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屠传
大龑九年,端木一族独霸天下,端木渊建国于中原腹地锦都,国号“龑”。当是时,裂土纷争,狼烟不断,中原时常遭到来自异域番邦狼族的侵扰。边塞之间,常年烽火,民不聊生。
这是一个极其荒凉的边城,却住着为数不少的人。因此,官兵们会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到这里,抓取一些壮丁去戍边,有时候甚至连老翁老妇都一并抓去,随军做些苦役。
这一天,天空还下着冗冗的雨,到处一片阴湿。破旧的围墙外,除了偶有几声犬吠,便是官兵来抓壮丁的吼叫。
这一带的青年人,几乎都被抓走了,而现在,甚至稍微有点劳动能力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所有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们,视他们为地狱使者。因为谁都知道,一旦被抓走,是绝无可能生还故里的。这个边城的许多人,他们的尸骨才刚刚在战场上倒下,而下一波的抓人,又来到了眼前。
“汪……”
“嘘——别出声!旺财!”
破败不堪的屋檐底下,这个地方为数不多剩下的寥寥可数的一个年轻男子,正极力安抚着一只黄狗,生怕它的叫声引来祸端。他此时紧紧贴在屋里那堵泥墙上,似乎这样能够使自己和泥墙融为一体,眼神畏惧地盯着外面,心中在默默祈祷。燥热的夏季,虽然雨水能够缓解一丝热度,但他的额头,仍旧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他的身后,屋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破床之上,一个女子艰难地挺着极为外凸的肚子,步履蹒跚地轻轻来到他身后,想要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缓解一下这令人窒息的困境,然,用于行动不便,她刚一移动,脚下的一只铜盆就被她一脚踢到,“咕噜噜”地在地上打滚,在这死寂的时刻,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刺耳噪音。
一瞬间,屋里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围墙外正在挨家挨户搜寻兵丁的官兵们,捕捉到了这一声响动,迅速向这道摇摇欲坠、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泥瓦屋靠过来。
男子死死盯着外面,心中正在计较,如何带走身后即将临盆的妻子。而这种情况下,根本绝无可能。
“吱呀——”
为首的一名官推打开了破旧而腐朽的木门,进到这巴掌大的院子里来。一个、两个、三个……外面的人络绎不绝的踏入,他们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女子靠过来,轻轻扳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独自逃走。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是什么结果,今天就算是命丧当场,也绝不会一个人离开。
就在第一个官兵伸手来推开他们的门时,那只黄色的大犬“噗”地一下扑了上去,对着这群不速之客露出了凶猛的牙。
“啊啊啊啊!这畜生!快来帮帮……啊!”
为首的一名官兵,竟被那只大黄狗一口咬断了咽喉!
其余的人看清了之后,纷纷拔出刀剑,十余人在这个毫无回旋余地的小院里,对着那只狗围追堵截,一阵乱砍。
“汪汪!……”
屋后那个破洞里,露出那双含泪而血红的眼睛,极力盯着那些人,他紧紧握起的拳已被自己掐破,旁边一只温柔的手悄悄覆在上面,轻轻安抚。
最后,那只体型高大的黄狗,被其中的一个官兵一剑刺穿了喉咙,却还使劲咬着另一个官兵的袖子,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吼叫:“嗷……”
“呸!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只瘟狗!可怜大哥还被它给咬死了!”似乎是手臂上被狗咬了一口,心中气愤,那人还欲朝着那条黄狗的尸体上补上两刀,却被同僚阻止了。
“别!你看它这么壮实,肉肯定好吃!今晚,哥几个,吃狗肉!”
那人斜眼笑道:“哎——看不出你小子这下,脑袋挺灵光的!得!今晚就吃这瘟狗的肉,弥补一下老子被它咬的伤!”
屋里的男子忿恨到了极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但他不能出去,他还得继续忍耐。
“大哥他……”
其中的一名官兵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被咬断喉咙的那个人,他还有一息尚存,但倒在地上说不话来。
那名个子最高的官兵蔑视地摇了摇头:“他不行了,就把他留在这里吧!”
