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吊,死者伤”,“吊”是对于生者的安慰,而“伤”是对死者的哀悼。虽然这李家置办的是一场假葬礼,但哀麻擗踊,衣表棺椁一样不落,极尽了殓殡哭吊奠赙诸事。才隔了那大婚不久,这李府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了几日。这样的事自然也免不了落人口谭,但所幸不过是笑笑命薄,怜怜缘浅,比之大婚之日遭人抛弃,待字闺女面上要好看得多。李老爷了了心中的一件大事,加之一婚一丧,得了不少礼金,心中甚是得意。愈是自信了诸事将是一帆风顺的。
当下嘱咐了李夫人,“这于都管今再寻他一日,若还是寻不着,就着人送些银两丝帛与他家中妻孥了了。府中诸事你多操些心,新任的刘管事你多教着点。”然后便收拾了行装,往那杭州行事去了。
翌日,李夫人感念于都管在李家做了多年,有了感情,便亲自携了几小厮,来到了那于都管家中,虽属阍阓小民,但其房舍亦是轩敞有致,器用把玩,不称而具。
李夫人进到堂中,与那于家娘子施礼赘词,坐了上首,便吩咐将带来的诸多物什交于她,那于家娘子见了,立时泫然泪下,家中的顶梁柱都没了,得了这些东西有何用?她道,“刚才听了帮着寻人的罗大哥说,近郊丛萃中有见得一两根白骨,旁又有血渍,怕是我家管事的,我又不敢去瞧,只在家中又是忐忑不安,流下许多泪。”
“既然这样,就去看看,未必就是,也使你的心稍安一些。”
“婢子不敢去,若是我家老爷,怕立时就要随他去了。”
“官上的可有消息?”
“蒙李老爷嘱咐了,他们也不敢敷衍,日日夜夜的寻,只是没有消息。”
见着于家娘子,凄凄切切,泪珠儿只是不断地掉,李夫人心中叹惋愀然,毕竟是侠女,她道,“我陪你去瞧一瞧,若然不是,到白白使你在这里掉了许多泪。”
于娘子深垂着头,不停拭眼,虽然有夫人相陪,但自己心下还是胆怯,只道,“夫人所言极是,只是婢子胆怯,劳烦了夫人。”
李夫人起了身下首来,握住于娘子的手,忱忱道“于都管在李家呆了五六年,帮了老爷不少忙,我们早已把他当亲人对待。你且不要这么说,有什么事尽管着人找我,我只怕办得你不满意。”
于娘子见了这形景,受宠若惊,然而小妇人光景,只是道,“夫人言重了”,心中有许多话也不知怎么说,执手相看,泪眼涟涟。
“好了,你别哭了,我们这下就去瞧瞧!”李夫人将她扶了起来,当下,两人便叫了辇出门,使人叫了那罗大哥引路,行了两三刻钟,又下辇,步行了两三刻钟,才到了那白骨处。其时,只见篙青草翠,盈盈比腰,郁苍荟蔚,夤缘无际,冥冥与天相接,从上往下看,几人萃于其中尚不见影,只像一块青巾横披于大地。这时,还未及近前,而举目望去,如波篙草中正是一片殷红里几截白骨森森,于家娘子猝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当即就要瘫坐在地上了,李夫人赶紧扶起,道“未及验证,还不能就断定是于都管,你且先不要伤心!”
于娘子哭着回,“是,是他,就是他!”李夫人等不明所以,于娘子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我亲手为我家相公缝的巾帻,那针口分明就是我的。”
众人抬首去细看,并没看到什么巾帻。况且之前寻的人已在此来来回回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什么什物啊!莫不是这妇人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于娘子说完,就要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李夫人等只得随着扶着。将至那白骨处时,众人也并没发现什么巾帻,而于娘子只是附身一抓,手里便真的现了一条有些针口的青巾。众人皆诧异,或许是这绿草掩映青巾,又是春来茂密才难以发现吧。于娘子将青巾贴到胸口,大声嚎道,“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啊”,声声入心,一时人皆露怆色,李夫人轻声道,“这青巾是合该你发现了”。
但凡天下大小变化,总离不开一个缘字,“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独独于家娘子发现了青巾如是。厚地高天,赫赫如斯,最是歁叹古今万物情缘不尽了。李夫人心叹着,刚说完,手下一沉,于娘子却是晕了过去。“你们先把她送回去休息吧”,李夫人冷着眉,把怀中的于娘子交到几位下人手里,眼看着他们离开,然后使唤了余下几位,跟着自己循了周围血迹几处瞧去。
如果说这就是于都管的遗骨,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人所害,斫了断肢留在此处,而皮肉皆被野地小禽们啄去,留下了骨头。二是夜行时遭遇了野兽,茹毛饮血,良可想见了。所以李夫人观察时特别留意了血渍边的痕迹。荆棘篙草压倒了不少,而翻开那篙草细看时,发现了一个偌大的脚印,因为是踩在草上,所以只是浅浅的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李夫人将这个发现指给随行着的几个人看,众人皆摇头。
“这不可能是脚印,没有这么大的!”
