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帮的帮助的住所,是平水城中央的一串院落。青河帮经营平水一带的船舶业务已有二十余年,帮内十分富庶。这一串院落黑瓦白墙,墙上搭着蔷薇架子,翠与粉相点缀甚是养眼,于是这些院落又被戏称“花河居”。
眼下花河居深陷浓烟与烈火,到处是尸骨血迹,墙边的蔷薇在火焰里焦化凋落。
在院落的最深处,五十出头的青河帮帮主托大刀而立,身边是家眷和青河帮门柱中的四个。少许几个家丁哆哆嗦嗦地推开墙边的酒缸,这酒缸硕大沉重,如非知道它下面有什么而有意挪动,似乎很难发现端倪。
院落西边传来了砍杀声,家丁们已经哆嗦地使不上劲,门柱之一上前一脚踢在家丁心窝上。
“贪生怕死的东西!让开我来!”
另一人看着西面墙外飞扬的火光,面色急不可耐,突然拔刀。
“我去帮三哥堵门。”
“你敢!”
青河帮帮主大刀顿地,震得四周的砂石崩散,只听地面震裂的声音便可猜想这大刀之威。
“可是外面……”
“没有可是,咱们人可以死,青河帮却不可在此覆灭,不把三江刀谱和书信送到傅阳先生手中,你们命还得为青河帮留着。”
帮主瞪视家丁一眼,家丁们才稍稍振作,连带着门柱之一一起发力,总算了挪开了大酒缸,地上的圆洞和木头盖子露出来,一看到这洞的大小,门柱之一的长髯大汉不屑地一哼。
“这种狗洞,我是不钻。你们送书信出去,我要出去杀几个截江亭的狗贼。”这大汉说着就端着刀往外走,他的刀比其余几人都宽而厚实,刀柄也又长又粗。能舞动这样的重器,大汉的两只臂膀也是肌肉盘结,别说一般人的大腿,这对胳臂和瘦弱人的腰相比也不逞多让。
“老严!我这个帮主,这次算是求你。”青河帮主的口气中带着疲惫,此时地道门口已经打开了,家眷和家丁们等待着帮主的命令,被叫做老严的男人终究放下了刀,喟叹一声。这时,一男一女两人急匆匆地里后院里屋跑向这边。
“松儿,快。”帮主看到跑来的年轻男子面露慈爱,想必这男人是他膝下爱子。那男人手紧攥着身边女人的手腕,似是不忍割舍,要带着她一起逃亡。
那个女人低着头跑,但饶是如此,老严和帮主看向她时,还是相继脸色一凛。
“松儿,松手!”
帮主的儿子被叫的愣住,正茫然停下时,只觉得背心一凉,接着周身血脉一紧,便张着口说不出话地倒地。
四个门柱顿时迎上前,反应最快的老严踏地而起,大刀像江涛一样拍下,这刀又长又重,既不能格挡又难以躲避,似乎劈出去就注定要将对手腰斩。但那女人不躲不闪,“咣”地一声大刀却自己偏离了目标。
老严抬起头看,是帮主替那女人挡开了这一击。
“绛天骓!”
“老头子,我在你家后院住了半个月,你都不来瞧一眼你这个儿媳,心也忒粗了。这样的青河帮灭便灭了,没什么可惋惜的。”
帮主血红着眼上前争抢儿子,董云汐顺势一推把倒地的男人扔给对方,自己深陷四门柱重围却面不改色,甚至伸起了懒腰,还将外面穿着的麻衣褪下,露出她一贯贴身的红纱。
老帮主看了看儿子后背的伤口,便知道这是绛天骓的成名手法“雪贯刺”,扒开儿子的衣服便可看见,毒血呈放射状沿着后背的经络扩散开来。
“妖女!松儿他并非江湖中人!”
“青河帮胆敢公然忤逆九船商会,这会倒念起规矩来了?”
