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贤翁接过玉决,忽地有些迟疑,怔怔出神了片刻,不过仍旧拿在手里仔细研究了一下,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老贤翁快八十了都还没得失忆症呢,你说你年纪轻轻竟然失忆了?”
兰若凌摸了摸额头:“真的不记得了。自从在瑶山醒来,我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
她也许没有注意到,听到“瑶山”两字的老贤翁,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伸出舌头。”
对于这近乎命令的语气,兰若凌竟然没有违抗,自然而然的伸出舌头让眼前这个只相识了半日的老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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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老贤翁奇怪的看了又看,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是了,忘忧酒,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那是昔年瑶山红尘城初建之时,两个人的共同回忆啊。
“孩子,你是否曾饮下过什么特殊的酒水?”
思及忘忧酒,再加上刚刚拿在手里的玉决,他已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
“你是怎么去到瑶山的呢?”
“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是瑶山的那个红尘城城主端木凰和墨首唐潇姐姐在一旁的。
然后……我记不得了以前所有的事情,他们收留了我。哦,端木……端木城主甚至教我了一些剑法和琴曲,喏,这琴中藏剑的绝技,便是他教给我的。今天我之所以找到这儿,也是因为后来他又不让我留在那里了,我被迫出来游**,却遇上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麻烦。也知道为什么,他做的决定,大概都是对的吧!”
虽然没有任何的抱怨之词,但老贤翁还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忿忿之意,忍不住莞尔:“那你就溜达着溜达这就到了我这偏僻的小竹坞,想要用一块玉决换走老头子辛辛苦苦做成的琴么?”
“我也是想为民除害……其实……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从见面到现在,兰若凌已经对面前这个充满了仙风道骨的老贤翁抱有极大的信任了,甚至有些依赖。面前这个慈祥的老翁,如同自己的亲人一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于是她把下了瑶山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对老贤翁说了。
一直以来,听她絮絮诉说的老贤翁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只在听到了“铁甲铜尸”这几个字的时候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是说在大苍山莽林边缘遭遇的铁甲铜尸?它是不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浑身腥臭却又混着浓郁的奇香?”
兰若凌一脸震惊:“什么大苍山莽林……您怎么知道?”
“大苍山莽林是一块采药的好去处,老头子偶尔也会抽空去几趟。”老贤翁悠悠叹了口气:“至于那个‘铁甲铜尸’,却应该是老头的故人所制。这铁甲铜尸不是生来就有的,它是被用‘五毒’炼制出来的。而制造它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了。”
兰若凌诧异地看着他:“这么说那个人也是老前辈?可为什么她要要害我?我可没得罪过什么人呐!再说了,那么恐怖的一具尸身,整天追在身后,想想都令人作呕。”
这话刚说完,她又弱弱的“回忆”了一下:“或许,我失忆前得罪过。”一瞬间,失去记忆的痛苦和恐惧再度袭来,她只好以一个婴儿的姿势抱住了头来抵抗。
“铁甲铜尸是由毒物炼制而成的,铁甲铜尸的毒来自滇南。早年,老头子还在江湖上飘零时,认识了一个人,她就是我后来的师妹蓝小月。她本是南疆苗寨里的一位头人的女儿,却拜在了我师父门下,和我做了同门。可惜后来,她由于偷学巫术和蛊毒,心术渐渐发生了变化,被师傅逐出师门了。唉!想不到我隐退这么多年,她竟暗中还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真是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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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一段遥远而深刻的回忆,老闲翁在说起当年的事的时候,不禁一直叹气。
“那怎么才能破了那具铁甲铜尸呢?我先前吃饭的时候,打听到它都来到这附近的小镇上了,我觉得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记得它上次冲着我来的那种杀气,真的是无懈可击!所以我才会想到找办法对付它……”
“莫慌。孩子,你曾学过琴剑是吧?”老闲翁冲她露出慈祥的微笑,“我记得你说过端木凰那孩子教过你,既然,你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老头子别的不会,这弹琴吹箫的本领,如若再要藏着掖着,恐怕就要随着老头子入土咯!既然是有缘人,那老头子也在你面前耍耍宝了!”
兰若凌知他要授自己绝技,不由得拍手欢呼:“好啊好啊!”
“首先,琴剑的入门功夫‘九韵’,练这门功夫,需讲求凝神静气,气沉丹田,剑随意走,音发其后!看好了!”
“第一招‘泉落幽冥’,这是琴剑功夫的起手式,讲究的就是一个‘意’字!”
“第二招‘碎玉嘎声’,是一个暗器的手势,用于突袭!”;
“第三招‘花落寒潭’是一招散花式,便于剑意随着琴声而发出!”;
“……”
一直到第九招“飞瀑追雪”演示过后,只见人影的老闲翁才停下了方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
等兰若凌回过神来,老贤翁已在她面前教完了一整套的“琴中藏剑”。
“接下来,是琴剑的最高层次‘阳关三叠’!”
