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额济纳,良人远征于此,只有清醒的人才是孤独的。
天空徐徐地飘着白云,这个晴朗的午后,空气中充满了花草的芬芳,像极了情人的呼吸吐气如兰。
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手牵着一匹白马,在三月草长莺飞的草原上徐徐而行。
裴云汉年少多金,鲜衣怒马,却是初次见到如此宽旷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像是脱离了牢笼的小野驹,他肆意地呼吸着自由的芬芳。
这种轻快没有约束的感觉让他看起来更加的愉悦,一种洋溢在脸上青春健康的气息,将他活泼好动的性格表露无遗。
他轻快地走着,丝毫没有在意五丈开外跟着的一个年轻人,一个同样年轻的年轻人。
对方亦步亦趋,已经跟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并不算短,换作谁多少都会有一些警惕,裴云汉却是没有一丝戒备。
看得出来,对方并无恶意,况且被一个女性跟着无疑会使这个青春的少年得到极大的满足感。
他不时地打量着对方,一种比原野还有魅力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她毫不忸怩,身上反而有一种野性的魅力令裴云汉不能自拔。
现在,这段路程终于结束了,他决定跟对方打一个招呼。
不料对方却先开了口:“你在等人吗?”
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很胆大的姑娘,裴云汉对她的印象又深了一层。
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姑娘抿嘴一笑。
虽然相识甚短,但交流之下却也是相谈甚欢,从她的谈话中得知,对方名叫沙子,还有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绰号,唤作:魔鬼。
魔鬼沙子,这个一般人避之不及的绰号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对方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姑娘,沙子却笑称自己总会是某些人生命里的魔鬼,说完这一句,却又有意无意地看着裴云汉。
这种折腾人的魔鬼却并不恐怖,裴云汉多少有些希望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直到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犹如星辰的眼眸,对方正也勇敢和他对视着,裴云汉的心里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开始庆幸自己的极力争取,才使得一向对他近乎于溺爱的父母同意了此次远行。
爱情像花儿一样美丽不缺乏追求,他相信上天自有最好的安排。
这种美好的感觉使他沉醉于这种曼妙的时光里,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作为裴倨山庄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对家族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故而,这种相逢的浪漫并未使他失去理智。
毕竟屹立于三晋三百余年的裴倨山庄,是声名显赫的世家,裴云汉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
对于根本,裴云汉不敢忘,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父亲裴遗风临行之际对他的嘱咐:那就是平安地将裴青溪带回裴倨山庄。
裴青溪是他的堂弟,多年前犯了官司,被贬到了额济纳。
今年的三月十三是他刑满的日子,他的堂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当年就是仗义相助才闹出了人命官司。刑满之后裴遗风担心他放不下面子,不肯返回裴倨山庄,故而在刑满之际遣裴云汉前来迎接对方。
二、
突然,从营地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
裴云汉看见一个少年策马而来,他对着沙子说道:“我要等的人已经来了,你的呢?”
沙子笑了笑:“我等的人也许很快就要来了,也许永远也不会来了。”
裴云汉没有细细体会她话中的含义,他的人已经到了马背上,跃马扬鞭,向着策马而来的少年的方向驰去。
几年不见,裴青溪长得更高了。
那种在阳光的暴晒下所形成的黝黑色皮肤,显得无比精神;比起三年前他更加瘦了,却也结实了很多。
裴青溪兴奋地叫着:“云汉哥,你怎么来了?”
裴云汉微笑地注视着他的堂弟,笑言道:“还不是怕你的心没有收回来。”
裴青溪立刻心领神会,他的堂哥是带着家人的嘱托而来的,便道:“我都长大了,老爷子他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裴青溪确实是懂事了,裴云汉心里想道,嘴上却说:“无论你到了什么年纪,在老爷子眼里永远也只是一个孩子。”
裴青溪敏锐地意识到不远处一位站立的姑娘,便问裴云汉:“云汉哥,那位姑娘是跟你一同前来的吗?”
裴云汉摇了摇头。
裴青溪“哦”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我增添了一房嫂子呢?”
