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初时似是小儿女在灯下的呢喃耳语,忽然转调,变成了铁马冰河的架势,聆听者被带入了一种意境,那仿佛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就在曲子弹奏到最关键的时刻,坞外树上悄然凋落的一枚树叶,竟飘飘悠悠落到了琴弦的第五弦之上。这时的琴曲就像一把铸造精纯的好剑,任何杂质的渗入,都会影响它的剑质。
现在,这枚叶子令弹琴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继续,则多动一下,都会使得琴意凝滞;若就此打住,整首曲子更是半途而废,令人惋惜。
照着村里人的指导,兰若凌终于在午后走出了这个被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中途休息了三次,虽然又累又饿,但她怀里揣着的那个馒头,被啃掉一半之后,却再也舍不得吃掉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馒头。
眼前这条官道又平又直,午后的阳光直射大地,万物都在春风里焕发出勃勃生机。看着这一切,兰若凌心情大好。
行至阳光斜射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一个小镇上。这个边陲小镇,比起红尘城中的“红尘集”还显得更大,但不太繁华。
不知道为什么,这镇子总显得有些奇怪。兰若凌走进了一家饭馆,精疲力尽的坐下后,不等店小二过来招呼,急忙大声高呼:“小二,把你们店里马上就可以吃的都端上来,赶快赶快!噢再给我打点水来!”
虽然这种叫菜的方式有些奇怪,但店小二应了一声后马上照做,不一会儿,吃的东西就端上来了。
兰若凌左手拿着一个包子,右手捏着一只鸡腿,正在大快朵颐之际,饿坏了的她竟然忘了要注意一下姿态。
看她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吃相居然那么不堪入目,店小二不禁龇牙咧嘴嫌弃起来,不过再看看她的状态就明白了:头发跟个鸡窝似的,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一望而知是个外地来的赶路的人。
兰若凌边吃边四处打量,这店虽不大,但生意却一般般,好几个桌子都有空座。忍不住嘟囔着询问:“你……们(这里)平时生意怎么样?”
即使她满口食物,说得含糊不清,聪明伶俐的店小二还是听懂了:“嗨,别提了!你是外地来,我告诉你啊,我们这里,有僵尸恶鬼出没!”
“啊?!你说什么?有什么……鬼?”这句话一出,吓得兰若凌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了。这次她变得谨慎无比——从鬼门关走过的人,总是会比别人更加珍惜生命的。
“僵尸恶鬼啊!”店小二一脸神秘地附在她耳边,故作高深地低声道:“我悄悄和你说,我们这镇上本来繁华无比,但自从七日前来了一个僵尸恶鬼,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咯!每天都战战兢兢,别说晚上,白天大家都不敢出门,害得我们生意都不好了!你一个姑娘家的,晚上没事就别到处乱跑了吧!”
“跑堂的,瞎嚼什么舌根呢!还不快过来帮忙!”
“哎——来嘞!姑娘,我劝你没事就赶紧走吧,小心遇上,就死定了!据说一旦被咬,就会全身溃烂而死,发臭,发烂,那才叫一个惨呢!”
店小二一溜烟儿跑开了,兰若凌心头砰砰乱跳,莫不是那具铁甲铜尸追到这儿了?一边担心却又一边放下心来:那太好了,这就意味着它没有找到那个小山村。
想起先前的遭遇,她实在是心有余悸。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制止它,任凭它四处害人,那学武功何用!江湖儿女,本就是老于江湖。若换做他,恐怕也会这么做的吧?一想到瑶山的他,兰若凌就心有牵挂,就算真的制服不了那具铁甲铜尸,也不能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
想到端木凰,兰若凌已有了办法——琴中藏剑,剑意琴发。若近距离接触对那个怪物无用,且又危险至极,何不试一试琴剑之音?那东西如此邪门,说不定这正好能对付它呢!想到了这一层,兰若凌顺便在结帐的时候问:“附近哪里可以找到古琴?”
“古琴……那是什么玩意儿?”
“哦哦,就是一种弹拨乐器,通俗来讲就是一块能发出声响的木头。”
“木头……”店小二抓耳沉思,终于一拍脑袋:“镇子西边的林子里,好像有个老木匠!他那里有很多木头!你去他那里看看吧!出门大概五里地吧!”
“多谢!”