“截江亭也不过是弃子一枚,商会找到下一条狗自然连你们也收拾了,断脊之犬叫唤得倒厉害!”四门柱当中年轻的一人狠狠地回话,却不敢贸然攻过去。
董云汐慵懒地抱着双手站在四人当中,不时冲这个笑笑,看那个一眼,手无寸铁,却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威慑着旁人,倒显得她比手持大刀的莽汉更危险。
“解了松儿身上的毒,我交给你们三江刀谱。”
“帮主!”一众人厉声抗议,但老版主血红着眼只看董云汐。
“只要你肯解毒,我放你走。”
“哎呀,难得青河帮的铁公鸡这么客气,但你这四个弟兄像是不打算听令啊。”
四个门柱此时举刀不定,帮主抱着儿子站直身。
“放下。”
几个年轻的门柱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接受败北的结局,随着他们放下刀,董云汐大步走向老帮主。
“胡言乱语!”方才的老严陡然发难,大刀斜挥,老帮主见状再次抢上前格挡。但此番老严铁了心要斩,回转刀锋连劈数下,老帮主一手扶着儿子,终究招架不住,让老严的长刀朝绛天骓砸去。
“咣,咣。”又是两声,老严一愣神,才发现大刀被铁索套住,竟然挥舞不动,循着铁索看过去,一个敞胸露怀,同样双臂如铁的男人正牵着铁索,冷冷地扫视众人。
老严奋力一震想斩断铁索,那男人顺势松脱铁链扯回手中。此刻众人才看见西边的院门已被攻破,身穿红绣黑袍的截江亭人正涌进来。
“三哥他……”
“岂有此理!”四门柱中的两人顿时气结,提刀便迎上去要挡住截江亭的人流,但没走出两步都脚下一软,张口“啊”了一声,便咳血倒地。在其背后,董云汐依然抱着双手,却露出阴鸷的神色。
老严见状退到了帮主身边,但帮助呆呆地捧着儿子,似是已经失去神智。
“帮主!”
老严的提醒没有唤醒老帮主,随着手持铁索的男人一挥手,截江亭众人掏出手弩射击,众多家眷家丁顿时血溅五步,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黑涧虎!枉你过去也是河上的弟兄!”老严怒骂手持铁索的男人,随即提刀冲前,要与对方拼死。然而黑涧虎再次与铁链为鞭,套锁拉扯老严的长刀,此时长刀的重量反而冲了负担,是他的力气始终不能落在黑涧虎身上。
几个回合之后,老严体力耗损,动作慢了下来,黑涧虎趁势抛出铁链,套住了老严的双臂,将他两手捆在一起。老严此刻还想反抗,黑涧虎一跃跳上墙头,使力把老严拖倒,接着收紧铁索。随着一阵惨叫和骨骼崩裂之声,老严那舞得起百斤大刀的铁壁被生生勒碎,血水或破皮涌出,或从指尖迸裂的血管中喷出。黑涧虎继续收紧铁索,老严哀嚎了几声,渐渐没了声息,双臂在铁索中已经完全变形,宛如被捏烂的黄瓜,汁水流了遍地。
到了此时,老帮主仍喃喃地念着什么,黑涧虎从墙头跳下,青河帮门柱中最后一人瑟瑟发抖,最后跪倒在地。董云汐走上前,离老帮主的大刀只有咫尺,此刻如果老帮主突然发难,立刻就能将她斩成两段。
“老帮主,你的松儿快断气了。”
“绛天骓……一月之前,松儿上了你的当,把你当成走失的婢女捡回府上。他虽然幼稚,心却不坏,念在他也曾对你起过善念,放他不死,我便把三江刀谱交给你们。”
“这无趣的院子我呆了一个多月,区区刀谱还需要跟你讨?”董云汐笑着摸出一本画册,上面娟秀的字迹抄录了三江刀法的口诀,还用歪歪扭扭,滑稽不堪地笔触画了一帮长着猪头的人练刀。
老帮主暴喝一声,提刀要斩,一旁的截江亭亭众顿时手弩连发,箭矢把老帮主的后背射的如刺猬一般。但他闷哼一声,还是举刀斩落。
他斩向的却是自己的儿子,这一刀劈在儿子心口,力道控制的很好,没有伤及尸身完整。老帮主接着再度暴起,回转长刀砍向董云汐,董云汐却以更快地速度出掌在他胸口点了数下,老帮主顿时身体一颤,一大口血喷出来。再想骂,舌头却已经麻痹,接着眼睛耳朵也像是完全消失一般,无感丧失之后,老帮主茫然地端着刀,原地打了几个转,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董云汐却对他再无兴趣,朝着黑涧虎走去。
“走吧,这事算完了。”
董云汐招呼几声,截江亭众们随即往外撤,黑涧虎却还站在原地沉默。
“怎么?见到老东家就迈不动步了?”董云汐无谓地调侃,却发现黑涧虎还是站着不动,在他看着的方向,老帮主还呜呜啊啊地叫唤摸索着。
“臧显?”董云汐叫上了黑涧虎的真名,换来对方一记怒视。
“你给他用的什么毒?”
