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回去的路上,裴云汉的心并没有轻松下来。
一来,他并未完成父亲的嘱托;二来,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异样的目光瞧着他。
身为裴倨山庄的人,他几时受过这种待遇。快到裴倨山庄的时候,这些异样的目光变成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这让裴云汉的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多想,便加快了脚力。
突然一个人把他拽到僻静的小巷,裴云汉正在纳闷,一瞧却是儿时的玩伴裴斗俊。
裴云汉尚未开口,裴斗俊已带着哭腔,道:“云汉哥,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裴倨山庄已经被官府查封了,他们……他们说你和青溪勾结魔教图谋造反,杀了朝廷命官胡不归。如今官府发了海捕文书,通缉裴倨山庄上上下下的人。”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尽管裴云汉的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裴云汉现在终于明白了沙子那句——“有些东西是回不去的”,原来自己回去的路已经断了。
他连忙着急询问裴斗俊山庄里其他人的情况。
裴斗俊言道:“幸好有人事先通报了庄主,说这是灭门之罪。让庄主他们先到外面躲一躲,如今庄主他们躲藏在太行山的深处,一时无虞。”
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裴云汉的内心稍稍宽松一会。
不过如今既已经定罪,裴倨山庄的周围早已遭到严密的监视。
裴云汉马上想起之前路上行人的指指点点,也许早就有人认出他便是公示上通缉的犯人,只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城。
想到这里,他暗暗地叫了一声不好:只怕衙门的人马上要赶过来了。
他赶紧吩咐裴斗俊离开,可却迟了。大街上一阵**,一队人马围住了他们的去路。
裴云汉急中生智,对着裴斗俊骂道:“好你个小人,竟然勾结官府,将本少爷骗到这里。”
骂完,便举起宝剑要刺杀裴斗俊。
裴斗俊是他多年的玩伴,早已经心神领会,也假装骂道:“你这个天生反骨的小贼,该杀千刀,被凌迟处死。”
他一边骂一边后退,退到了众人后面。
但这些差人却并没放过他的意思,但看到裴云汉轻轻一跃,竟然跳到屋檐上面,假意逃走的时候,这些人终于不顾裴斗俊,一个个急于逮捕裴云汉,向着对方一拥而去。
裴云汉故意挪腾到让衙役们看得见的地方,引得众人一路跟随。他看到裴斗俊隐匿于人海之中,才松了一口气。
裴斗俊自小机灵无比,像是一条油滑的泥鳅。只要他隐匿于人海,就像泥鳅进入了水底,再也好不抓捕了。
裴云汉一个鹞子翻身,落入屋檐之下,消失于众人的视线里。这个地方,他从小玩到大,他比谁都懂得躲藏。
在这里抓捕他岂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豺声狼顾、鹰视猿听的人悄悄地逼近他,一看便知是一个阴鸷的人,如果说胡不归还有一丝温度,在这个人身上只能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
十、
仿佛像是猎物坠入他的彀中,他不慌不忙地跟着裴云汉消失的方向走去。
来到裴云汉的后面,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只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拍出一掌。整座房子像是失去了支撑的栋梁,顿时轰然的塌陷,这一声将裴云汉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跑了出去。
对方一个箭步,形似鬼魅,便来到了裴云汉的跟前,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裴云汉。
这双眼睛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无论是谁被盯上,都会感到一种威胁。
他看了一下裴云汉,竟然把目光移开了,像是不屑一顾。道:“你可以选择一种体面的方式离开。”
裴云汉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你知道我没有束手就擒的习惯。”
像是了无兴趣,对方索然无味地说了一句:你还不配我动手。
裴云汉灵机一动,笑着道:“阁下既然不愿出手,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他刚要迈开腿,发现对方竟然已经绕到他的前面,拦住了去路。对方不愿出手,却也没有让裴云汉离开的意思。
裴云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笼中的小鸟,既没有出路,还要忍受别人的捉弄。
对方又是冷冷地说道:“你是跑不掉的。”
他的话一向很简洁,直截了当,但谁也不敢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一次,裴云汉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他冷静地盯着对方,对方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出现失误。
裴云汉总是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瞬间,可是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像是铜墙铁壁没有任何破绽,裴云汉干脆也不走了,坐到刚刚倒塌的断壁残垣的上面,从身上掏一个酒袋,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对方却并不理会裴云汉这种挑衅,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作死的举动。
裴云汉不过是想激起自己的愤怒,然后让自己出手,这种小把戏自己怎么会看不穿呢?
