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八年五月,杭州时天,**雨不止、烈风肆虐,江潮滔天,水高盈嵬,南北约十余里,东西约五十余里,田庐漂没殆尽,死者不计其数,存者哀鸿,惨状遍野。雪片飞书,鸡毛手炭,了了不足以至其急,全其难。当是时初,梨花坳内,一夜风去,成为花冢。众人惊诧不已,黎妙容更是以此映射到了伯夫的无可挽回,但是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大风烈烈,在坳中尚不觉其厉害,而阴雨连绵,影响了诸多心绪。几日来,卓越一直杜门不出,调养内伤。众人说要帮他都被他拒绝了,因为他内中真气的不正常愈来愈明显了。当下他是再一次试调,心中默念,“两耳返听于耳内,凝神内注两目,两目似观非观,止于祖窍之前。”正见性光点点,荧荧见灭,以心神稍微收摄之,凝定之,以意照于白光中,猝然那白光却是膨大爆炸开来,卓越全身一炙,心神俱散。他一拳打在榻上,忿忿不已,“又是这样!”接着又擂了几拳,现在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向他们坦白,向他们寻求帮助,可是……这时,外面响起了款门声,是梅采薇,道,“卓师兄,你怎么了?”
卓越正衣弹裳,开了门,道,“没事,你有什么事吗?”
梅采薇道,“没有,刚才听到里边有敲打的声音,所以问问。你的伤好些吗?”
卓越道,“好些了”,梅采薇自走进来,寻了一黄花梨南官帽椅坐下,道,“那日看你的内力竟已深厚如此,心中赞叹,故来请教你一件事!”
对于卓越的内力飞增她并没有多想,只道是勤勉所致。而卓越听了却是心中惴惴,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事?”
梅采薇道,“我近些日在向黎师姐学习柳如剑法,她道柳如心诀主在以形运气,与爹爹所讲的以意运气相悖,一时难以得其宗义,故来问问!”
卓越诧然,“以形运气?”在十步竹林书馆中偷偷屏阅多年,还尚未见到这种运气方法的。他暮然想到,自己如此真气有何不好?功力不是大增了么!只是不好控制而已,就像与吴眉之对掌时,一时激起,就在体内乱窜,伤了自己。只要想办法控制它就好了!师傅往常讲的控制之法既然不得用,那就换一种方法,柳如剑法的以形运气兴许就可以。但是乍一听梅采薇讲来他也摸不着头脑,急忙道,“去问问欧阳师兄,兴许他能将迷津点开!”
梅采薇点点头,其实她心中是有些抵触的,因为她知道欧阳如是这些日子在教宋无月武功,她不愿看到这幅场景,故才先来问卓越的。但是没法儿他也不知道,而她必须尽快熟稔柳如剑才能在接下来这一路好好保护师弟们,不至于小九的覆辙重蹈,于是只得随了他一起来寻欧阳如是。正如所料,他们的欧阳师兄正与宋无月在一处豁敞的屋内练武,还未近得门前就听到他们在屋内的吵闹,“发劲要有根源,劲起于脚,主宰于腰,发于脊背,接于两肘,行于手指……”
“你别老坐在那叨叨叨叨念了,也不教我身形舞法,教我怎么起劲呀?”
“我刚才不是舞了一遍吗?”
“我看都没看清呢?你这是什么师傅?”
“我可不是你师傅,我是你夫君!”……
梅采薇推门而入,吵闹戛然而止,宋无月原本站在屋子中央,此时她气咻咻地走到一边坐下,而欧阳如是一贯的不雅姿势斜躺在一边的一束腰马蹄足榻上,见了他们,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梅采薇心中不舒服,没作声。卓越急切答道,“梅师妹近些日在向黎师姐请教柳如剑,其中有些不明白的,所以来问问!”
“柳如剑法不明白自然应该问她,怎么问起我来了?”
梅采薇听了,心绪暮然转为愧疚,低声回道,“黎师姐因为王师兄的事情心情抑然,有些恍惚,我不好打扰。”
欧阳如是心与黎通,也黯然半色了,道,“好吧,你们要问什么?”
梅采薇道,“黎师姐讲柳如剑法心诀主在以形运气,而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运气方法,所以心中茫然不知其所起落。”
欧阳如是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琢磨吧!”
“……、。”
梅采薇与卓越听了一片寂然。欧阳如是见他们的样子,似是不相信,解释道,“柳如剑法我从未接触过,与我惊涛掌截然不同,一个在力,一个在柔,所以并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一截断笛在他手中来去把弄,翻飞如燕。梅采薇听了如此,见他也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了”,即告辞了。卓越怀着别样心绪,紧随其后。
宋无月慢慢察觉到了梅采薇对她的敌意,所以在梅采薇说话时她不敢插嘴,此时见他们走了,问欧阳如是道,“柳如剑法和惊涛掌那个厉害呀?”
欧阳如是一噘,道,“练你自己的去吧!”说着起身就要走,因着刚才提起王伯夫,他心内压抑要出去散散步。
宋无月赶紧拉住,道,“你别走呀,你什么都没教,我练什么呀?”
