风起,虽离得远,也闻得酒肉香气扑鼻。
几辆货车居中围着一顶大轿,阔如巨屋相仿,轿帘半掀,远远望去,正见季焕章靠在里间小憩。钱满楼缓步向前,才到几名华服汉子近前,几名汉子齐齐放下手中酒肉,拎刀在手,大为谨慎,颇为忌惮,钱满楼径自穿过众人,来到轿前,望着季焕章道:“季大人快快醒来。”
季焕章闻言睁开眼睛,吃惊道:“你如何……刘先生呢?”四下打量,极为不适。钱满楼冷笑道:“季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场。”季焕章脸色一变,问道:“年兄……究竟意欲何为?”钱满楼笑道:“何必如此慌张,在下此来不过谢谢季大人对在下的照拂。”说着低首致意,样貌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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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章心底陡生不详之感,问道:“年兄究竟想干什么?”言罢就欲起身,钱满楼将手中树枝一点,后者又跌坐轿中,旋冷笑道:“如今饿殍塞路,哀鸿遍野,你也是一方父母官,却不思体恤,反倒作威作福,想大明朝重金厚禄以养士,到头来,满朝竟皆是凉薄之人。”
季焕章脸色大变道:“年兄妙论,季某洗耳恭听,恕季某愚钝,实不知道年兄……究……究竟要说什么?”钱满楼起手轻抚轿杠,只觉木质细密,入手光滑,轻声感叹道:“好料子,可惜却毁在你等手中。”忽觉索然无趣,转身向庙门走去,少时来到庙中,望见庙中众人犹长跪不起,钱满楼独对众人,良久叹息道道:“大伙别再跪了,外头有酒有肉,大伙要是肚子饿,就快去吃罢。”
言罢众人昂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钱满楼见大伙踟躇不定,说道:“大伙要是不信,出去看一下便知。”话音落下,才有几个胆大之人惶惶起身,向外奔去,才出庙门,便听当先一人喊道:“前面果然有酒,还有肉,俺闻着都要醉啦!”话音落下,便有人喊道:“狗腿子手中有刀,大伙快出来来帮俺。”
话音落下,庙中众人皆一跃而起,各从庙中搜罗出砖瓦棍棒,蜂拥涌出庙外。不多时,就听远处有人高声道:“谁敢惊动侍郎大人法驾,老子劈了他喂狗。”当即有人回骂道:“管他娘的是狼是狗,今天谁敢挡俺,俺就把他撕碎了喂狗。”众人一齐哄闹,呼啦啦围了过去,几位官差胆怯,俱不敢拦。
季焕章呆坐轿中,已吓得脸色煞白,以手指道:“快给本官……拦住这群刁民!”当头一人壮胆向前,抽刀欲拦,早被众人掀翻在地,余者退散一旁,俱不敢向前。
众人围到车前,掀开遮布,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便听众人骂声不绝:“老百姓都饿的要吃屎了,这狗官竟藏了几车的酒肉,兄弟们砸了他的轿子。”话音落下,众人转向大轿奔去,尚未近前,忽听一声莫名巨响,好似旱地一声惊雷般,季焕章所乘大轿炸成两半,轰然倒塌,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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