裴云汉笑吟吟的,突然朝着对方喷出一股酒水,这突如其来的酒水将对方淋了一身。
这一次,对方终于没有忍住,像火山爆发一般,朝着裴云汉的脑袋就是一掌。这一掌夹着呼啸而过的掌风,裴云汉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只见屋顶上跳下一个人,“嘭”的一声,双掌互击。
这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向后退了三步。
一个胡子花白身形消瘦的小老头站在裴云汉的跟前,裴云汉仔细地打量着来人,只觉得对方似乎是童真未泯,只见对方拍手笑道:“有趣,让我再来陪你耍耍。”
说完,便对着对方拍出一掌,对方竟然不敢硬接,一个侧身,试图避开。
哪知这小老头出手是虚,突然他改掌为抓,转向裴云汉。
一手已抓起了裴云汉,笑嘻嘻地说道:“看什么热闹,还不快走。”
他出手极快,裴云汉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抓了起来。
别看他身形消瘦,但抓起裴云汉却像是拎着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拎着裴云汉,几个跟头就消失在那人的视线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对方竟然没有跟过来。
十一、
长胡子小老头放下了裴云汉,露出几许赞赏的目光,说道:“想不到小兄弟年纪轻轻,竟然能处惊不乱,实在是难得。”
裴云汉作了一个揖,道:“前辈的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长胡子小老头道:“你要谢别谢我,你谢沙子那小丫头。”
老头天真烂漫,心里藏不住事,早将沙子的嘱托,忘记得一干二净。
临来之际,沙子让他暗中保护裴云汉,却不愿说出这是她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裴云汉想起了额济纳遇到的女子,女孩子岂非都是这样的,口是心非,表面上要你走,内心却放心不下。
那长胡子小老头却最怕烦闷,看到裴云汉沉默无语,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嚷嚷道:“闷死了,闷死了。”
裴云汉笑道:“老前辈既然觉得烦闷,那么由晚辈做东,请前辈饮酒如何?”
那长胡子小老头先是会心一笑,接着却使劲得摇头,嘟着嘴道:“不好。沙子那小丫头,不让我和你一起喝酒。”
他眼珠子一转,说道:“不如你陪我过过招如何?”
他看着裴云汉,尽管年轻、朝气、健康,武功却不咋地,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你武功太差……”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老头一拍脑袋,说了一声:“有了。”
然后笑嘻嘻对着裴云汉说道:“要不我教你一套武功,这样过招起来就不那么无趣了。”
裴云汉皱了皱眉头,道:“就在这里?”
长胡子小老头拉着裴云汉的手,来到一个块空地,道:“这里怎么样?”
裴云汉仍有顾忌,他看了看身后,那个阴鸷之人并没有追来。
长胡子小老头道:“你放心好了,他是不会追来的,你没看到他都没对你下手吗?”
这话正戳中了裴云汉的疑惑,他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长胡子老头道:“他不愿出手,只不过是想把功劳让给别人。”
裴云汉道:“那么把功劳让给谁呢?”