兰若凌伸手在兜里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钱袋已经不见了,里面仅剩的几文钱也不在了。一定是在几天前的那场剧烈的打斗中丢掉了,那时危在旦夕命悬一线,哪里还顾及这些东西!可现在就十分尴尬了。
“不会吧!你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居然想学人家吃白食?”似乎是见惯了,店小二片刻之前的殷勤立即**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眼加白眼。
“你如果实在拿不出钱来,倒不如卖了自己来赔!”看她实在没有钱,店小二语气也凶了起来。
“我……我给你立个字据,我一定会还的!”兰若凌最气不过别人冤枉她,尤其是那种江湖中不入流的小角色。
“咦……我看你脖子上挂的玉佩还不错,要不,就拿它来抵债吧!”这店小二眼睛贼得很,居然看到了她戴着的玉佩。
这其实不是一块玉佩,而是半个玉决。兰若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半个玉决,也不明白它怎么只有一半。但这一定是帮她找回过去的关键。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看到店小二作出像是要抢她的东西的样子,兰若凌大急,推开店小二就往外闯。
店小二本以为可以拦得住她,哪知被她那么一推,忍不住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半边,还撞在了桌角上,虽然不是很疼,但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于是冲着门外大吐口水,连连大骂:“晦气!”心想这回碰上一个吃白食的,又要挨掌柜的骂了。
对此,兰若凌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一想也是无意之举,所幸也就不那么愧疚了,谁让他一言不合抢我玉决?
虽然地处偏僻,且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但靠着敏锐的洞察力,兰若凌还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店小二口中的“竹林坞”。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密林,修竹,一片苍翠。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简陋但诗情画意的居所。那些篱笆被葛藤层层环绕,成为竹屋天然的围墙。
兰若凌的目光顺着门缝打量起来,这里虽然不大,却被绿竹环绕,十分幽静。坞外有矮矮的栅栏,里面甚至圈养着一些小黄鸭,小只小只的满地都是,十分可爱。只是不知道坞里的人去了何处?这里果然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好一个世外桃源!
“有人吗?”兰若凌隔着门缝大喊,只惊动了满地的小黄鸭,嘎嘎围着篱笆乱叫,坞里却并无人回答。
“屋里的主人啊,我不是来偷东西的,只是想进来看看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兰若凌边自言自语,边“吱呀”一声推开了坞门。
一踏入这坞里,兰若凌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放眼望去,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居然摆放着各种各样精致的古琴!
虽然在前些天跟着端木凰只学了一些入门,但此时面对这些古琴,兰若凌竟认得出最基本的几种:伏羲式、落霞式、仲尼式,除此之外还有些箫笛等管弦之物,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乐器,只见那乐器有着繁多的品项,雕花的琴头,像是一个梨形。上面还刻满了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走近用手一拨,居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挺清脆悦耳的。
谁知音符余音未落,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什么?”这张大网迎面覆下,不留余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可怖,兰若凌心惊不已,顷刻之间,连忙滚落在地,想要闪到一侧极力挣脱大网的覆盖。谁知,躲过了大网,躲不过一旁的机关,双脚还未站定,小腿腿骨早已被地面突然冒出的机簧死死锁住了。
这……兰若凌想起上次恐怖的经历,不淡定了:“喂!有没有人呐?救命!”
坞后帘微微动,兰若凌死死盯着,仿佛看到那具腐烂发臭的铁甲铜尸就要穿破幽帘,诡笑着朝自己扑过来。
良久,屋内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兰若凌狠命挣扎了几下,虽然腿上的油皮都已被磨破,她脚下的镣铐是没可能打开了,兰若凌一咬牙—————除非切了双腿,否则没可能逃得出去!可是,还没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放弃。有过之前尸前逃生的经历,兰若凌的内心变得沉稳很多。很多时候,沉得住气意味着能够生存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屋外传来一点响声。
兰若凌的心“砰砰”跳着,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如果来的是铁甲铜尸……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过,还未见来人,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坞外传来:“哪家的孩儿不请自来,怕是吃了苦头哟!”随即似乎顺手给地上的小黄鸭投了食物,一群群的小生灵围着那人活蹦乱跳、呱呱欢叫。
听到外面的动静,兰若凌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
帘子一卷,身着麻灰色长衫的白须白发老叟躬身而入。朝着屋内的不速之客端详片刻,老翁抚了抚齐胸的雪白须发,眉目间尽是慈祥:“小姑娘,你无缘无故地闯到我这坞里来做什么呢?”说话的同时收了机关,“咔”的一声,地上被锁住的人终于挣脱了束缚。
兰若凌见他眉目慈祥,虽须发皆白,却显出一种少年人身上才有的勃勃生机,霎时好感顿生:“老前辈,我今天是不请自来冒昧了,冒昧打扰了。”
“不妨事。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即是有缘人。”老人捋须笑道。
她活动了一下被禁锢的腿脚,一瞥眼看见了桌上的琴谱:“您还懂音律?”