欧阳如是无奈,将断笛抽出放在她的手上,道,“来,你站在这里,我手把手教你!”
宋无月果然拿着断笛站着不动,欧阳如是站到她身后,擎住她的手臂,俾她随着自己的动作,徐徐左抡右抻。宋无月开始只用心去记那动作,后来渐渐觉着那里不对劲了,心跳有些快,他的呼吸在自己颈间扫来扫去,痒痒的,于是嗟吒道,“把你的脑袋挪开点,吹得我好痒!”欧阳如是答,“好!”
雨声淅淅沥沥,如珠撒玉盘,如切切嘈嘈琵琶私语,风入雨曲,高低相衬,长短掩应,如禋天之音,塞外新声。而难以奈何心弦沉靡,只促更甚。黎妙容将前些日子吹落的梨花尽皆收集在一处,欲将他们都酿成梨花酿。而这么多要酿到何年何月呢?她没去多想,只是想酿而已。世传神仙酒法,“武陵桃园酒法、真人变髭酒法、妙理曲法、时中曲法、冷泉酒法”等等再多也不过秽饭,曲糵,翁藏而已。要之,酒之名,以甘辛为义,金木间隔,以土为媒。自酸之甘,自甘之辛,而酒成焉。梨花酒酿法,旧义中取新声,临诸法之上。不是伯夫冥思苦想所得,而是时常饮酒,得浆中精妙自然而成矣。正如一段情生,有欧阳如是教宋无月武功缱绻而不自知,一段情落,王伯夫教黎妙容酿酒的情景又是怎样的呢?酿酒坊中,黎妙容自当还是十年前,伯夫在侧,合翁砖上,用干黍穰文武火熏,然后放于甑锅上,用锭蓝曲水相蒸。自己则在一边,将淘洗尽的米饭和梨花放在另一口甑锅里蒸去。待两处都凉了,合作一处,放入竹炉,内燃梨华香,满翁尽染,及时封翁,置于黄泥中。两三日,再取出加法曲,竹炉梨华香再熏满,及时封翁,置于黑泥中,再两三日,取出,加法曲,竹炉梨华香熏满,封翁,入黄泥……如此有一旬即可,时时以梨花汁浇其四围泥土则更佳。那时将这些工序做了不知多少遍,却永不觉得厌倦。而在此时,尚还要将它做上许多遍去回味。是不是该知足了?黎妙容轻笑着问自己,她在做梦,却是醒着的。欧阳如是一脚踏进酿酒坊中时,正见黎妙容放下竹炉梨华香去翁中熏。没有烟像,香味也是清清淡淡似有若无,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形神轻松,如浴佳汤,正如黎妙容本人一般,清俊素仪,不可亲近,却也心安。她见欧阳如是来了,先道,“这香如何?”她在努力地将所有怆然置之意料之中。
欧阳如是答,“很好,怎平时不见你用?”
“平时都用了的,只是你没察觉。”
欧阳如是一笑,道,“察觉不到,怎能叫香呢,近来可有新创啊?”
“没有,此生得一竹炉梨华香足矣!”
“那你这制香的天赋不是浪费了?”
“足矣就是没有浪费了”,这是不是代表着言语间还是逃脱不了郁郁然?
欧阳如是无言可对,原本来是想帮妙容排遣排遣,可她如此这般,就像风轻云淡的日子背后隐藏着厚重的时间,比之愁容惨淡愈是无可奈何它。
这时,梅采薇是落汤鸡似的闯了进来,一身妆容惨不忍睹,她急切道“大师兄,黎师姐,你们快出去看看!”
见这样料不是小事了,黎妙容放下手中的活计,随了两人一同出去。而梅采薇拿伞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们,径直带了他们穿过梨林的残枝老干,淌过泥泞山路,邅迍迢递,几刻钟后,上了坳边,立定,居高临下一望去,不见昔日田塍茅茨,市衢里巷,人烟牲畜,眼前只是滔滔黄水,际天连野,其间杂碎横陈,老干倾伏,残不忍视。风声雨声尚不见止,又闻嘹声呖声漂浮其上,是一些流离的老百姓逃到了高处。可这风雨飘摇,如何安栖得了?老少妇孺皆带病容,或躺或坐,或扶或衬,雨打泥涂,锁尾啼饥,怜怜遍野。
是时,桃花坞等人皆早已在了坳边,章继见师兄师姐来了,道,“早时我们正瀹渠,见一老者披蓑而来,道他们一村的人皆无家可归,求能在梨花坳栖息几时,我们问其缘由,才知道外面已经成了这幅样子!”
滴水穿石,接力断金,无论什么也架不住连绵不断的伤害。梨花坳虽是一个坳,但附属百纹山,地势仍是很高了,及时疏瀹,才不至于遭此横祸。欧阳如是呆呆的看了半响,脑海中遽然回**起了在扶藜谷中小老翁的那一句话,“真的能随时自适吗?”欧阳如是问自己,真的能随时自适吗?看他们风雨摧残嶙峋枵腹,无家可归惨然伶仃,你触目爽怀了吗?他又想起了被云头僧威胁的那一时生死边缘,他想了什么?