长胡子老头道:“知府之子曲如鞍。”
看到裴云汉一脸不解的神色,长胡子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只见上面写道:若是谁能够抓住裴倨山庄的余孽裴云汉和裴青溪,便将裴倨山庄的庄子赏赐给对方。
这吕州城最大的官是知州,最好的庄子却是裴倨山庄。
明眼人都知道,能够将裴云汉兄弟抓捕归案的,除了吕州知府的人,再无其他人了。
况且,那个阴鸷之人本不过是吕州知府下面的一条爪牙,他献出的功劳自然是归吕州知府所有了,尤其是吕州知府还有一个一心栽培的儿子。
曲如鞍年方二十,正是大好的年华,吕州知府过早的培养着他的儿子,他自然不愿别人抢了他儿子这次扬名立万的机会。
裴云汉不愿意那么去想,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事情糟糕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当时的预估。
在此之前,关于裴倨山庄的查封,他一直认为:顶多只是他们两兄弟的事情,远不会牵涉得那么广。
他陷入了一种沉思,尽管没有想明白,却已经有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忧虑不知不觉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十二、
他对长胡子的提议并不感到兴趣,可越是这样,长胡子反而愈加的兴致勃勃,一个劲的缠着裴云汉,见到自己的方法没有用时,他装着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用着一个很夸张的姿势在裴云汉的面前来回的走着。
裴云汉瞧着他憋着嘴的模样,感到了十分地好笑,便道:“好啦,我学便是。”
听到裴云汉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长胡子立马转怒为喜,那神采眉飞色舞的,还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教了裴云汉一套“冥顽不灵拳”,听到这个名字,裴云汉几乎是哭笑不得。
据说这是长胡子无意间悟出来的拳法,每一招都势大力沉,并不讲究招式上的变化,倒也跟这个名字十分的贴切。
只是几遍下来,裴云汉已是气喘吁吁,他一直走得是轻巧的路子,因此练习起来十分地吃力。
看到裴云汉进展缓慢,长胡子又像是失去了耐心。
这时,天空中飞舞着两只彩色的蝴蝶,长胡子再也忍不住地说道:“不练了,不练了。”
便伸手去抓捕蝴蝶去了。他的秉性就像是一个小孩,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过多久,便见大街上有一队人马走过,前面一个开路的差役敲着锣鼓,一对回避的牌子高高地举在半空中,一看便知是吕州知府的轿子。
这个意在夺走裴倨山庄,抓捕裴氏族人的贪婪之人的经过,裴云汉又怎能不感到愤怒呢?
他咬着牙,一拳重重地打在墙壁上。
“轰”的一声,墙壁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纹,紧接着裂纹渐渐扩大,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没想到这一拳竟有如此的威力,裴云汉惊呆在原地,他被眼前的情形给震撼住了。
窟窿那边伸出一个头,正是长胡子,他用手比划着这个窟窿。显然裴云汉的这一拳,连长胡子也感到了不可思议。
他一边看着窟窿,一边诧异的看着裴云汉。
突然拍手道:“好小子,这拳法到了你手里竟然有如此威力,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其实,他自己也能做到这般威力。
只是裴云汉的突飞猛进让他感到了匪夷所思。
裴云汉若有所思,像是融会贯通了一般,突然领悟到了,真正的威力来自于仇恨和愤怒。
仇恨使人蒙蔽心智,却也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力量,这种可怕的力量比起勤奋与苦修更加的厉害。
他再一次地练起“冥顽不灵拳”,这一次他的拳法饱含愤怒,每一拳都想将仇人置之死地。
他的拳法虽不像长胡子那样矫健,却是更加直接、粗暴,仿佛有着气吞山河的气势。
一趟拳法下来,像是一次无声的发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空了,他并没有察觉这种轻微的变化,还沉浸在拳法初成的喜悦之中。
他的仇人都将会倒在他的拳头之下,裴云汉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呐喊着。他仿佛听到了仇人被拳头击中之后骨头碎裂的声音,这种碎裂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兴奋。
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冷漠与无情在支配着他。
远山传来一阵钟声,接着梵音阵阵。
裴云汉蓦然清醒,想起刚才的情况,他心有余悸。
十三、
这究竟是什么拳法,裴云汉心里一阵疑问。
这长胡子老头绝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歹人,他满脸天真。在这一点上,裴云汉的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可对方又怎么会这样的功夫呢?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长胡子老头童真未泯,一心只求拳法上的威力。故而,这套拳法本身就是杀机过重,而他被仇恨驱使,无意中激发出拳头的威力与魔性。
这种魔性反过来又吞噬着他的灵魂,直到他听到钟声,远山传来的阵阵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