另外的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点头称赞:“啊……对对对!是是是!就让这里成为大哥的墓穴吧!”
“哥儿们,走!”
一声吆喝,所有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连同那条大黄狗,也被他们拖走了。只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红——狗血,和人血。
毛毛雨仍然在飘洒,渐渐冲淡了一切。而院子里那个将死未死的人,却仍然还在“嗬嗬”地发出几声气息。
男子再三确认之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笔直的站在那个人面前,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他在看那个人的时候,对方也睁着外凸的眼睛看着他——那眼里满是痛苦。对视片刻,他下了决定。
院子的墙角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静静躺在那里,他奔过去将它举过来,对准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脑袋。
“尹怀——不要!”妻子艰难地挺着肚子探出头来,伸手抚摸着滚圆地肚子:“咱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就当是为他积点德吧!”
那个叫做尹怀的男子猝然住了手,看了妻子一眼。然而,地上那个将死未死的人,却用惊恐万分的眼神望向他,似乎在乞求那个人,给他来个痛快。
尹怀纠结片刻,心中仿佛又凸起一座大山。最终,他放下了手中的石头,搀着妻子的手,慢慢回到屋里。
这一夜,雨下的很大很大,院子里渐渐没了声息,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尽情揉捏。
雨下了半夜,中途停歇了一阵。
那群喝醉了酒,吃跑了肉的败类,竟闯进了一户人家,就在离白天杀狗的院子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他们惊喜地发现,里面住着一对老年夫妻,还有两个女儿。
“哇!这里居然还有这么正点的妞!老四,快过来看呐!”四五个官兵,如同猫捉老鼠般,几下就将两个瑟缩在屋角的女孩子围住。
连踢带踹,他们几下就将二老撵了出去,把门关了起来。
一群恶魔,在肆意狂欢。屋里传出嘶声力竭的哭喊。
两个可怜的老人,在夜风中放声哭嚎,却没有等到救世主。
终于,有人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们居然又在议论纷纷。“哎,真是可以啊!我现在都还不忘呢!”
“不如……再回去一下吧!嘿嘿!”
老父亲颤颤巍巍的迎上去拖住他们的脚:“你们这群畜生啊!”
“死一边去!大爷我还没玩够呢!”
三拳两脚,老翁身上瞬时流了血。这时,老太婆泪流满面地走上去对他们说:“官爷!饶了我们的女儿吧!求求你们了!”
“饶了她们?大爷们上哪去找乐子!死开死开!别挡大爷道!”
“隔壁左首第三间房……”
“住口!”
老翁脸上的血水和泪水都不停地流下,对着妻子发出了一声怒吼,制止她的话语。
但此时,她早已不顾及别的了:“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你们……你们要抓壮丁,就到那里去呀!”
老太婆的话刚说完,那个老翁,竟当场撞死在地!
官兵们一看,顿时觉得有些晦气,于是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反正玩也玩了,现在要去办正事了!
尹怀和妻子还躺在那张破旧的**,一旁的妻子已经酣然入梦,而他却彻夜未眠。他正在筹划,等孩子一生下来,他们就赶快离开这里,去别处讨生活。哪怕是去杳无人迹的深山,与豺狼虎豹为伴,也好过这命如蝼蚁的世间。
“吱呀——”
毫无预兆地,门被推开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就像一群豺狼。
“哟,原来这里果然还藏着人呢!白天哥几个忙着吃肉,没有进来细看,差点误了正事!”
“果然啊!小子!起来跟我们走吧!”
这时,尹怀的妻子也被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这破旧昏暗的小屋里,挤满了官兵。她心中“腾”地跳了一跳,随即紧紧抓住了尹怀的手。
“我跟你们走!”
事到临头,他唯有牺牲自己,保全妻子和孩儿。
“快点快点!别磨蹭!”