这句话一出,兰若凌瞬间后悔了——可不是嘛,作为一个木匠,这些可不都是出自他之手嘛!不然这竹坞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琴呢!
“我是一名琴师。”老人微微一笑,抬手作了一个弹琴的手势。
“弹琴吗?”兰若凌眼中闪现出激动的光:“我听过世界上最美妙的琴音。”
“哦,是嘛小姑娘。敢问何时何地,弹琴者谁?”似乎是被她的执拗触动了,灰衣老人微微一笑,就近坐在了一把伏羲式古琴面前。
转瞬之间,琴音如泉水般泊泊流淌而出,初时似是灯下小儿女在絮絮耳语,低声呢喃;忽而转调,由哀婉的低诉变成了铁马冰河的铿锵架势,聆听者被带入了一种意境,那仿佛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这个宛若梦幻般的意境里,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片叶就意味着一盏菩提,一粒沙包含着宇宙万物——那些烟雨江南,大漠孤烟,统统拢到指尖,一齐展露在眼前,这个世界里,除了五彩的虹霞,还有黑白分明的山水,随着曲子的弹奏,永堕深情。
就在曲子弹奏到最关键的时刻,坞外树上悄然凋落的一枚树叶,竟飘飘悠悠落到了琴弦的第五弦之上。这时的琴曲就像一把铸造精纯的好剑,任何杂质的渗入,都会影响它的剑质。
现在,这枚叶子令弹琴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继续,则多动一下,都会使得琴意凝滞;若就此打住,整首曲子更是半途而废,令人惋惜。
兰若凌紧紧盯着灰衣老叟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已把自己的双手绞在一起,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换作是“他”,那个人会怎么做?
就在这紧急关头,只见那灰衣老叟并无停滞,依然悠悠然拨动琴弦,没有丝毫的停滞和犹豫,那枚掉落在琴弦上的树叶,他就好像没看见。我见众生,众生如我。就在他手起音落的瞬间,带着丝丝的震颤,曲子依旧在圆满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意境,而那片落叶,已轻轻掉落在地。
兰若凌悠悠松了一口气。
一曲既毕,灰衣老人轻轻抬手,做了个收的手势。
“我弹奏这曲子,比之那人,如何?”
“妙极!妙极!简直就是妙不可言!”兰若凌欣喜地望向眼前这位“普普通通的老木匠”,心念电转之间,充满了疑问:“敢问您……”兰若凌诧异地望着他,心里的话不敢说出口。
“老朽只不过是江湖中一名籍籍无名的宵小罢了。因老朽年轻时,崇敬昔日魏晋风骨,嵇康阮籍之贤流,而自己的性格却有些怕世,所以才躲到了这一方边远荒城,想逃避俗世纷争。如今闲散人一个,你就唤我作‘闲翁’即可。”
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他弹琴的手势和动作,竟与瑶山红尘城的那人如出一辙!难怪兰若凌会忍不住猜测他的身份。望他年纪,也该是花甲之年的人了,却又显得格外朗健。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渊源?
“贤翁,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我想……借您的琴一用。”
老贤翁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姑娘,我这些琴都是老木匠一点一点亲手制作的,这么多年来,老木匠就靠它们吃饭咯,你若有心到此处来,又深谙此道,为何不买下它呢?”
兰若凌心里有苦说不出,今日在那店里已经吃过白食了,难道还要继续白拿这老贤翁的东西?不不,这种事情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但即便如此,眼前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还是没有钱买下这里的任何一把琴。
若然实在不行,那只好这样了。
兰若凌伸手解下脖子上的挂坠,把那呈弧形的半个玉决捏在手心,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这是什么?”
“我的玉决。实不相瞒您说,不知为什么,一个月前我得了失忆症,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有它,是唯一能和我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如今,就当做是付了琴的定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