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江亭控制平乐的这段时间,要让徒子徒孙辈的人来评说,是一段非常平静且有趣的时光。门派之间的冲突大为减少,有趣的坊间传闻日日更新,醉生楼上常有个红衣魅影供人遐想。这和后世传闻中截江亭的恐怖极为不同,只有当事人能品味这种微妙的江湖氛围。
而这里的“当事人”主要是指平乐各大派的掌门,自从桂江行船一事后,截江亭频频召集各派掌门在醉生楼会面,商议之事从合办产业到追捕三生会余孽不一而足。每次议事后的酒宴,觥筹交错间弥漫着笑语欢声,也弥漫着胁迫和屈辱。
修利元年,三月十五日。一场大雨过后,刚刚为儿子办完冠礼的平乐派掌门孟如昆被召集到醉生楼参加“议事”。返回后孟掌门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一夜没有外出。第二日早晨其妻入室查看,发现孟掌门已经悬梁自尽。此后几日平乐一直阴雨连绵,孟掌门的丧事便在携风伴雨的阴天草草办了。前来吊唁的各派掌门,各武馆师长对孟掌门寻短见的原因心照不宣。在棺椁入土,尘埃落定之后,掌门们又都收到了从醉生楼发来的“议事请帖”,此时此刻面对街头未扫净的纸钱,和天上沉甸甸厚墩墩的乌云,掌门们唯有诓家人自己外出会友,黯淡出门,纷纷往醉生楼的方向去了。这段时间,一种怪病在平乐武坛高层中流行起来,梦中坠入江水溺毙,惊醒之后对所梦之事讳莫如深,自此以后终身忌惮乘船涉水,甚至举家北迁远离桂江者,不在少数。
周游儿靠着窗看着邱处方和林泰在墙角窃窃私语,她知道他们在讨论她和爹爹的事,已经好多天了。
住进东方雄家院子之后,她一次也没有出过门,听说外面有个了不起的掌门上吊自杀了,那几天隔着院墙都能看到飞散的纸钱。正逢天气也不好,阴风阵阵,好多纸钱被吹过了院墙飘进来,周游儿觉得晦气至极,全部拣在一块趁夜里又扔了出去。
爹爹醒过来就用了七天,这期间东方雄带着他的两个兄弟来了家里。一开始周游儿很害怕东方雄会带人来把自己杀掉把爹爹绑走,但想想如果他要杀见面那天就杀了。好在他们只是商量,对这对父女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剑枭醒来之后,东方雄也没有多问一句,每日粥菜姜汤不断,好像把剑枭当成了家中老人。只是东方雄告诉周游儿她不能外出,甚至不能靠近院门,周游儿就知道现在外面已经找她们父女找得天翻地覆了。
剑枭醒来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坐在**,让游儿把所有门窗都关死,拄着头像变成石头一样,几个时辰一声不吭,这时候周游儿连呼吸都要小心,万一弄出一点大动静,爹爹就会缓缓地转过头,看她一眼。那眼神好像爹爹忘记了自己是她女儿,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人,就像老虎告诉小老鼠我已经注意到了你。只要再动一动,老虎就会扑杀过来。在乌鸦谷的时候,爹爹只有损毁了心爱的剑胚才会发这种脾气。
“游儿。”
“爹?”死静的屋子让周游儿觉得无聊,但是爹爹的声音那么冷,听见了又叫人害怕。
“等他那两个朋友走了,去探探口风,看看他想拿咱们怎么办。”
“好嘞。”
这两句对话结束,剑枭又变回了石头。周游儿有点不甘心,她害怕父亲真的憋出毛病来,好不容易开口了,她决定先探探他的口风。
“如果一直找不到慕容伯伯,我们要在这里躲多久?”