“哟,这小妞……”其中的一个官兵意犹未尽,竟对着身怀有孕的妇女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
“别碰她!”
盛怒之下,他们在屋里扭打起来。尹怀可以忍受一切针对自己的暴行,却无法忍受这群禽兽不如的人,染指妻子一分一毫。他愤怒的眼神像是燃烧着火焰,但瘦弱的身体,却根本不是那群豺狼虎豹的对手。
片刻之后,他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还被一个官兵骑在身上,压得他几乎快要窒息了。
而那群畜生,却对他的妻子动了歹念,纷纷靠过去,动起了手脚。
绝望而不能抵抗的妻子,看着被踩在脚下,被压在尘土里的他,最后决然地看了他一眼后,用尽浑身力气毫不犹豫地一头碰死在了泥墙之上!连同那条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瞬间寂灭。
“畜生!不要啊……!”
在被狠狠踢了几脚之后,那群人慢慢退出这里,大呼晦气。而留下了被打的半死的他,躺在地上只剩一息尚存。
“杨哥,依我看,不如不要带他了!这小子的妻子就这么被我们弄死了,他以后要是怀恨在心,暗中给我们下毒,那就不合算了!”
另外一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官兵一斟酌:“对!你说得对!那我们干脆斩草除根!”
一刀砍下,自胸膛至腹部,那个年轻的男子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创口,血如喷泉般涌出,蔓延到尘埃里。
“走!”
呼啸声过,一群恶魔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屋里的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尚未死去的人。
疼痛。难以言喻的疼痛。这种身与魂分离的感觉仿佛在做梦,在梦里,他看见了在一个没有纷争的世外桃源,他和妻子在那里搭建了一座茅草屋,屋前中着一棵桃树,树下拴着一条黄狗。而他刚刚劳作完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妻子迎出屋外,伸手提他擦了一擦头上的汗。可是,那方白白的手帕,似乎擦到了永无休止的血红,将它的洁白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尹怀从死亡的边缘惊醒,低头看到自己胸前那道长长的窟窿,血已经流了一地,现在几乎已经凝滞。他狠狠咬着牙,带着生不如死的剧痛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然,看到睁着眼睛死去的妻子,心里的痛远远比身体上的痛来得强烈,痛进五脏六腑,痛得令人窒息。
自那一天起,活下来的人,已没有了灵魂。
高山,古刹。
据说,没有了灵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想继续苟延残喘,就必须找到自己的信仰。误打误撞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想要重新寻找一种信仰,作为身为一个人活下去的信仰。
即使外面的世界长年打仗,可这寺庙里的香火,却依然很旺盛。原因很简单,那些想要躲避被抓去打仗的人,尤其是青年男子,几乎都躲到这里,落发出家。
年轻人轻轻敲了敲门,“吱”地一声,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
他照着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打量起来,却见眼前这个人,形容憔悴不堪,身上衣衫破破烂烂,眼神死寂而呆滞,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去去去!我们不收留叫花子……要饭到别处去要!”
本想几句话将这疯疯癫癫的臭叫化打发走,但那个人竟往前一倒,砸在小沙弥身上,失去了意识。小沙弥一愣,细细察看才发现,在他那破碎不堪的衣衫里,居然还渗出血来。
“师……叔……快来帮帮我啊!”
满以为救醒了之后,可以把他打发走。可是小沙弥发现自己又错了。醒了之后,那个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即使对他拳脚交加,辱骂一番,他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而且,无论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作出任何反应,这让小沙弥极为恼火。
“喂!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想赖在这吃白食吧?我们这已经人满为患了!别说赖在这,就是出家,我们也不会收留你的!你赶紧走吧!”
“阿弥陀佛……”
法号一宣,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一踏入禅房,就发现这个小徒弟在骂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佛印!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出妄言。修行时日已长,你怎的还如此乖张?”
那个叫做佛印的小沙弥受到了批评,缓缓地将头埋在胸前。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不能释怀?”
