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落渔坞,坐落在苏州以南。那里桃红柳绿,流觞曲水,歌舞升平,好不欢愉。
其时夕阳西下,夜幕渐起,落渔坞里亦响起了丝竹声乐,男歌女舞,其乐融融,好个人间乐土。
每日夜幕的这个时候,落渔坞里都会呈现出一片祥和气氛,凡是落渔坞里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会放下一切束缚,敞开胸怀,与主同乐。这也是落渔坞坞主沈秦川的规矩。
落渔坞的规模奇大,从空中放眼下去,恰如一座宏伟得体的城堡。只见大大小小的船支用铁链首尾相连围绕着城堡,作了道流动式防护栏,任凭风大水急也伤不到毫厘的。防护栏外,停靠着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画舫,画舫里莫不是把酒问天、今昔酒醉的人儿。他们倚着落渔坞里的大气氛来挥发小气氛,倒也融洽,更显得热闹欢愉。
沈秦川是个会享受的人,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更是个精于享受的人,他从不浪费人生的一点一毫,他晓得光阴不返的道理,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享受,更带着周围的人们一起享受。他享受,可看着别人享受他更享受,“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的道理便在于此。所以他在姑苏得了个“乐极上人”的好名儿,这当然是褒义词,他的名声其实也不坏,非但不坏还好的很,当地江湖人士都直观地说:“当今天下好象已没有人可以与之比肩了。”这句话有些偏重了,不过其声名可想而知。
沈秦川现在坐在广阔的大厅里那张华贵的白鲨鱼皮坐倚上,手持金杯喝着美酒,还一边和着歌舞节拍,眺望着大厅四周的热闹光景。这大厅他叫做“举目千里海角阁”,宽广之极且设计独到。大厅四周皆无墙壁,就算是连接内堂的北部也是掏空相连的,全厅只是用八根朱红色的巨大石柱撑着厅顶,便再无它物。厅里无了障物阻目,便可举目千里,只觉阵阵湖风徐徐而来,吹得人人似醉还醒。当然了,坞外的人对厅里的一举一动也一目了然,不过,沈秦川不在乎,他让别人看他的享受,他自个儿更享受。
一艘画舫自柳树荫里摇将过去,翠绿色的顶,朱红色的栏杆,白玉般洁净的雕花窗子里,竹帘微卷,一对情侣正自把酒言欢。对于这样的画舫,这样的一对情侣,这样的一种情调,沈秦川看的多了,眼光只略略一带,全然不在意。可画舫里的人的眼里却透着光芒,似愈来愈亮了。
石京梦将竹帘垂下,道:“这沈秦川倒也会享受!”他是对着桌旁的那位着茶色绸衫的女子说话。那女子脸色憔悴,完全没有血色,只点着头。林羽薇的毒显然加重了。
石京梦笑着道:“放心吧林姑娘,落渔坞坞主沈秦川现在正快活着呢,一个人最快活的时候也是最松懈的时候,待会儿就会有好戏看了,瞧我小石的吧。”
石京梦道:“林姑娘,你千万哪里也不要去,好好等我回来。”
林羽薇只得轻声道:“公子,你要小心啊。我……就在这里好生等你,哪里也不去的。”
她忽然道:“对了,公子,你熟悉里边的环境吗?这样贸贸然闯进去……”
石京梦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布,道:“我有落渔坞的地图,林姑娘不用担心。”他摊开地图,用手指着其中的一个小黑点,“这是落渔坞的‘药房’所在地,解药也应该在那里。”
林羽薇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会有这地图的?”
石京梦笑道:“行走江湖不多带点东西,怎么能逢凶化吉?”
林羽薇淡淡地笑了。
船家摇着船桨,不一会儿便和其它的画舫靠拢了,这样一来,颜色斑驳,更辨不出了。
石京梦却已不在画舫之中了。
夜幕已落,灯火却绚烂,坞里坞外如同白昼,大厅里热闹正酣。
沈秦川笑声响亮,欢愉正盛,此刻就算是仙山立在跟儿前他也不去的。
这时,一个着青衣的削瘦汉子从内堂步入,神色焦急,欲见主上告知急情,又怕打扰主上的雅兴,一时无措。
沈秦川似乎一早便看见,笑道:“是老周啊,来来来,上座上上座。”
那汉子一听叫自己名字,这才凑进沈秦川耳畔,告知了急情。
沈秦川容颜大变,道:“走,去看看!”走得几步,又朝着大厅道,“你们继续歌舞,我去去便来。”
落渔坞奇大,可再大也有尽头,尽头便是“坞栖堂”。
坞栖堂里有人,站着的有四个人,而躺着的有三个。
那四个站着的人一见沈秦川皆抱拳作礼,神态兀自惊惶。
那四个当然是落渔坞里位高权重者,那服饰华贵的是一方富贾陈有外陈大舵主,那衣着白净,身材魁梧的便是号称“拳掌水游龙”的卓一枫卓大舵主,另一位挂长剑,配短刀的便是号称“刀剑无双”的沈于觉沈大坛主,而那位神色最为焦虑的便是温伯年温大香主。
沈秦川掀开了三具尸身上的白布,神色突然变了。
只见三具尸身的身上用血写着同一句话:“今夜,阁下若不将贵殿五件宝贝双手奉上,落渔坞必将鸡犬不留。”写的是狠辣非常。
沈秦川惊问:“老温,这是怎么回事?”沈秦川指着尸身对温伯年说。
温伯年忙应道:“属下路经紫云镇外两里,这三具尸身便已躺在了那里了,属下原以为只是其他门派的尸体,可没想到的是,待属下走进了才看清……”
沈秦川插口道:“才看清了这是你手下兄弟的尸体!”