裴云汉调笑着说:“到底是长大了,都想着娶媳妇了。”
裴青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有何不可,你确实到了年纪。”
裴云汉“嗯”了一声,假装严肃地说道:“回去我就报告老爷子,看看谁家的姑娘合适,就给你说门亲事。”
见着裴青溪,此行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因此,裴云汉的心情大好。
他十分愉快地为他的堂弟裴青溪引见了沙子,沙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
不知怎么地,裴云汉总觉得他的堂弟有些不自在,在告别沙子的时候,从裴青溪的眼神里,裴云汉终于读懂了那些不自在中带有一丝不安。
他诧异地看着裴青溪,裴青溪久久不语。
像是踌躇不已,裴青溪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心中的不安:“云汉哥,这个姑娘邪门得很。”
“为何那么说?”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一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裴青溪看着远去的沙子,接着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
他的内心突然有一股自嘲,难道是这些年的遭遇让我变得胆小了,处处谨慎像是惊弓之鸟。
他一阵苦笑,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敏感了。
裴云汉却是另一番心思,他和沙子只是萍水相逢,也许从此天涯是路人。
他轻轻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裴青溪摇摇头,道:“我还有一个人要见。”
在额济纳的几年,若是没有这个人,自己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虽然现在自己无以为报,但是辞别之际,道一声离别却是必须的,裴青溪想起了莫朝天。
一个边塞朴实无华的牧羊老人,裴青溪心里说道:是时候跟他说再见了。
三、
莫朝天并无固定的居宿,不过裴青溪却总是能够轻易找到对方,他甚至熟悉到这些羊群是不是莫朝天饲养的。
他俩飞身上马,沿着额济纳河的下游策马而去,额济纳河两岸水草丰美,正是放牧的好地方。
在离居延海不远的地方,裴云汉看见一个白色的蒙古包,恰如其分地搭建在水边。
裴青溪翻身下马,尽管离蒙古包还有一段距离,但他徒步以示尊敬。
突然,听见蒙古包里传来一声尖叫,裴青溪说了一声不好,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他的性格还是那么急,裴云汉根本没法阻拦,也只好跟了进去。
蒙古包里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目带凶光的男子,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这一带戌边的管事。
在他对面有两个差人模样的人正捆绑着一个年纪六旬的老汉,老汉年纪大了,哪经得起如此折腾,已然冷汗直冒,苦痛不堪。
而满脸横肉的男子还是大声呵斥着老汉,从他的呵斥声里,裴云汉大致判断出了事情的原委,相隔不久他们又再一次的巧立名目,收取莫朝天的牛羊来抵税。
羊群是老汉的命,他宁死不从,两个差人对他便是拳打脚踢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裴青溪的眼前,他顿时大怒,上去就是对两个差人一顿乱揍。
两个差人随即被踢飞了出去,裴青溪身高马大,又是在生气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拳脚,两个差人反而一时懵住了。
满脸横肉的男子显然也是见过世面,既不惊讶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道:“来了两个充好汉的,你们把莫朝天的债交了,我便放了他。”
莫朝天尽管痛苦难当,嘴上却是劝说裴青溪莫要插手此事,他深知这个刚刚刑满的少年并没有多少资产,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对方刚刚刑满又惹上了是非。
看到莫朝天的举动,满面横肉的男子“哼”了一声,一脚重重地踩在莫朝天的脸上,言道:“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本老爷心狠手辣了。”
当着自己的面羞辱莫朝天,裴青溪顿时火冒三丈,对着满面横肉的男子上前就是一剑,连裴青溪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剑不偏不倚正好刺中对方的心脏。
杀了人的裴青溪显然也意识到了后果,赶紧扔掉了长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愣在了原地。
