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沐浴熏香完毕,将颈上的珠串用冰丝锦一粒一粒一一擦洗过后,又一颗一颗接上,最后端端正正地挂回项中。他踩着朝露出去焚尸坑,再次看了一遍那些长得如火一般妖艳而热烈的曼陀罗花,站在大簇大簇一望无际的花前静静祷告。良久,轻轻拈了一朵,郑重地别在襟上。
即使来之前,武林人士人人心知肚明,这是个明晃晃的圈套,但到了眼下这个时刻,大家有仇有怨的,都在拼命厮杀,趁机解决私人恩怨,谁还顾得上其他!就如同水里的鱼,明知有诈,却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咬住垂钓之人抛下的危险而致命的鱼钩一般。
日子在这波澜不惊中的秋风中飞速流逝。
而眼前的局面,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流涌动。中原各大门派,早已在番邦和瑶山的双重压抑下,苟延残喘多时。如今,破云城的龙城郡主猝然远去,不知所踪,而瑶山亦换了新的主人,这些零零碎碎的江湖势力,为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利益,又在暗中集结。
三个月。自僧屠接手破云城三个月以来,释放了城中所有的囚徒,并且暂停了一切修葺征战的准备,破云城外的防御工事,大多已被他废弃。那些被龙城郡主掳来的奴隶,都被释放。他甚至下令,在城中,连一点争斗都不能发生,一滴血都不可以流。
这段时间里,破云城中所有的兵将,纷纷被迫丢下了兵器,拿起了佛经。
就连从前掩埋尸首的地方,都被僧屠要求撒上了一种奇特的花籽,经过时间的洗礼,现下已开满了如火焰般明灿灿的花朵。
只有那个绿衣女人,继续沉默在她那座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堡,痴痴地守着那一坛灰烬,里面装着她穷其一生想要亲手毁灭、却又爱恨纠葛的人。
而这一日,番邦的阿史那龙酋接到了来自三个月前自动请缨而出的僧屠国师的邀请函,邀他前往破云城,共商治理中原的大事。此时,番邦内部倾轧已渐渐平息,即使阿史那龙酋没有他叔父的才能,更加不如他父亲千骊王的手段,但凭借其身份和地位,也勉勉强强将那些想要暗中作梗的居心叵测之人,给压了下去。一时间,番邦阿古勒政权又恢复了太平,而中原这边,却依旧是一派混乱。
自从年前番邦灭了大龑,中原各路流亡政权无力复苏,明争暗斗,无法组织龙城铁骑东进。但江湖武林门派之间的斗争,却愈发激烈,大都在划分势力范围,明争暗斗,险象环生。就连远在尘世之外的瑶山,作为当今武林的一支翘楚,亦难免会受到一些影响。另一方面,番邦统一中原后,派遣到中原地区的使者却无力管理,经常遭到各种来路不明的暗杀,而导致他们损失了一大批英才。
此次,僧屠国师邀请阿史那龙酋来到破云城,还广发了英雄帖,希望天下英豪能够齐聚一堂,到破云城中,将各大门派的势力范围划分清楚,免得再起争执。此外,更为重要的是,选出一位有能力的人,来统领和弹压这些人,有了一个领头人,总比像现在这样各个门派之间漫无目的杀伐要好得多。
因此,几乎中原所有有点名目的门派,都收到了这样的拜帖:
今天下大定,而中原无主。各门各派,争相倾轧,流血实多。
为免于祸,请诸位执牛耳者纷至破云城,划地分明,推举良人,执城中轩辕,以避祸端。
破云城暂代统率,僧屠惶恐拜上
期于下月初九,务必到此
初到破云城的番邦现任王汗阿史那龙酋看罢了拜帖,望着僧屠,脸上隐隐有些担忧:“国师,那些人会来吗?”
他心中担忧的是,之前龙城郡主坐镇破云城,一直是以铁腕手段镇压中原动乱,流血太多。而如今,僧屠不仅清掉了她以前留下来的强兵悍将,更是连防御工事都撤得一点也不剩。一旦中原那些武林人士联手来此作乱,那将是又一场浩劫。
况且,说来说去,如今还是番邦的天下,以僧屠贵为阿古勒国师这样的身份,而用如此低调的态度去对待那些江湖草莽,阿史那龙酋不禁有些疑虑。
“阿弥陀佛……以诚相待,他自会来!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我们中原的名句,王汗想必不太知晓。”淡黄色的僧袍在通宵摇曳的辉煌灯火下更显陈旧,然而身着旧袍的僧人,却始终令它洁净如昨,一尘不染。
“王汗……”
阿史那龙酋低低呢喃,这一声熟悉的称呼,那都是以前在圆顶的金帐之中,眼前这个能够预知一切、宛若天人的神僧,对自己叔父的称呼。而当自己的父亲千骊王,却在十年前被一个女剑客刺杀之后死去。当时,若不是僧屠的扶持,恐怕番邦内部,早生变乱。从那时起,几乎大事小事,叔父都会请教他,再加上他佛法高深,能够占卜预测,在阿古勒的地位,更加无可撼动。还好他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不然,若他想取王汗之位而代之,以他的能力,恐怕现在早已成了天下共主了。
“那我不便插手,一切有劳国师。只是,距离初九尚有四日,我想等那日一过,选完了弹压中原武林豪杰的人,我封他个职位,便得极速赶回去了。毕竟,番邦内部,如今也是忧患实多啊!”