禅房久久寂静,见他一脸厌世的沉寂,老禅师走近,对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的声音,如同一抹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灵深处埋藏极深的浓厚的阴霾。
年轻人迟疑片刻,钝钝地将头抬起,沉默了半天,终于发出了一声怆然呜咽。
在听完了他的遭遇述说之后,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
“阿弥陀佛……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观自在菩萨,明心见性。尹檀越,生逢乱世,其遇可殊。你与我佛有缘,不如随老衲落发修行,以证大道。你,可还有放不下之事?”终于,在过了半晌之后,老住持悠悠引导他,遁入空门,忘却俗世烦忧。
“没有。”
尹怀依旧目光呆滞,但比之前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状态,老住持的一席话,实在是对他有莫大的改观。
可在他看似朽寂的目光深处,却隐隐透露出一股深沉的恨意。
“三日后,清凉殿行入佛礼。”
一晃眼,在这里已过了三月有余。
如今,昔日的尹怀已由一个世俗之人,变成了古刹中的一名小沙弥,法号“宝善”。那日在清凉殿上,老住持为他行完入佛礼,落完发之后,便为他赐号。
宝善,是为僧人,且造浮屠。
这里虽比之尘世,也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但能在乱世之中赐他一碗僧粥、一袭薄裟,一个稳定的栖身之所,他已是感激涕零。
古刹中的小沙弥很多,大多数都是为了逃避世外的战乱,匆匆躲入深山,却畏惧无以为生,而落发为僧。老住持不忍看他们流亡,有些市井之人,便也随机混入顺水摸鱼来了。
东厢房的普惠、普安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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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印有时候会对他说:“你以后没事可别去招惹东厢房廿四室的那两个。他们虽与我一样,只是小沙弥,但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无赖!你别惹事啊!”
——像这样的人,也配来修行么?宝善心里这样想,但还是答应了佛印:“我不会去招惹任何人的。”
“来来来!开饭了开饭了啊!”
像往常一样,吃饭的时间又到了。膳房里的火头僧早已吆喝了几遍,而那些小沙弥也已排成了长长的一排,一直到僧墙外又弯曲回来,寺庙里吃饭的僧人实在是太多了。
宝善一手捧着自己的钵,依旧静静地站在队伍中,另一手还拿着《妙法莲华经》在仔细阅读。这时候,寺里的两个刺头儿又来了。
“让让让!我们饿了,给我们让个道儿!”
普惠和普安来了之后,几下就挤开人群,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大家虽然一致很讨厌他们两个,但出家人与世无争,再加上他们真的很会耍无赖,也就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因此,大多数的僧人,也只是默默地忍受而已。
“我们要吃这个……哦那个也要……对,多加点!”
他们两个一下子多占了好几份南瓜粥和白馒头,还走拿了份量不多的咸菜。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地吃饱喝足之后,洋洋得意地要离开。
当他们挤到宝善面前,见他不像其他僧人那样默默将头拧向一边,而是毫不在乎地看着自己的经书,于是凑上去。
“看什么呢!”
宝善还是毫不搭理他们,直接无视这两个败类的存在。
“哟嗬!这里竟还有这么骄傲的人呢!还是新来的!”
普安一把将他手里的钵打翻在地,那铁钵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又落回宝善脚下。而宝善毫不在意,低头弯腰将它拾起,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普安大怒,又将他的钵拨在地上,这次,他还上去狠狠踩了几脚。尘土飞扬,泥巴地面上扬起的灰尘,将他吃饭的钵弄得极为污秽。
这次,宝善还是一言不发,默默走上前去,头也不抬:“请拿开你的脚。”
普安洋洋得意地踩着不放:“怎的!还拿你没辙了!你求我,我就拿开脚!”
其他僧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件事说句公道话。大家,都已习惯了事不关己和逆来顺受。
“我求你……还我的钵。”
宝善依旧低到了尘埃里,惠安和惠普相视一笑:“早这样就对了!以后注意点儿,不要有事没事在这里装!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这年头,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大德高僧!哪里还有什么世外净土!”