斯时,梅采薇早已上前去了,正在那流民中左右嘘寒问暖,一脸愁容。黎妙容对了众人道,“我们把他们扶进坳中去吧!”
说完,众人便一起动手,在雨中来回奔走。然而难民一波又一波,不过几日,梨花坳中已是不堪其载。众人亦不胜辛劳,吃喝拉撒,老弱残媪,顾之不暇。欧阳如是一向的闲散体态其时也是席不暇暖。
这日,他正臼中捣着药草,梅采薇又采了一草篓子来,气喘吁吁地坐到他身边,道,“师兄你看看是不是这种?”
欧阳如是瞧去,道,“是的,将它们剪汤分给百姓们喝!”
梅采薇问道,“这是什么药呀?”
欧阳如是答,“是野**和苍耳子,野**消毒,苍耳子祛湿!”
“那你这臼中是什么?”
“这是鸭砣草和碧蝉儿花,许多百姓因为在水中浸泡久了痈疽痔疮萃生,将此捣碎外涂可以好点!”话音落了许久,不见梅采薇行动,欧阳如是抬头视之,只见她身上白衣泥渍点点,两鬓秀发渥湿紧贴于面,目中踌躇色闪闪,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若是放在往常,他欧阳如是是绝不会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可是近几日莫名其妙的对很多事都认真起来。
而梅采薇说了那许多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但又是思之少顷,才道出来,“是王师兄的事,我想若是保护得力,可以把玉决借给黎师姐一用。”
欧阳如是不做声,接着捣他的药草,听梅采薇继续说,“可是玉决在许誉身上,现在他不知到了何处,还得使人去寻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到了,是不是已经将玉决交给了郑大人……”这几日她一直在纠结这件事,此时见欧阳如是不理会,心里觉得他是责怪自己无情无义了,一股热潮就涌上来,一时流出了眼泪,她忍住不哽咽,道,“师傅临行前千般嘱托了的,芩风玉决关乎民生国计,万事皆防万一,我……”
欧阳如是仍是没抬头,道,“没事,你先去把草药煎了吧!”其实他根本没想到梅采薇的这许多心绪,甚至连那许多话都没多少落在心头。初见惨状时在坳边的所思所想一直纠缠着他,令他回忆起了纷纷扰扰的许多事来,还有璟仁曾说的那句他不懂的话,“你的眼神和将死之人一般无二”,他思索,怀疑,假设,诘问……有时暮然回神,甚是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茫然不知所向。
梅采薇当然不会知道这许多,当下听了他的回答,这不是不理解,不认同的敷衍吗?心潮忍不住了,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她道,“我没有说不可以,只是……”言语间明显有哽咽了。欧阳如是吃惊的抬起头来,怎么就哭起来了呢?恰时外面响起吵闹声,他也就没有理会她,径直逃往外面去了。梅采薇见如此,抽泣几下忍住,揩掉眼泪了,也随着外面去看究竟。
此时尚有朦胧小雨,只是大风肆虐,呼呼蔽天。梨花坳里临时茅茨搭了满满当当的。布衣小民来来往往,不说和乐,却也安逸。那几声吵闹正是来自于坳边临川处,欧阳如是等近去,吵闹声愈来愈大。拨开人群一看,原来是他。是那个一直纠缠着欧阳如是要报杀师之仇却被他绑了起来的莽汉。后来到把他忘了,不知他是怎么挣脱了绳缚的。
斯时,只见他昂首挺胸,正对了一肥头大耳嗟吒,道,“你这厮以多欺少,以强欺弱,看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就攘臂曲拳近前了去,左冲右突,那肥头大耳身后有几个红衣女将立即出来了去护,而莽汉到底不过农夫野拳,不上几个回合,即落了下风。
欧阳如是见状,几个踏步当中,扬臂挥手间将两拨人隔开,而莽汉被他一掌击退到了水川边上,抬头一见是欧阳如是,指着他便道,“是你!你竟然还敢露面,我找了你许久了,今日我定要雪辱报仇!”
欧阳如是听了这席话只觉得好笑,一只手不得空伸出去想将他拉回来以免土石浸湿松落掉了下去。而莽汉不明其义,以为他又是一掌击来,竟就吓得后退了,结果不言而誉,莽汉口口声声嚷着要报仇,结果狠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自遁了。欧阳如是上川边去查看,高不过几丈,正料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后边那肥头大耳出声了,不是对欧阳如是,而是对了先时受欺辱的一位难民,“此时受难,饥渴尚难承应,你紧紧收着那虹霓屏有何用?”
那难民见救自己的人掉下了川,又气又急,道,“休想!虹霓屏乃我家世传之宝,我绝不可能使它落于外人之手!”
肥头大耳不耐烦,道,“此时好说,尚有银两与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恐是身物两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