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诏书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哀帝驾崩,全国大丧。按律国丧期间是禁止宴乐的,但这毕竟是元宵之日,诏书送递平乐又已经是未时四刻,全城百姓早就备好一切架势要大兴庆典。知府斟酌再三,取消了几个公共性的庆典,但保留了夜里的焰火。平乐百姓,尤其是武林众人要感谢这个勇敢的知府,他面对圣谕时的一时恻隐让之后多年的纷乱来得和缓了一些。
于是,庆典取消,备办庆典的艺人提前领了工钱,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暮色四合时分,街头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也渐渐收摊了。一日的劳作换来入夜后的安宁,一种心满意足的倦怠弥漫在街头巷尾。但是随着行人渐渐稀少,仍在街上走动的人显得越发形单影只起来。没有了庆典的锣鼓和乐器,平乐的街道反而陷入一种很深的阒静。镇国寺的暮钟敲响了,钟声驱赶最后几个贪玩的孩子回去家人身边。暮钟一声接着一声,家家户户只当它是余兴的伴奏,只有柳巷的词人会想到这钟声是在为一位帝王送葬,借此感伤一番。
东方雄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捧着衣服,慢步又走到了池塘边上。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但他听得见池塘里邱处方飞身的动静。
邱处方也察觉到他过来,跳出池塘落在他身边,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东方雄凑上前,递给他衣服系成的包。
“还给你。”
邱处方接了过来,不着一词,转身要跳回池塘里的石块上。
“你爹在找你,你不回去,他肯定过不好这个节了。”
“过不好是他自找的,不是因为我。”邱处方好像又打消了继续练轻功的想法,在池塘边坐了下来,东方雄放下灯笼,也坐到他身旁。
这一天平乐城里大大小小的池塘水渠里都放了河灯,并蒂莲,长寿花,点了蜡烛放下水,在晚风中变成一团团徐徐飘动的橘光。但唯独城墙根下的这片池塘被遗忘了,光秃秃的水面上氤氲着黑暗,大概也是因为太暗了,邱处方怕掉下水去才不再练。
“你为什么要到这来练?炎华楼没有梅花桩么?”
“你看到那些人了,他们不想在炎华楼看到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这里很清静,而且下面有水让我更小心步法,刘晟练轻功时桩子下面铺的是铁钉,有一天我也要这么练。”
“天黑了,你怎么办?”东方雄轻声问,邱处方沉默。其实如果东方雄再晚一点来,邱处方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了。他不想回家,所以大概会沿着平乐的街道到处走走,最后会到哪去?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看你在那边的样子,就知道你经常来这了。”
“你回家练剑了么?”
“练了,练完了看天还没黑,就想出来还给你衣服。”
“那你已经还了,快走吧。”邱处方捡起灯笼递给东方雄。
“你那剑法还可以,但是也赢不了刘晟。”
“如果我没有拦住他们,你真的想用枪和他打么?”
“当然了。”
“你不怕死?”
“怕死怎么当大侠?”
东方雄愣了,他倒不觉得邱处方的回答多么聪明,但是他的话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自信。
东方雄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练武,包括为什么要开武馆谋生,为什么要教越来越多的人习武。早些年太爷爷还在的时候他问过一次,老人的回答是因为这些人干不了别的。学武和跑江湖都是卖命的体力活,干上这行的人要么出身太低贱,没有路可走。要么野心太大,自己的那一点资源不够施展,才跑来江湖中投机。
其实东方雄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父亲那把凉得扎人的剑,出身不低贱,也没有什么野心,为什么他非要继承家族的剑法?东方雄没有问出口,他大概猜得到,但是他不想听家人亲口说出这个答案,也不想从他们眉眼的尴尬里感受到它。
因为武林世家的孩子生来就是要接手父辈未尽的野心的。
“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家,到去我家坐坐吧,就当作回访。”说完后东方雄起身,他走出两步了,邱处方还坐在那里。东方雄回过头和邱处方对视,天已经太暗了,他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是怀疑还是惊讶。同时,邱处方也看不清东方雄的表情是客套还是期许。
东方雄觉得他要是再不跟上来,自己就没有勇气再胡闹下去了。他应该回到父亲闭关前的生活里去,起床,练剑,午休,练剑,晚饭,练剑,一万个应该。
但是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萌芽,他想了解邱处方看到听到的那个江湖,想知道不练剑的同龄人每天在做些什么,想打听打听,那个他正在慢慢靠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就像小孩总想偷窥自己即将收到的礼物。
“我不去你家,再过一会,我爹消气了我就回去。”邱处方也站了起来。
“好,那保重。”理所应当的回答,东方雄点点头就掉头走开。
他没有觉得特别失望,只是好像突然忘了自己今晚本来要做什么,看着闹市方向的灯火,竟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该走哪个方向。
“但是我可以领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要是不用回家,我们可以整晚呆在那边。”邱处方突然从后面拍上了东方雄的肩膀。
第三壶酒下肚,林泰还是一点醉意也没有。他基本没有喝过酒馆里有名有姓的酒,现在壶的酒叫“平海腾阳”,喝起来淡如水,也没有后劲。林泰不知道是今天自己酒量格外好,还是这种酒就是这么文雅。他也不太好意思问店小二,毕竟自己这一身衣服能坐到店里来已经是添麻烦。
五谷酒家不是特别高档的馆子,装饰漂亮一点的二层今天被本地大商包了场。回不了家的长工、小贩、马夫都挤在一楼喝酒划拳,场面非常热闹。林泰则缩在角落里唯一一张空桌上,无聊地用花生下酒。
果然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过节的感觉了,林泰想着打算吃完这盘花生就回陋巷。
“老板,两个空位还有没有?”
