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团子急匆匆赶至浮华殿时,月初旬只余了半口气,脸色苍白空灵,右侧脸颊蓝色印记尤为刺眼。
“娘子!”
黑团子心一酸,眼泪扑哒扑哒珠子一般直往下落,飞身奔过去直往她身上蹭。
华君离一把将他拉开,冷冷道:“请你来浮华殿是为解毒救人。”
黑团子将眼泪鼻涕在锦被上一抹,似笑非笑:“妖王何需派了三护法将我捉来,只需道一声娘子有难,我岂会不来走这一遭。”
“娘子中了冥毒,幸好被人及时在七大穴处放了淤血,这才维持至现在没能被散了魂魄,变成行尸走肉,我巫术之法虽不精进,治好娘子却不在话下。”
华君离面上冰冷,心中却不由暗舒一口气。他将月初旬带回浮华殿后,早已察觉伤口有异,细看了去,正是灵墟,天府等七处大穴,虽隐约明白了云伤此举意图,却始终耿耿于怀于心子那一剑。
那一剑,差点让她失了命,差点让他再一次失去她。
若不是云伤被她那一吻迷了心智,她怎会有机可乘?
黑团子将华君离赶至外室,一位略微年长些的紫衫女子瞧一眼华君离疲惫神色,皱了眉,淡淡道:“有我和四伶,千柔照顾这位月姑娘,殿主还放心不下么?”
她身侧一位着烟罗纱裙的少女立马不满的抱怨:“殿主可从未这般紧张关心过我们……”
“四伶!”
四伶立马拉过呵斥她的另一位圆脸少女,笑嘻嘻道:“千柔你又叱我。”
千柔笑的温柔:“没规矩。”又转身对华君离道:“依丝姐姐所言极是,殿主已有三天三夜未曾歇息,前去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待月姑娘醒了,咱们自会立马告知殿主。”
华君离冰冷神色似是浸泡寒潭千年的冷月,没有丝毫松动,淡淡道:“聒噪的很,都退下。”
三人一怔,这受伤妖孽何方神圣,竟将殿主整颗心都勾了去?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有过慌乱和不安,这么紧张一个人,甚至连她们三个都不让靠近,只听说是位月姓姑娘,面有隐疾,不大美观,当下不由都伸长了脖子欲要好好瞧上一瞧,华君离侧身挡住,冷冷道:“我的话竟不作数了么?”
依丝淡淡扫他一眼,微微一揖,道:“奴婢告退。”说着,款款走了出去。
“哼,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
千柔一把拉过四伶,边走边训斥:“恃宠而骄,丫头要反了天了……”
两人出了屋,走廊拐角处见依丝怔怔的盯了某个方向出神,千柔笑道:“依丝姐姐有心事?”
“两位妹妹来浮华殿虽只有六年光景,理应听说过,九年前雪渊有位姑娘……”
九年前,殿主还不是殿主,虽是冰冷,却不乏柔情,虽是话少,却不寡言,直至那日,幻雪宫被灭,浮华殿一统妖界,他将自己关闭在画室整整一年,此后,眸底除却冰雪寒霜,再无任何情绪。
千柔和四伶皆是一怔,顺着她的眸光望去,那方向正是浮华殿禁忌之处,阁楼画室,早已尘封多年。
听闻雪渊那位姑娘,冰洁若雪,容颜清绝,一袭白纱轻盈若烟,妖力漫漫却无丝毫妖气,冰雪之地赤足飞舞,伴了殿主一曲七星玉笛之殇,当真人间天上,仙人羡。
三人怔怔相望,眸底复杂涌动若潮水。
黑团子从内室出来时,小脸略有几分苍白,见华君离抬脚要进去,小手一伸,道:“娘子要休息。”
华君离扬声:“竹沥。”
青光一闪,室内立马现出一个女子,一身青衣,发髻松挽,蛇形镂空金钗斜插青丝,阴柔一笑:“属下在。”
“送客。”
黑团子立马黑了一张脸,后退两步,大声嚷嚷:“素闻妖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竟还这般拆桥过河,忘恩负义……”
竹沥摇头,素手一指,点了他哑穴,拽了他衣领,道:“本护法亲自接送,已是礼遇非常,臭小子莫要不识抬举。”说着,身子一晃,已携了黑团子消失在屋内。
月初旬初醒时,神智尚有几分迷迷糊糊,只觉有人在床边絮絮叨叨了大半夜,尽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末了,叹一声:“你是不是再也想不起我了?”又补充一句:“想不起也是好的。”
月初旬只觉床前这人陌生的很,是以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她努力睁开眼瞧了一瞧,那人却是吓了一吓,身子一僵,直愣愣的眸底柔情一闪而逝,尽是慌乱和无措,倒是把月初旬惊了一惊。
赤凤华君离,那个冰冷犹似万年寒霜的妖王,锐利深邃透着邪气的眸底竟会有柔情和慌乱?