“首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二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
“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津,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连叠”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注:此阳关三叠出自《琴学初津》)
……
“这套琴中藏剑,重要的是剑意,你要时刻谨记,剑发琴音,琴就是剑,剑就是你,当剑声与琴音完全相通时,能够轻易打倒三丈之外的东西!你,懂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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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从头到尾地演示了一遍琴剑之意后,老闲翁一瞥眼,看到了一个进入了忘我世界、怔怔僵在原地的人。
“天……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琴艺与剑技!”
兰若凌呆呆站在那里,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套‘阳关三叠’,乃是昔日琴剑技艺的缔造者,李诗音所创。唉……可惜流传至今,曲谱虽在,剑法犹存,却失了在前辈手里的那种意韵!真是可惜了!”
“孩子,你,记下了多少?”老闲翁见她失神的模样,打趣:“老头子一把老骨头,可再没有精力来为你演示第二遍了呢!”
虽然没有完全领悟老贤翁刚才演示的那一套琴中剑,但好在兰若凌记性不坏,抬头撞见老人那慈祥而充满期许的目光,于是兰若凌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如此甚好。”老闲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孩子,你一定有些疑问,但时至今日,旧事老头子亦不愿再重提。江湖浪急,昨日是非昨日逝,老头子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此安享晚年。至于你,你就好好抚琴磨剑,争取早日渡过自己的难关吧!”
“若凌记住了,闲翁。”兰若凌虔诚地望向这位年高德劭、看上去似乎是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年人,心中却充满了敬畏。
“还有一件事,这里所有的琴,你想要什么,你便随意挑选就是。至于你这玉决,就当是送给老头子八十岁的贺礼啦!哎,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只让你这一次,以后白拿这种事情我可不要再来找老头子了。毕竟,老头我还是要吃饭的哟!”
兰若凌被他逗笑,也故意嗔道:“知道啦,阿翁!”
“还有呢,以后有事没事别来找我啦,也不能到外面去说我,知道吗?这套‘琴中藏剑’的功夫,也别说是我教你的,懂吗?”
兰若凌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这絮絮叨叨的劲儿,总和模模糊糊记忆中的谁有些相似,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因怕他絮叨不停,只好速速答应:“我自然是明白的!江湖规矩我虽不太懂,可我总不是傻子,只不过记不起一些事情罢了。”
老贤翁满意地点点头:“今天这里的事情,除了那套功夫之外,你最好都忘掉。好了,你我也算有缘,你这女娃子也还算不错,老翁再赠你一卷琴谱吧。”
说罢,一摺泛黄的旧物被老贤翁从怀里掏出,再三确认后,摩挲了一下,终于递到兰若凌手中。
兰若凌低头一看,这小小卷轴上的褶子不知道经历过多长时间了,能保存到现在,也是不易。虽然上面的减字谱比较复杂,但日后还可请教一下端木凰。本是陌路人,老翁待自己很不错了,兰若凌不禁感激不已,就要拜下。
老翁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人生在世,本就图个逍遥自在,何需太在意凡俗礼仪!你若真心感激我,以后便好好修习这卷琴谱吧!也算是传承了老翁的琴艺。老翁不留人,你且取了琴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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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这个……那个……”
纠结了半天,当发现兰若凌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喜欢哪一把琴,老闲翁只好无语地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挑来挑去了,这把‘飞瀑连珠’琴,跟随老夫多年,是一把上好的古琴!如今,就送给你了吧!”
“什么?!飞瀑连珠?”
老闲翁轻轻取过一把琴来,将它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十分疼爱的孩儿一般,再三看了几眼后,郑重地把琴送到了兰若凌手中。
“这琴……不不、这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必多说。送给有缘人罢了。”
斜阳夕照,温暖地洒满了竹坞四周,给这里镀上了一层神秘而优雅的纱衣。俯仰之间,似乎世间所有的纷争,都要终止于片刻之间。
兰若凌抱着那把“飞瀑连珠”琴,一步一步离开竹坞。刚走到屋外,老贤翁赶来递上一物:“这玉决既是你贴身之物,对你应是十分重要的,切勿弄丢了!”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老闲翁已将它摆在兰若凌手心,随即转身,合上了坞门,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兰若凌怔怔站在当地,不知心中是喜是悲。这老闲翁与自己才相逢了半日,可那种亲切的感觉却如同早已认识了太久太久。随着那扇门的合起,自己这一走,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老闲翁相见了吧?
怅然若失许久,兰若凌才遥遥对着竹坞拜了几拜,踏着最后一抹斜阳,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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