“小爷,单桌是没了,那边角上那桌就一个人,您去拼一下?”林泰隐约听见这段对话,很快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半大男孩挤过人群到了桌边。其中一个神色倨傲,瞥了自己一眼,似乎对林泰这身打扮颇有微词。
林泰不理会他,低头吃自己的花生。邱处方瞟了一眼林泰的酒壶,一把抓起来,在鼻子前面晃了晃。
“这位朋友,跟你打个商量,如何?”
“什么商量。”听邱处方一开口林泰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他要说什么自己也不答应。这个人的神色,穿着都很像白天痛揍自己的吴湍,一眼看上去林泰就不大痛快。
“我让店小二给你换这里最好的酒,你把这张桌让我和我兄弟,如何?”
“怎么换?”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林泰放下了花生。邱处方笑着示意东方雄坐下来,自己招呼来了小二。
“这位小爷,什么吩咐?”
“这位朋友喝的酒叫什么?”邱处方指了指林泰。
“这是……小店自酿的,平海腾阳。”
“给我们也来一壶,再来一份酱牛肉,一份猪耳朵,快去。”
小二走开之后,东方雄茫然地看着邱处方,这地方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吵,若是到了后半夜还这么闹腾,在这过夜怕是非常受罪。
很快小二去而复返,酒菜上齐,邱处方拉住了小二。
“小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邱处方不急不缓地拿起林泰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之后吐在了地上。
“这是哪来的狗尿也哪来充酒?叫你老板过来。”邱处方陡然变色,小二也措手不及。如果一般混混如此闹事,小二一把搡开不去理会也罢,但邱处方是武道中人,力气又异常的大,小二比他们三人大了五六岁,竟然挣不开邱处方的手。
“您可别拿小的寻开心,这是人家的酒。”
“两壶不都是你家的自酿酒么?明明是你睁眼瞎,把好酒给了人家,把兑水的狗尿给了我。现在我的好酒让人家喝了大半壶,你拿这等粪汤来糊弄我?叫你老板过来。”邱处方装作愤然的样子,还故意喊得大声让周遭人都听到,小二涨红了脸。
“大爷,您是我亲爷爷,您有意请这位朋友喝好酒吩咐下来就是,可别胡诌什么兑水的狗尿坏了酒家的名声。我去给您换两壶好酒来,不多收您钱。要是酒再薄了,您大耳光照着我来,可行?”看到邱处方穿着光鲜又年轻,不知是哪家恶少,小二本已不想去惹。没想到对方找麻烦找得理直气壮,腕子上的力气又不像常人,小二一想还是息事宁人算了。看小二服软,邱处方松了手。不一阵,两壶新酒端来,小二陪着笑帮三个人都斟了酒才走开。这壶酒倒出来,东方雄倒是马上闻到了酒香。
“东方兄,敬你一杯,咱们不打不相识。”邱处方学着父辈的样子敬酒,神色的煞有介事,东方雄觉得有点做作,点了点头,端起来一饮而尽。
绵甜爽净,比父亲冷天买回家的烧刀子香多了。东方雄舔了舔嘴唇,邱处方看到他的表情,不由傲气起来。
“这酒家做生意一直不甚规矩,不是看钱上酒,是看人上酒。东方兄要是想尝尝他家的自酿,记得穿的漂亮些,要酒的时候喊大点声,小二觉得你不好惹,自然会把好酒给你。”邱处方举杯抿了一口,放到一边。
“不过就是他家最好的酒,也依然就薄酒而已,今天炎华楼飨宴上的酒,都是从醉生楼的酒窖买出来的。那种酒存在酒窖里,窖藏的劣酒都会受到影响,品相慢慢变好。这位朋友,你尝尝看?”邱处方依然倨傲,林泰端起杯尝了尝,果然和刚才那三壶全然不同。
林泰突然觉得非常扫兴,连和邱处方过不去的兴致也没了,他的酒钱之前已经给过,于是起身便走。
东方雄看着林泰起身,他身上透着一股被打败的气息。看他走东方雄竟然感到一丝丝兴奋,原来恃强凌弱是这种感觉。他瞟了眼邱处方装模作样地抿酒杯,放佛明白了他争强好胜的原因。但同时东方雄又觉得有点不快,这不是和刘晟一样么?
所以邱处方和刘晟想干的事情应该都一样,他们武功越高,就能把越厉害的人赶走,和更厉害的人坐在一桌,那时他们就可以行一些武林高人的风雅之事,美其名曰光大门派,誉耀门楣。但是就像邱处方和刘晟一样,把他们的位置换一换,邱处方就成了那个仗势欺人的恶少,他也就不会在这陪邱处方喝酒了。
东方雄觉得自己不太喜欢这样,在犹豫要不要请那个看着落魄的年轻人回来。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喧哗。
“巷子里的人说的就是这。”
“他肯定在里面,找。”
“不想惹麻烦的都别动,这是颂武门的事。”
一众武馆弟子冲进酒家,堵住了门口。店里的食客们纷纷避让,一时大堂里拥挤不堪,十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