“兴许是这边倒一下,那边压一下,正巧凑成了一个脚印的样子。”
李夫人默然,将那些草尽数翻过,又得了几个类似的痕迹,这时可以大概想象出一个完整的脚印了。众人惊诧不已,有几位立即慌张的四围去看,害怕野兽现在就出来了,另有几位睁大了眼睛,盯着脚印好奇地瞧。长约两尺,宽约一尺,而五指分明,不是熊,更像是一个大巨人的脚。这下便可想象于都管当晚的情景了,大概就是上面两种情况概而述之,大巨人一口下去,涎留下几截残肢,然后野地小禽们来了。想想就可怕,李夫人循着那被压折的篙草还欲继续寻去,小厮们却是不敢了。新任的刘都管赶紧上前,道,“夫人,既然于都管已经找到了,我们就回去吧!”另有一小斯附和道“对啊,这样大的野兽,没有几十人是奈何不得的,我们躲还来不及,为何还要自己找上去?”
李夫人自然不是一般人,只是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李府高墙深院中安逸着,当年那般意气似乎也被消磨殆尽了。她踌躇着,刘都管又道,“夫人,这老爷刚走,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可怎么交代啊,我们赶紧回去吧!”李夫人展望了一下无尽的篙草,须臾,道,“好,我们走吧!”
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是几根白骨。命运在不断暗示我们,人生就是一场梦。但我们知道了,能如何呢?李夫人回了于家,见于家娘子还没有醒,便回到李府,吩咐了于都管后事诸项,虽说好些东西是给姜书桓用剩下的,但也是很体面了。众人领了事去了之后,李夫人便午饭也没有吃又请了大夫一起还了于家去。死者已矣,生者奋发。斯时,大夫已隔帐摸了脉下了药方去了,李夫人正坐于于娘子床前,端了青花缠枝药碗,与将醒的于娘子喂药。只见那于娘子脸色青白,一双哀切的眼睛盯了李夫人,似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阎闾妇人的悲伤正是应该絮絮叨叨的,而于娘子介于阎闾坊厢与崇扛大牖之间。李夫人自将于都管许是被巨人袭了这一截瞒去,只道,“于管事的事自有我来料理,你且先好好保养身体。”轻叹一声,继道,“事已至此,还是放宽心些好,若你再有什么闪失,这家里上老下小的,该怎么办才好!”
刚说完了,这于娘子猝然泪如泉涌下来,正是这个道理,没有了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想想就承受不了!李夫人赶紧拿了巾帕给她拭泪,心中愀然,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偏了首去,不忍再看。
暮然余光一闪,却瞧见了一件相熟之物。于娘子帘阃中琳琳琅琅,摆了许多玩意儿,西首里是一些粉脂妆奁之类,东首里竖了一个榆木朱漆书架,架旁一个半人高五彩花瓶,瓶内簇枝萃色,鄂不韡韡,风光无限,竟一时得以敛目,让人瞧不见其右上首的一副顾恺之手笔,《女箴图》。李夫人走上前去细看,这不正是玉橖房里的那幅吗!怎么会在这里?而于娘子这等情景,也不好将这些琐屑之事去烦问她。于娘子却是先道了,“这是我家老爷得来的,说是珍贵的紧,让我好生收着,音容话语,如今想来犹在耳畔,却不料……是阴阳相隔。”抽抽泣泣,声声掩咽。
李夫人想,既然她提了,就随便问问,“确实是珍贵,不知是从那里得来的?”
于娘子回,“是云头僧送来的。”
“云头僧?”
“对啊,夫人可能不识,但我们这里巷妇媪没有不知道的,他一副好嘴舌,又有一肚子好渊识,医卜相巫没有不懂的。”
李夫人想,就是做牵头给老爷生意的那位了,这《女箴图》又何时落到了他手里?当下掩下疑惑不说。只陪着于家娘子聊了许多其他,纾解了她心中许多的郁结。然后又在于家呆了几刻钟,栉理清了于都管丧葬诸事,回到家,便将这事去问玉橖。玉橖回家来这几日也没什么不同,一如之前每日,待在房里做些针奁,看些书籍,那么平静,当下听了母亲的话,沉吟片刻,回她道,“这画我当初是送了书桓的”。
李夫人道,“难道这云头僧与书桓逃婚一事有关?”
玉橖不做声,作为母亲自然知道她的疙瘩,心下甚是痛惜,愈发想把这件事弄清楚,道,“我们去找那云头僧。”
玉橖还是没说话,李夫人便道,“你好生歇着,我去了。”说着就起身,李玉橖却又叫住,道“娘,我和你一起去!”无论是多大的伤悲,只要有勇气走出来就没有多大事了。李夫人欣慰的点点头。
申牌将了,街上尚热闹,引车担浆者流尚是活气生发。两人带了几小厮一路打听,七拐八拐,到了云头僧的住所。据说要找到他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此株守了。而等了一刻钟左右,尚不见影。这时,却有一人迎面而来,他香傅粉面,巧挽乌云,令衣修身,娉娉婷婷,难以分其雌雄。只见她走拢了来,细细瞧了玉橖,倨傲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