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利元年四月间,截江亭总舵主夜赴平乐,当夜截江亭使者所在的云端高阁受到平乐本地大派炎华楼冲撞,幸而总舵主出面平息事态,此事最终只留个炎华楼大公子醉酒失态的说法,便不了了之。是夜,截江亭副使卢望,有着“隼”之名的阴狠拳术高手在城门下的一场骚乱中不知去向,总舵主同样不与追究。
小道消息传得很快,江湖的揣测更创作出不计其数的故事版本,但很快都烟消云散无人追查。
这一切都是因为截江亭总舵主不容置疑的“尘埃落定”的态度。
“爹,天亮了。”周游儿把父亲推醒,剑枭摸索着坐了起来,才想起自己昨夜逃出平乐,坐上了林泰事先安排的马车。
马蹄哒哒的声音说明地面上有积水,剑枭掀开帘子,便瞧见了春雨中的乡间小路。
“这一路上,可有人拦路盘问?”
周游儿摇了摇头,昨天夜里剑枭上了马车便再也顶不住伤势和疲惫,昏睡过去。她倚靠着窗口四下窥探了大半夜,但黑暗中没有一丁点灯火,最终她也在颠簸中合上了眼。
“我问过车夫又算了算日子,从这里径直回乌鸦谷,一个半月也就到了。”
“一个半月……”剑枭靠着窗沉吟了一阵,昨夜的死里逃生似乎复活了这个男人心里的某样东西,外面的春雨绵密温柔,他的眼中却燃起了锐利的光芒。
“那我们便不先回家了,先去一趟蛰山。”
“你要去找霍伯伯?”
剑枭点了点头,周游儿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忧虑留在了脸上。
“你要是一夜没睡,就赶紧休息,到了下个镇咱们得换马车。”
周游儿听话地在马车角落里蜷坐,但困意全无。闭上眼她的眼前隐约浮现起一个人影,几个时辰之前,那道影子为了她从城墙上飞跃而下。
东方雄是被疼醒的,他无意中翻了个身,肋部的一阵剧痛随即让他醒转。
他发现自己在桂江边的草庐里,屋里的摆设一尘未变,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已经包扎好。
走出草庐,外面是绵密的雨丝,林间的湿气很重,之前的老者正在雨水中站立,他端着一把锃亮的长剑,雨水正在剑身上汇聚成股流下。
东方雄往前走了两步,看清那剑上有发乌的血迹。等雨水充分淋透了剑身,老者突然一抖长剑,隔着十余步东方雄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他似乎听到了呐喊,但老者并未开口,只有长剑的啸叫萦绕在树林中。
刚才的一抖将血水尽数沥去,老者缓缓地归剑入鞘,这时他的眉宇间英气萦绕,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老先生?”
“你醒了,你的伤口不浅,不要受了寒气,进去吧。”
此时老人讲话的音色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东方雄没有多说,两人进屋坐下。
老者点了香,袅袅的烟气让东方雄觉得从指尖暖和起来。
“您是慕容昊前辈?”东方雄想起周游儿从草庐出来时的表情,以及她最后和自己告别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神色,现在东方雄明白了,那是少女撒谎的样子。
“三生会的扬部,主张扬此生之浩义,图求侠道大义,聚集在扬部的人,在江湖上奉行自己的侠义之道,自以为平息纷乱,匡扶正义。其实充其量是一帮武功高些的乌合之众,为一个明知不可为的理想而聚集罢了。”老者的眼神阻止了东方雄开口打断他,关于慕容昊这个名字似乎说来话长。
“然而这世上当真出了大事,那大事是在宫里面,当朝的皇帝被后党劫持了,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在酝酿着改朝换代。偏偏扬部的宗主慕容昊是个不自量力之徒,一直在与朝廷联系,兜售他的侠义理想。所以这个大变故很快传到了三生会里。”
“所以三生会才被清剿了?”东方雄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截江亭在平乐的举动称得上放肆,但帝都传来的流言更是惨不忍闻。
“不是所有人都被清剿了,但扬部确实被连根拔起。要怪就怪宗主慕容昊,自以为坐拥正义就能一呼百应,但江湖和朝廷毕竟相隔太远,到头来所有联络人都抛弃了他,扬部没来得及发出一兵一卒就失败了,那是天崩地裂一样的失败,种种隐匿的高手,失传的绝学都出现在对手手中,扬部的成员几乎没有幸免。”
老者看向一旁的熏香,那烟雾升腾,扭曲,消失不见,让他似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
东方雄没有打破这份沉默,他也看向那缕烟,试着去理解前辈所说的那群人,但他集中不了精神,他发现那迷幻似的烟雾里有周游儿的影子绰绰地闪动。
如此沉默了许久,直到那根香燃尽了,东方雄才收回视线,发现前辈正看着自己。
“前辈?”