“那先打探消息,看宗主是转移去了别处,还是怎的。”
“慕容伯伯他会不会有事?”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疼了剑枭,他眉头猛地一抖,那刹那周游儿做好了挨上一耳光的准备。但剑枭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还看向窗外,如同看向想象中的某个画面。
“如果宗主也遭遇不测,那躲与不躲便也无所谓了。”
“那爹爹也会像叔叔他们一样么?不要啊,爹你答应了要看着我成亲给你抱孙子,还说婚宴在乌鸦谷办的。”周游儿看到了父亲眼中自暴自弃的神色,她不由地担忧,除了撒娇也没有别的办法让父亲振作。
“乌鸦谷么……现在的时节定是不行。”剑枭沉吟了一阵。
“露重雾沉,寒气太重了。喜事当在秋天办,那时山悬铃的叶子都黄了,谷里的风光应当不错。”
“对对,院子里的女贞也开过花了,把剑炉的大厅收拾出来,办喜事又风光又好闻。”周游儿坐上了床边,想用自己的情绪感染父亲。
“女贞……那些树自我们走后无人懂得照料,应该挨不到那个时候。”
“无所谓,等我们回去把树都拔了,以后改种合欢,等到我成亲的时候合欢怎么也有六七尺高了,爹你不是说剑炉周围太绿,生机显现太少,养不出剑的灵性么?以后我们种合欢,绒仙树,黄鹅掌,路上我们在长沂,巴丘看见的那种赤尾狐,梨花猫,爹你答应了买回去给我养的。”周游儿像以前一样挽上了剑枭的脖子,那笑颜让知道她们处境的人看见该说她没心没肺了。她想就算为了乌鸦谷,为了院子里那些乔木,爹爹不至于甘心死在外面吧?
一开始,剑枭脸上的寒气松动了一些,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儿一眼,眼神疲惫又松弛。周游儿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她几乎真心开心地要笑开了。只要剑枭拍拍她的头,不管是应允一定会给她买还是数落她贪玩,只要他开口,平乐城里最灿烂的一副笑颜就会在这里绽放。
但是他没有,剑枭脸上的笑容快速的褪了下去,就像站岗的哨兵被路过的孩童逗笑,但一瞬过后,哨兵又回到对任务虚无地凝视当中,剑枭又像石头般地冷了下去。那冷意不止改变了他的表情、体态,甚至散发出寒铁样的气息,周游儿一下子觉得**凉得扎人,坐不住跳了下来。
到底哪不对?周游儿茫然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剑炉周围山色单调,生机略欠灵气不足,这是慕容伯伯对爹爹说的。
想到这周游儿不禁想发火,她已经这么努力了,就为了这一点小错爹爹就又变回了石头,她直想把爹爹扔在**,让他一个人慢慢做石头好了。但话还没到嘴边周游儿已经心软了,于是她小声开口。
“爹,我看东方少侠那两个朋友要走了,我出去探口风了,你不舒服就叫我。”剑枭连最细微的反应也没有,周游儿退出房间时真想把门摔上,看爹是不是聋了还能不能听见,但她还是委屈地轻轻关了门。出门之后,她心里觉得自己只剩下一个希望。
“戒备完全没有松懈?”
“恰恰相反,戒备日盛一日,要我说,挨家挨户搜也不是不可能。”邱处方的脸色说明他没有开玩笑。
“怎么可能让他们挨家挨户搜,衙门没人管?”
“不需要通过衙门,他们换身衣服佯作常人,随便扔点东西进来,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扔,就说年轻人在外面打闹,无心把重要东西扔进院子里了,便能要你开门。”林泰倒不像邱处方那么紧张,但是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看院门和墙头。
“如果不开呢?”
“那就会进入他们的重点监视名单,到时候别说我们不能到你这来,你也别想出门。只要你一走,截江亭的人就会翻墙进来,你这院子一无暗室二无夹层,池塘又这么浅,根本藏不住人,他们一进来就全完了。”
林泰过去干过帮人追债的伙计,盯梢堵人的事知道一些。他努力想用表情让东方雄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但东方雄的眼神就好像在说“那我就不出门,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那我就……”
“你别想不出门,家里的米还有多少?盐还有多少?你昨天买了苏木和马鞭草回来,家里没人伤血气买这个干什么?要是有人监视他们已经知道剑枭在哪了。”
“马鞭草和苏木是你帮我买的啊。”
“我这是跟你打比方!”林泰有点急了,他简直想上手掐住东方雄的脖子摇晃他的脑袋让他清醒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两个兄弟苦着脸,东方雄一点也紧张不起来,他后悔告诉了邱处方和林泰这件事,现在徒然让他们分担了风险。有时候他也在想总不能一直藏到父亲出关回来,但是每次看到周游儿,他又觉得对所有这些危险啊、监视啊都没有实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