那两个差人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溜之大吉,却被裴云汉拦住了去路,显然是被裴青溪的举动吓破了胆,他们恐惧地看着裴云汉,裴云汉道:“事情没有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走。”
两个差人只是磕头,苦苦哀求。
裴云汉并不理会,而是扶起莫朝天,问道:“老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朝天却道:“两位赶紧逃命去吧,胡不归的铁骑很快就要来了。”
裴青溪道:“我们要是逃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莫朝天笑了笑,说道:“想我莫朝天活了六十岁,原本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也活够了,然而你们还年幼,何况此事因我而起,自然应该由我来承担。”
四、
裴青溪张口欲言,却被莫朝天的话语打断:“若是再有半分犹豫,到时候谁也走不了。”
看得出来裴青溪陷入了一丝挣扎,这个曾经果断毅力的少年也有了拿捏不定的时候,裴云汉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暗暗想道:他的堂弟真该长大了。
一个长大了,其所顾虑的岂非更多。
裴青溪仍带有一丝固执的想法,说道:“要不我们干脆一起逃走。”
门外一阵风沙咆哮,隐约之中带有一阵马蹄声响。
裴青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他知道胡不归的手段,也见识过他的狠劲;他的手段不仅是毒辣,简直就是残忍;他非但无情,简直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无论是谁落到这样的人手里,都将会是非常悲惨的事情。
这风简直就像是一道催命符,风中带着鬼哭狼嚎,突然变得凄婉、恐怖起来。风吹不止,裴青溪的内心无法安定,他望向裴云汉。
裴云汉镇定自若,似乎有了主意。
他缓缓地说道:“如此晚辈等人便先行告退。”
他的话一出,裴青溪顿时感到了一阵惊愕,却见裴云汉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裴青溪不明所以,却也跟着裴云汉出了蒙古包。
他们押着公人和那具尸体,行至一片胡杨林的深处。
裴云汉突然拔出手中的长剑,那两位公人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顿时抱头鼠窜痛哭不止。
裴云汉冷冷地说道:“今日之事,绝不可能让第三人知道,只怪你平日里作恶多端,今日便是报应。”
他举起长剑,那两人哭得更凶了,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恐惧,不停地哀求。
裴云汉道:“尔等还想活命吗?”
两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点头。
裴云汉从胸口边上的口袋里取出两粒药丸,对着两人说道:“这是我独家的药丸,你们两人若是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明年端午我便在鬼门关迎接两位;若是我等不死,明年的今日自当把解药送到此处,尔等自取。”
劫后余生的两人悲喜交加,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服下药丸之后,终于还是一溜烟的跑了。
看着两人的远去,裴青溪心里有一千个疑问在等着他。
对方真的能守口如瓶吗?
万一他们找到了医术精湛的人士替他们解了毒呢?
这两人看起来胆小如鼠,也必定是一个是非不分贪生怕死之辈,在胡不归的面前难免会说漏了嘴。
总之,裴青溪并不能理解他堂哥为什么会这么做。
“你是不是担心他们不能守口如瓶?”裴云汉像是看穿了裴青溪的内心。
“嗯。”
“你是不是还担心,万一他们找到一位医术精湛之士给他们解了毒,那一切便都徒劳无功了。”
然而裴云汉接下来的话让裴青溪感到更加的吃惊:“那药丸本就没有毒,我不过吓吓他们罢了。”
裴青溪不无担心地说道:“如此,他们有可能马上会把胡不归给引来。”
裴云汉笑了笑:“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吗?”
裴青溪顿时明白,对方把胡不归引到这边来,自然也就放过了莫朝天。
五、
一路上,裴青溪心事重重,突然听到裴云汉“吁”了一声,止住了马儿。
裴青溪顿时清醒,问道:“云汉哥,你怎么了?”
裴云汉道:“把你的长剑给我看看。”
裴青溪把自己的长剑递给了裴云汉,裴云汉接手之后,“噌”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在阳光下,剑身绚烂夺目,裴云汉说了一声好剑,又把它插回了剑鞘。
然后解下自己的长剑,扔给了裴青溪,道:“从今日之起,我的剑就是你的剑,我们换换。”
看着裴青溪目光中的不解,裴云汉笑了笑,道:“你一直不都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剑吗?”
他的那柄剑一看就是古色古香,颇有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