“好孩子,你是个在乱世里藏得住的人,你可以知道一些事情。”
老者换了个姿势,眼里的精光再次出现。
“然而,即便这样的失败,也没有让扬部的众人放弃他们的正义。他们留下了后人和家传的武学,希望宗主能荫庇这些家眷熬过严冬,假以时日重建扬部。可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失败以及其中的背叛让慕容昊心死了,他本来也不是适合做领袖的人,只不过武学上有点建树,骨子里凭着一股豪气而已。而且慕容昊所练的武功中,有一门心法叫做‘天周决’,这门心法不但强化根基,使人内力深厚,也兼有着使人容颜不老的效果。扬部覆灭让慕容昊心境大乱,天周决的根基便被毁去了。失去心法支持之后,他整个人都衰老下去,纵然每日调息打坐勉强维持,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三五载。”
东方雄震惊地看着老者,这几句话解释了一切。
“心法崩坏之后,慕容昊想过彻底遁出世外,找个清净的地方了却余生。可江湖不由他选择,扬部的残余和截江亭都在找他,他越是隐匿,这两拨人越是不肯放过他。其中还有些孽缘是他亲手种下,于是他便不再跑了,在桂江边上平乐城外的草屋里等着,每天等着找他的人上门,但他们大都认不出他来,除了一个聪明的小女孩。”
“周游儿?”
慕容昊笑着点头。
“她进来之后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像她那样的女孩,任何人第一次见都很难平静。而惊讶恰恰是最难装的,我佯作吃惊称赞她好看,马上就被识破了。但周游儿也很聪明,很快明白了我的处境,觉得让剑枭见到这样的我不如让他相信我已经死了。作为不泄露我身份的交换,她要我保护你。你从城墙上把隼撞下来的举动甚是英勇,但未免太无无谋了。隼位居截江亭的分舵副使,即便中了毒,也不会轻易被那样摔死的。”
“那他到底是……”东方雄没有说完,他忽然懂了之前慕容昊洗去的是谁的血水。
“你可能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但此事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即是说没有人会追究,没有人会上你家门口寻仇,甚至不会有任何人谈论。你不必知道这是为什么。”
“前辈是说,我可以回家了?”
慕容昊点点头。
“如果你实在不敢回家,在这里呆着也无妨,这草屋委实简陋了些,一个糟老头子孤守着山林和江水,也巴不得有人陪陪。”
“我倒没什么,我就是怕他们找到我爹,他还在闭关。”
“东方宸么,即便你不闹这一出,截江亭也不会对你爹坐视不管的,那是因我而起,不过不提也罢。那些人奈何不了你爹,他的潜力非凡人所能想象。”
东方雄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对慕容昊鞠了一躬,便朝门外走。
“慕容前辈,这次多谢您出手相助。往后我只要抽出空,会多来这里看您的。”
“小心你的伤口。”慕容昊只说了一句,便背转身去。东方雄走出了草庐,外面的细雨还未停歇,空气甚是新鲜。他沿着石子路走出林子,觉得身上的伤势也轻了,心里只是担心两个兄弟的安慰,以及周游儿是否已经在回乌鸦谷的路上。
邱处方一回过神天已经亮了,昨晚的事情好像一场梦,只是身上的红印子还在 隐隐作痛。
他推开房门,发现父亲坐在院正中的石桌边,沐着细雨自斟自饮。邱处方于是走到父亲身边,每走一步,都激活一些昨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被名叫董云汐的女人挟持,最终挣断了红绫从云间高阁坠下。但他不知怎么的又得救了,应该是那个女人所为。醒来的时候他和刘晟一起被送回了炎华楼,邱煜照暴怒不已,带着他上门给刘继云赔罪。在大厅里他痛斥儿子肆意妄为铸成大错,要邱处方跪下对刘晟道歉,邱处方不跪,他便取了鞭子来对邱处方一顿痛打。
好在很快醉生楼便传来口信,称此番都是刘少爷喝醉了酒,稍微胡闹了些,此事既往不咎,刘继云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了点,邱煜照也才停手,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
邱处方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石椅沾了雨水,那凉意让他心头一紧。
他想起来,事后他被带回了房间,“你是为月桥的婚事去的?你当是小孩子打架抢玩具么?”这两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饶是如此邱煜照还把他锁在屋里,叫来了月桥,当晚就去刘继云门下提了亲,后面的时候他不得而知,只是门外重物搬动的声音响了足有一个时辰。邱处方心想,如果这是彩礼也未免太过丰厚,几乎像是示威,也像是要把月桥买去一样。
他坐在门边心里泛起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月桥也好,东方雄也好,他都已经无法在为他们做什么了。邱处方讨厌这种感觉于是开始想父亲此刻在做的事。
“都是小孩子的胡闹,刘掌门断不要放在心上。”
邱煜照定是鞠了个深躬,月桥则在一旁低头不言。而刘晟不知此时大概也刚挨了父亲的责骂,正灰溜溜地站在一边,不时恨恨地瞟月桥一眼。
“这也是月桥自己的意思,成全后辈又能让两派连理,岂不是喜上加喜?”