对这个男子仍不免有几分惧怕和压迫,月初旬错开目光,言语不知是戏虐抑或无奈:“原以为是被一个絮叨聒噪的勾魂使者引去了黄泉路,不曾想……竟还活着。”
华君离唇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抽,起身离开:“月姑娘好生休息。”
“我……想起你来了。”
离去背影一僵,并未回头。
“玉笥山下你曾错认了人,清潭中得你所救,北灵山雪顶得你所救,这次又……”
话未说完,华君离已急急离开,衣角略微凌乱。
月初旬勾唇冷笑,次日醒来,果真再不见他身影,想是昨日被她戳中他絮叨之言竟被她听了去,抹了面子,心中不由暗暗长舒一口气,巧有一个圆脸少女步至床前,一脸盈笑,道:“姑娘醒了,奴婢千柔,特意前来侍奉姑娘。”
月初旬瞧出她眸底掩饰,淡淡道:“我不喜人侍奉,且伤已大好,梳洗无碍,千柔姑娘请便。”
千柔踌躇了一下便转身离去,身子立马轻松许多。方才她早一步进屋,瞧见**女子半脸印记,差一点惊呼出声,急急退出稳了心神这才又前去侍奉。
月初旬见进进出出唯有千柔一人,只知身处妖界浮华殿,被一个披了黑色斗篷的小不点巫师所救,其余皆缄口不言。
月初旬轻轻摩挲着蛊隐裂痕,暗道:莫不是黑团子?多年不见,想必长高许多。
此后三天,华君离都未曾再踏入内室半步,偶尔夜半梦回,迷迷糊糊中听得窗外笛音清凉呜咽,愁肠百转,月初旬思及他常常手拈了一支七星玉笛,叹这红尘纷繁,自是扰人无数,又沉沉睡去。
除却沉睡,她已不知生生被人挽回一条性命,又有何意义。
冥毒已解,心魂已死,仍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又过了数日,伤势早已无碍,她只觉一身皮囊时而轻盈,时而沉重,奈何脊背早已躺的酸痛,她长长叹一口气,既是被人从鬼门关生拉硬拽了回来,又怎可辜负了施救者的一番美意?当下翻身下床,刚欲出门,便见千柔笑吟吟道:“姑娘怕是闷了吧,殿主吩咐奴婢陪姑娘四处走走。”
浮华殿竟是一座漂浮于水面的水榭阁楼,亭台相连,颇为壮观,登上阁楼倚栏远眺,入眼处,一望无尽的汪泽,漫过天际,汪泽之上一座座红墙绿瓦,却是各式屋舍和阁楼,远远瞧去,竟似是漂浮海面的无数扁舟,摇曳蹁跹,闻风而不动,间或一两座小岛矗立水中,供小妖小怪玩耍作乐,很是热闹。
千柔缓缓道:“姑娘可否觉得有何熟悉之处?”
月初旬眼神怔松,不知她为何问的如此唐突,只淡淡摇头,正欲迈步前行,忽地被千柔挡了去路:“此处别苑阁楼是浮华殿禁地,姑娘且留步。”
月初旬淡淡扫了一眼那布满灰尘的院门,提脚向相反方向走去。
浮华殿空而旷,异常寂静,风扫落叶之声亦能听的一清二楚,因着景色别致,建筑错落有致,倒不失了雅兴。
悉悉索索的走了许久,再一抬眸,廊柱之后,穿越数丈水域,残荷零落围绕的一方小亭中,徐徐正坐了一人,玄色青袍裹身,眉眼冰冷而凝重,一手执了白子,一手执了黑子,自顾自的下着棋。
恍然回到栈仙阁,亦有一位白衣男子,半是风流半是潇洒的倚座在棋坊,一人对弈。
月初旬怔怔低头,欲要离去,已听那男子漫不经心道:“月姑娘可否陪在下对弈一局?”
月初旬轻咳一声:“我不善走棋。”
千柔略皱了眉,殿主之邀,她竟堂而皇之拒之?
“浅弈无妨,在下棋艺亦是疏薄,只这残荷过于凄清,不免作陪一番。”
“我倒是认为残败之物,零落成泥,不必唏嘘。”
千柔秀眉快要蹙成浓汁点墨,终于发觉了蹊跷之处,这丑陋女子,竟声声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