他们喋喋不休地“教育”了宝善一番后洋洋离去,而宝善轻轻捧起那个用劣质铁造的钵,它已有些微微变形,他捧起它,像是珍宝般轻轻用袖子拂拭了一番,仍旧默默站回了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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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经历过生死疲劳的他,又怎会看不透、容忍不下呢!
老住持轻轻站在远处的偏殿一隅,静静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默默地摇了摇头。
夜半三更,西厢房十三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宝善离开禅座,轻轻打开了门。
“住持。”
宝善见是住持前来,一丝惊讶在心中一闪而逝。但随即像是无波的古井,叶落生澜,而后归于平静。
“阿弥陀佛……”老住持开门见山:“这三个月来,我日日观,夜夜观,你应是这里有史以来,最有慧根诃和佛法的人。可惜,世道如此艰难,弘道之愿早已作罢,只求一方宁静。可如今,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了!”
是啊,这寺庙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和尚,都不是冲着佛屠而来。
“宝善,我原是南疆天龙寺的庙祝,如今疲于奔命,在这渺渺中原安身。佛法无边,也即无门。而我年事已高,渐不能持。今日之事,我年轻时,亦不能如你般忍耐。这本《皓首经》传于你,望你日后能适用之。”
主持自三重袈裟的最里层,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佛经,庄重谨慎地递到宝善面前。宝善伸手接过,眼神充满尊重。
“阿弥陀佛。早日证果,佛缘普善!”
老住持匆匆离去后,宝善慢慢打开,却是一本看也看不懂地梵文,这本看也看不懂的书,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而东厢房内的两个,此刻亦在窃窃私语。
“你说,那老和尚会不会压根没有那本书?我们都到这受了一年多的洋罪了,现在连秘籍的影儿都没见!”
“嘘——小声点。要是人人都能看到,那就不叫至高无上的武功心法了。”普惠斜眼看着他:“那本书可是能使人脱胎换骨的玄妙武学!当初传闻,天龙寺的无心老祖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佛法无边的绝世武学,靠的就是它呀!”
“你得了吧!都过了那么久,谁知道它还有没有传世呢!”普安不耐烦地否决同伴的话,之前在霹雳堂,他就特别不喜欢自己这同门师兄,满口大白话,尽喜欢瞎吹胡扯,若不是这个普安是师父的儿子,他才不会这样让着他呢!走着瞧吧!
在入寺之前,两人原是钱江府霹雳堂的人,而此番混入寺中一年多,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我觉得,不如我们逼一逼他,看看到底有没有!别在这耗着了!外面局势动**,赶快出去投一名主建功立业的好啊!”
普惠眼珠一转:“师弟,我们离开时带出来的硫磺弹还剩多少?”
“五十颗。”
“够了,够了。”
普惠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意:“寺里会武的僧人本就不多,这已经足够这些秃驴们喝一壶的了。”
普安一愣,随即也会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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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古刹,泉水流殇。
寺庙里所有的饮水来源,全然依靠一股从山上流下的泉眼,因此不用拔足十里去到山下。而僧人们为了取水方便,在寺里建了一口井用来蓄水,再用竹篾做成渡水的通道,直达膳房内。供给日常,十分便利。
那井就在落木堂后的院子里。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意阑珊,宝善为了躲避那些无谓的争端,除了每日打坐参禅之外,还会在清晨和黄昏来这里,借着幽静的古意,研读佛经,以及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所学的拳法。毕竟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只有变强。
而这日,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了落木堂外,却在这听见了从未有过的响动。这里一向偏僻无人,怎会有悉悉率率的动静?
宝善合起手里的佛经,轻轻放慢了脚步,悄然向前,却发现普安和普惠两个,正偷偷摸摸地趴在那井沿上,正往下倒东西。
宝善下意识地脚下一动,想要上前去制止他们。但仔细一想之下,慢慢缩回了将要迈出去的脚,静静站在那里。
清凉殿内,老住持依旧在那参拜佛屠,添香加火。见宝善踏入,慈眉善目一笑:“阿弥陀佛,有善事否?”