这时候母亲大概也要出来说两句,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月桥身上,事情到了这一步,邱处方反而希望月桥能答应下来,哪怕委曲求全也好。因为如果在这时驳了刘掌门的面子,只怕被逐出师门也算不上重罚。
后面的事情邱处方不再去想,不管月桥给出哪种答案,她从邱处方的生活中消失都已经成了定局。
邱处方为父亲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是我存在醉生楼的高炉淬,被你和那姓刘的兔崽子糟蹋了大半,只剩了这点。”
邱煜照黑着脸瞥了邱处方一眼,邱处方笑一笑,端起杯来饮尽,一股暖流随即在体内扩散开来。
“爹,昨晚的事,师兄弟都知道了么?”
邱煜照没有看儿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举杯一饮而尽。
“月桥已经搬到刘家的院子里去了,你几个师兄送过去的。”
邱煜照喝了酒,皱着眉头,品咂着余香,邱处方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粗鄙的样子,心头募地松动了些。
“爹,这件事出了,你在师兄弟眼里的威严怕是……”
邱处方还小心地安排着措辞,不想邱煜照又一摆手,示意儿子倒酒。邱处方把酒倒满,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刘继云那个老梆子,总算答应天划派并入炎华楼了。”
邱处方有些吃惊,但不是因为加入了炎华楼,而是父亲第一次私下不管刘继云叫刘掌门。
接着,父子俩把半壶酒喝完,衣服均已沾湿,也都有了些醉意。邱煜照起身时,更有了一分老态。
“方儿,拿枪来。”
邱处方取来了两杆枪,邱煜照拿过一把,一弹枪尖,一气使完了天划十二式枪法。邱处方一一都看在了眼里。
“方儿。”邱煜照拄着枪站在细雨中,胸口剧烈的起伏。
“孩儿在。”
“为父只能带天划派走到这里,再往后便是你的事了。”
“明白。”
父子两人对视了一刹那,邱煜照忽然拄枪震地,这便是叫邱处方重复刚才他的招式。邱处方二话不说提枪便刺,顿时就将刚才的十二式天划枪学的有模有样。
林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从陋巷请来扮东方雄父亲的老伯也不知跑哪去了。他揉揉眼睛,听见外面的街道上喧闹不已,于是赶紧从后门跑出去,去集市上看了看,才知道已经过了午时,之前好像下过雨,石板路缝里积着水。
林泰一愣,他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过。
街头倒有一些传闻,城门下有人打斗,醉生楼里有人闹事等等,却没有任何消息指出事情的结果。也无人上东方府搜查,让林泰之前做的种种准备也都落空。他猜测大概是此事被压了下来,如此一来东方雄和邱处方遇害的机会应该不大。果然,林泰后来打听到邱月桥已经嫁到了炎枪刘家。如果邱煜照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大概是没有这个心情许配婚事的。
剩下的就是等东方雄回来,林泰坐在屋里等着,这是他头一次独自呆在东方家的宅院中,不由地发现了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东方雄的**,枕头里塞进了干红花,那香气才使得他安睡了一夜。四处都放着书卷,内容从神怪传记到流行小说不一而足,想来是周游儿为了解闷翻出来看的。伙房里还有吃了一半的栗子点心,装点心的食盒看起来不便宜。
林泰有点失落,即便注意到了这些他也不觉得自己羡慕东方雄的生活,只是他意识到,在陋巷的日子里,他着实想不起什么值得回味的细节。
除了老婆婆的那段话,“如果有一天你能为自己去闯一闯江湖,你会明白的,那是人世上最开心的事情”。
林泰正发着愣,还没有时间细细咀嚼回忆的余味,大门便被叩响了。
东方雄回来的早一些,把昨夜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只是没有讲草庐中的慕容昊。林泰听完更确信自己的判断,认为事情已经过去。
邱处方则等到日落时分才来敲门,来了就把自己从枪刺刘晟,到勇闯醉生楼,最后智斗绛天骓的故事大讲特讲,其中个别情节讲述之夸张,比如他被绛天骓用毒制服,挂在醉生楼外面逼问剑枭父女的下落,倒讲成了他豪气折服敌人,最后从容赴死的情节。
“我和那截江亭的使者约定拼酒力,她断然不是我的对手。待到被本大爷喝倒了,她就哭着说无颜面回总舵复命,要从云间高阁跳下去自尽。我怜惜她好歹是个女子,便说兄弟的约定我不可辜负,但既然你无法交差,我便替你跳了,让你有个交代。然后我就推开窗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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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没摔死呢?”
“我天划派的星散步多么精妙,区区十来丈高就想摔死我?”
“那你没死,那个使者不是还是不能交差么?”东方雄皱着眉头追问。
林泰赶紧阻止东方雄,免得邱处方继续往下编使得话题不能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