“一切如王汗所愿。”
“还有一件事,比之眼前,更为重要和迫切。”僧屠认真地盯着阿史那龙酋:“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大王子已逝,而放眼天下惟一能危及你王汗之位的,还有谁?”
“晟雷他……”似是不愿意去相信,阿史那龙酋有些迟疑:“他一向不喜欢争权夺势……”
说到此,阿史那龙酋忽然心中一动,但晟雷他毕竟能够御使“狼之眼”啊!那可是他出任王汗之位最有说服力的证明!
“阿弥陀佛……天下时势易变,更遑论人心。王汗自己斟酌就是。”僧屠自袖中滑出一支小小的瓷瓶,放在了阿史那龙酋的掌心。
“此毒无色无味,中者会毫无知觉,毫无痛苦,安然睡去,乃登极乐净土。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望着淡黄色的僧衣渐渐远去,贵为阿古勒王汗的阿史那龙酋捏紧了手中的瓷瓶,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唐城主,大事不好了!”
大清早,夜露的冷气还未散尽,再加上开始下冷霜,整个红尘城内所有的阁楼庭院、厅堂风台,都处于寂静状态,而刚刚跌跌撞撞跑来的青衣侍者的一声大喊,惊动了清风堂内的唐潇。
紫衣如烟云流动,她的轻功又更进了一步,转瞬已将门拂开,神情肃穆:“什么事?”
“原琴首的飞瀑连珠琴不见了!”
唐潇微微一皱眉,谁这么大胆,到瑶山入室行窃,还盗走了瑶山的名琴?随即又慢慢舒展,难道,是她回来了?
“对了!还有逝雪堂内那只会学人说话的绿鸟,也一并不见了!”侍者面露难色:“我们几个人天天轮流喂养它,小心对待,谁知今早起来,它竟没了!”
唐潇脸上闪过一丝深思的神色,但眉目之间却没有沾染怒意:“算了。没了就没了吧!那只鸟儿的主人都不在了,它丢了就算了!”
随即在心内细细推敲,觉得这事,应该不是兰若凌所为。略一沉吟,心中已有了答案。
她轻轻眨了眨眼,朝着青衣侍者挥了挥手:“目前,此等事情算是小事,我们要全力以赴应对大事,不必太紧张了,下去吧!”
自她接手瑶山红尘城主之位开始,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一刻是把心放下来的。是的,破云城中那一役,惊险历历在目。而那把被世人竞相追逐的飞瀑凌云剑,如今也零落在了那里。从那里回来以后,唐潇心中隐隐有预感,或迟或早,总有一场大事要发生。果然,半个月前,江湖中人都陆续接到了来自破云城僧屠的拜帖,而这一切,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王一,你率七杀先行去往破云城,而这次的任务却不是刺杀,是救人。去的每一个人,必须随身携带避毒丹!”唐潇话一说完,飞羽令落下。
“是。”
“等等,你一直在找的那本剑谱,我已替你寻来。”
听到这一句,行动如风的七杀手之王,离开的背影略微停滞了一下:“昔日的谢凌风已死,如今,我是红尘七杀王一。剑谱,你替我留着吧!”随即头也不回地继续稳步向前。
秋风萧瑟。
瑶山胜境,遥接仙人。有时候,不经意间的美好,会让人迷醉在秋光里,一醉不起。
唐潇踏着满地的红枫,穿过了这一片枫林,来到了久久紧闭的逝雪堂前。
那株老梅树,依旧如同枯枝一般寂寥,而它身旁一株年轻的红梅,年轻的枝干似乎为它增添了一点生气。
梅树下,弈棋的男子早已不在。而那一局令人费解的黑白子,不知何时,已被人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盘空寂。
唐潇默默伫立良久,仿佛要踏着那人原来的足迹,将记忆一一尘封。
罢了,罢了。人终其一生,会遇到很多人,要守护的东西,也不止这一点。执念如刀,刀刀断人肠。若像他一样执着一生,在仇恨与感情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寂寞归去,还不如放下昔日的宿愿,勇敢向前。
正如秋日凋零后的万物,经过严冬的洗礼,便会在春来之时,再次生出新的希望。
直到像上次那样,将瑶山的一切都布置妥当,滴水不漏,唐潇才点了城中八百子弟,随着她浩浩去往破云城。
十一月初九日,大凶,妨主。
焚香占卜后,皲裂的万年兽龟甲壳上的卦象如此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