“住持,后山落木堂,普安普惠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在下毒。”
宝善有些着急,生怕自己酿成大错。而老住持一听,有些会意:“佛印,快去通知膳房,今日的膳食,用水一定要细细检查。”
佛印答应着去了,而宝善还站在当地。
“住持,上次您送我的经书,我实在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入门时日太浅,资质愚钝,不如您另传他人吧。”
宝善恭恭敬敬地捧出那本有些破旧的佛经,递回给老住持,却在半空中被他挡了回来。
“宝善,你的悟性极高,再加上佛缘深厚,日后慢慢研习,自会领悟其中道理,何来激进之辞?”
老住持执意不再收回,宝善只好将之再次捧回。
到了吃饭的时间,其他僧人依旧像往常一样,享用了饭食,而唯独宝善一人,不肯去用膳。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可并没有发生什么,就连普安和普惠两个,也一同享用了饭食,也没有发生什么。难道,是自己心中产生了魔障,还是对上次那件事怀恨在心,不肯承认呢?宝善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在自己的房内闭眼打坐。
而当天晚上,夜半更时分,整个寺院,叫声连天。
所有的僧人都极度腹泻、发烧,甚至有的直接脱水了。宝善耳听得他们进进出出折腾了大半夜,只有自己这一间,依旧是那么安安静静的。
忽然,几个闯入的人,打破了这种安静的局面。
其中就有普安和普惠两个人,他们直指宝善:“就是他!我们亲眼看见,他在井中下毒,却还跑去告诉住持,诬赖是我们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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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全寺就他一人没事,而我们大家都中了毒!真是用心刻毒!他那样做,就没人会怀疑,反而会对他深信不疑!”
两人一唱一和,做足了证据,而宝善始终无话可说,被指正得死死的。
最后,闹到了清凉殿中。
老住持一脸了然地看着他:“不会是宝善做的,可你要找到证据为自己开脱啊!”
是啊,他有什么证据呢?谁会信他!眼见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他跑来告诉住持的,现在,除了他,人人都中了毒,如此明显的欲加之罪,他又能作何解释!
宝善摇了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
“但凭你一句话,我们就能相信么?若不是你记恨之前普安鲁莽而唐突于你,想加害我们,却又没有下手的机会,又怎会萌生歹念,在饮水中下毒呢!”
普安咬牙切齿:“这毒我以前在江湖中时见过,中毒的人,三天之内如若不解,便会全身水肿溃烂,死相极度可怖!”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僧人都不淡定了,纷纷露出慌张、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把所有的恨意,全部加在了宝善头上。
真言无人信,皆是虚妄。
最后,大家纷纷决定,对宝善用刑法,否则,一众僧人的性命,就如此交代了。
夜半已过,而黎明却迟迟不来。
宝善被毒打百十棍后,倒吊在寺门外那棵菩提树下。
雷电交加,夜雨倾盆。
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那段可怕的回忆当中。那种灌满眼眸的血色,清晰的袭来,令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变得惊惧。世间如此薄凉,不知何处才能令人容身。
胸口那一道道疤早已结痂好了,但是心中那道不可弥补的裂痕,却永远永远都不能轻易忘却。正如那些逝去的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又到哪里去寻呢!明心见性,研读佛法,参悟证道,真的能够拯救一个人的心灵吗?如果不能,那又该归于何处?到底,什么才是这荒芜之心的栖息地,什么才是这孤独灵魂的蛮荒寓所?
而在他被摧残得奄奄一息时,寺院里,也正进行着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由于普安和普惠两个人处心积虑的布置,寺院里那些中了毒的僧人,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顷刻间,两道黑影在夜雨之中血洗佛堂,雷电交加,人神共愤。
他不知道,他又想到了老住持。难道那本经书,竟是在寄寓自己,暗示让自己离开此处,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证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