“你还想救他?毒我只下了哭月香和碧落散,但是要解毒先要他停发内力,现在他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自知中毒肯定加倍运用内力想把毒逼出体外,如此只能是中毒越来越深,最后喷血而死。”
黑涧虎听了静默在原地良久,董云汐懒得再等,不悦地抽身走了,走出一段路才听得“啪”一声,是铁链击中人体的声音,接着是人倒地之声。董云汐觉得甚是无聊,不等臧显跟上来就出了院子,此时花河居的院落能烧的基本烧完了,董云汐轻巧地走在焦尸与火星之间,小心地提着红纱不被弄脏。
青河帮被灭的消息瞬息间传遍了吴江河域,与其说传开,不如说是截江亭大张旗鼓地炫耀了出去。
自从与九船商会的联系淡化,反对截江亭的声音在吴江两岸各处汇聚,逐渐从悉悉率率地私语,变成了一股不容无视的杂音。而青河帮被灭宛如一声轰响,让所有杂音都收敛了起来。加之此次行凶还有朝廷的讣告为名头,一时间四处都是“杀贼有功”、“使者威武”之类的歌功颂德,满手血腥的队伍骑马返回吴城总舵,诸多基于表忠心的掌门都提前赶来迎接。
“使者大人,总舵主已经在等了。”
小厮敲开董云汐的房门,今日董云汐换上了一身烟紫色的水纹华服,一改往日轻佻,她的美不再四溢,而是仿佛含苞待放,被庄重包裹的光彩让小厮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直视。
董云汐走了出去,虽然是在截江亭内,这里依然有很多侍卫——与一般的黑袍亭众不同,这些侍卫披甲持剑。过往由京都教头亲自训练,之后被遣散又被截江亭收入内部成了一种类似府兵的存在。这些禁军制式的盔甲和刀剑,象征着截江亭与朝廷紧密的关系。
也象征着宫里那些大人们无处不在的视线。
董云汐在红木的拱廊里绕来绕去,最终来到一段楼梯面前,她拾级而上,爬了五层楼高之后,推开一扇木门。
她来到了甲板上。
江风像刀子一样锐利,董云汐眯了眯眼往甲板一端走去。截江亭之所以得名,正是由于九船商会捐赠的这艘巨型楼船。有人说这艘船建造之初就没有打算下水,因为它高近二十丈,有桂江一半江面的宽度,穿上的仓楼建筑极尽奢华精细,根本禁不起海上的风浪。实际上这艘船也确实未曾离港。而是通过一些列支架、套索,最终成了一座半固定的水上堡垒。但自打董云汐第一次看见这巨大的怪物开始,她就相信它并非不能航行,而是不屑。
它就是吴城水畔的“截江亭”。
董云汐看见了站在船首的总舵主,这座“亭”的建筑分工也彰显着截江亭内部的森严等级。一般的亭众只能在船底活动,董云汐身为使者,活动的范围大一些,但没有总舵主的诏令,依然不能随意登上甲板。而她转身望了一眼,那楼船的仓楼,甲板上的宫殿,伫立在江风中直抵着阴云,如是恢弘,据说总舵主迎接某些要客时才会使用。
董云汐走近了,发现臧显已经在总舵主身边等候,一旁站立着护庭二使袁飞和宿人。其余在场的侍卫们昂首而立,显然与船舱内的卫兵不同,这些身份特殊的剑士被朝廷赋予了额外的权利。
“总舵主。”董云汐施了一礼,总舵主雷斌缓缓转过头,他已经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却露出英气的笑,董云汐笑着回应总舵主的目光——在整个截江亭中只有寥寥几人有这个胆量,但董云汐心里知道,自己的笑颜和眼波对总舵主毫无作用,当她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睛,她感觉看到了一口枯井。
“来了,很好,吴江水域已经恢复安定,几个帮派的贺礼很快送到你们手上。”
“谢总舵主。”
雷斌转了过去,这沉默意味深长。烈烈江风鞭打着他的衣袂,精于察言观色的董云汐瞥了一眼,面对入海口的急流雷斌依然笑着,但那绝非旗开得胜的笑。
而是棋逢对手的笑。
“大潮将落,弱者回不到海里。”雷斌像是对自己说,接着转过身,神色已经肃然。
“那边的宴厅,尘封许久,今晚叫上十二常使,咱们宴饮一番,如何?”
“宴厅蒙尘,是商会断绝了联系么?”
臧显面无惧色,直视着雷斌的眼睛。
“商会在犹豫,有位故人在江湖上活动,他分散了商会的注意力。”
“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