温伯年低下了头,道:“属下失职,请主上恕罪。”
沈秦川看着尸身道:“温伯年,这三人的死因如何?”
温伯年见主上直呼其名,显然是生气了,便道:“回禀主上,属下已查明,这三人皆死于同一种暗器,同一个穴位。”
沈秦川又俯身查看,点头道:“不错,喉结旁一寸至两寸间的‘人迎穴’上有一个小得像尘屑的红点,正是天下间最阴毒的暗器之一 —— ‘玄德神针’所致。”
在江湖上,三国时期的刘备颇不得敬重,反被侮为“古往今来,无出其右的伪君子”。故这暗器的名字亦被作“玄德”,一名双意,明者自见。
沈秦川道:“伯年哪,你查出了是何人所为了么?”
温伯年听主上言语变缓,心头一松,道:“主上放心,属下已派人加紧查探了。”
沈秦川神色一变,道:“也就是说没有查到了。那你还废话什么?还不给我去查!”
温伯年惊道:“是是,属下这就去办!”他一个箭步便退了出去。
沈秦川摇了摇头,道:“这个温伯年真是的个蠢蛋,看他如何查!”
他看着尸身,道:“老陈啊,你有什么见解么?”
陈有外笑道:“恕属下愚笨,不得高见,但有一点属下愿表,请主上参谋。”
沈秦川笑道:“请讲。”
陈有外道:“第一,这人深知落渔坞的秘密,而且对落渔坞的上下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在紫云镇暗杀老温的手下。第二,这个人胆敢放下这么嚣张的言论,必定在很早以前就有所计划,他留下这句话,无外乎是想先让我们落渔坞自乱阵脚,他才好乘乱出击。”
沈秦川点了点头,沉吟一会,道:“不错,想不到陈大舵主不仅善于经商,论起江湖来也头头是道啊。”他顿了顿,道,“你和我想的一样,但不管怎么分析,这都是对我落渔坞不利的,各位呀,矛头将近,可不得有闪失啊?”
在场的四个人都齐声道:“知道,请主上放心!”
沈秦川淡淡道:“清河,我晓得你做事最是小心谨慎,这三具尸首就交给你去办了。”
周清河道:“属下知道,决不让主上忧心。”
沈秦川看看天色,只见月已当空,笑道:“老陈,老卓,小沈,出去与我对月共饮如何?”
大厅里歌调依然,舞曲依然,人也依然,不过多了三人。陈有外、卓一枫、沈于觉的加入使得气氛更盛。
沈秦川眼睛却变了,变的尖锐、锋利了。只见他望着厅外灯火灿烂的画舫,眼色忽然一紧,对着一旁沈于觉道:“小沈,去那画舫里玩玩如何?”沈于觉当然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是主上叫他去查探,于是握紧刀剑,点头去了,走到中途,沈秦川笑道:“记得要好生玩玩啊!”
没多久,小沈就回来了。脸色很是疑虑。
沈秦川趁着歌舞正响,道:“玩得怎么样?”
沈于觉很直接:“有疑点,主上。”
沈秦川在听他说完。
沈于觉道:“我搜过了,共有二十八艘画舫,前二十七艘都无问题,可是最后一艘……除了一个船家,舫上便没了人。”
沈秦川脸色大变,道:“可是那绿顶,红栏,窗前挂着湘妃竹帘的那艘?”
沈于觉略一思索,道:“正是。”
沈秦川叹道:“看来已有人上来了。”
在座的卓一枫道:“主上,那贼子定在某处,由属下带人去搜查吧。”
沈秦川神态平静,点了点头。卓一枫便去了。
陈有外这时道:“主上,属下也去看看情况。 ”
看着陈有外的离去,沈于觉道:“主上为什么不问他去哪里?”
沈秦川道:“不必。”他在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小沈看的清清楚楚,那是种看一件物事看得厌烦、乏味的眼神,似乎给他一把刀,他便会把那件物事砍得稀巴烂。
沈于觉问道:“为什么?”
沈秦川冷冷一笑:“小沈哪,你今天酒喝多了,所以话也特别多。”
沈于觉只好道:“是。”
“拳掌水游龙”卓一枫的拳掌功夫以及水上功夫就跟他的好色一样都是江湖上闻名的,一套“碎月斩星掌”大开大阖又不失轻灵矫捷,可谓精妙非凡。最难能可贵的还是他的性格,刚毅果决又稳重谨慎,是沈秦川常常赞扬他的地方。可是现在,这位稳如泰山的汉子已完全没了章法。
这是一艘寻见的画舫,舫上的摆设亦为寻常——不寻常的是一个人。
那是个卓一枫一辈子也休想忘记的人。
那个人就像是一颗流星,眨眼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卓一枫的眼力江湖上称佼佼,却连一丝踪迹也寻觅不到,他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怪物。”卓一枫的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已存在了。”
卓一枫的搜查队伍共计三十六人,都是精选之才,不仅武艺干练,功底不凡,且个个都有一把手,有的甚至还做过龙城镖局的趟子手等等,进入此舫的有八人,八个原本雄赳赳的汉子现在已无了血色。
舫里的灯光微弱得厉害,卓一枫只能趁着月色打量。那人倚着雕花栏杆,右手酒杯兀自摇曳,左手似握着把刀,刀鞘,看不清容貌与衣着,那人的脸部轮廓倒似俊秀,除此便不晓了,卓一枫眼力再好也有限的。
卓一枫正想走进打量,那人的声音忽然飘飘地传了过来,很遥远的意味,远在白云深处、流水尽头,又近在身畔,近在耳边:“你就是‘拳掌水游龙’卓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