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的命又臭又长,他们是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沙子从腰间解下一块精致的牌子,把它递给了裴云汉,说道:“我知道你不愿跟着我们,不过有了这块牌子,多少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裴云汉接手一看,这块牌子非金非铁,极其精致的雕工下有一股草木清淡的药香,却是金丝楠木所刻。借着月光,裴云汉发现牌子的正面刻着绿竹二字,而反面刻了一行小篆:见令如见教主。
裴云汉就算是没有在江湖走动过,也知道绿竹教,那是江湖第一大教。
到了现在他才知道沙子原来是绿竹教的人,难怪她的行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看着裴云汉沉默不语,沙子淡淡地说道:“怎么,被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吓着啦?”
裴云汉摇摇头,尽管他身出名门,家教甚严,但裴云汉却从不以出身看人,他相信自己的内心,尤其这段时间的相处。
他惊讶的是沙子竟然是绿竹教的人,尽管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但绿竹教在江湖的传言中并没有多少好的名声。
裴云汉把牌子放进衣袖里,朗声说道:“我可是朝廷的通缉犯,你们绿竹教还敢与我私交,不怕引火烧身吗?”
沙子笑道:“我们绿竹教早就上了朝廷取缔的榜单,他日你若是无法沉冤得雪,那么就来投靠我们,一样活得自由自在。”
裴云汉道:“你这算是邀请吗?”
沙子狡黠地说道:“这话还有其他的含义吗?”
裴云汉想了想,道:“我可以把它理解成,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云汉突然有一丝的感叹,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别人的依靠,裴青溪和裴斗俊都将他视之最为可靠的云汉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需要别人的依靠。
“需要这个吗?”沙子递过来一个酒壶。
正是这个精致的酒壶,裴云汉想起自己当时在湖心小筑的时候,喝了一口就醉得不省人事。
他摇了摇头。
沙子却道:“酒到愁时方恨少,你还是喝一点吧。”
裴云汉道:“我不过是有一些感慨而已,并不需要借酒消愁。”
沙子抿嘴一笑,道:“可你刚刚的表情,明明就像是说,愁死我了。”
裴云汉轻轻地说道:“我要走了。”
看着沙子一脸歪笑,裴云汉突然问了一句:“我们还能见面吗?”
沙子笑道:“当然。”
裴云汉说了一声好,继而说道:“有一天我会来找你的。”
沙子道:“这算一句承诺吗?”
裴云汉也学起沙子的口气,道:“这话还有其他的含义吗?”
沙子想了想,道:“没有。”
裴云汉挥了挥手,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这时候,他既憧憬又迷茫,他所迷茫的是眼前的这条路不知道如何走下去,但对于远方,他又感到了憧憬。
人生起起伏伏,但绝不能在困难中低头。想到这里,裴云汉鼓足勇气,勇敢的向前迈去。
十八、
一条弯曲的山路,向太行山深处延伸。
离开吕州后,裴云汉来到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起先三三两两的还有几户人家,可是后来别说住户了,便是连路也很难寻觅。
裴云汉的内心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蔓延着。
他既不知如何面对家中的老父,也不知道如何说清这一路的经历,他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现在感觉自己苍白无力。
他恨不得挖一个地洞,然后钻了下去。
但丑媳妇总归是要见公婆的,当裴云汉一脸犯错的模样站在裴遗风的跟前时,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父亲并没有发怒,也没有责备于他。
只是比起自己当初离开裴倨山庄时,他显得更加苍老。一种莫名的变故,还有经历沧桑的打击,让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他还是裴遗风,仍有清醒的认识。
他甚至想到了此次裴倨山庄的变故,绝不是因为裴云汉兄弟二人勾结魔教,杀害胡不归那么简单,这是裴倨山庄树大招风的结果。
他把裴云汉叫到跟前,父子两人促膝长谈。
裴遗风一派大家长式的深思熟虑,说道:“裴倨山庄奢靡已久,此次变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我们中兴与光复山庄,为此奔走而努力,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裴云汉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裴遗风的话铿锵而有力,让裴云汉感到了一丝镇定。
裴遗风继续说道:“关键是我们弄清楚敌人是谁,他们意欲何为?”
裴云汉把自己这一路的遭遇跟他父亲讲了起来,他特别说到了天魔的人想找他合作的事情。
裴遗风一阵深思,分析道:“裴倨山庄屹立三百年,即便是没有树敌无数,也招致不少人眼红。此次他们借口你们兄弟二人勾结魔教,杀害朝廷命官,自然也有不少人想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好坐收渔利。”
裴云汉点点头,这确实是一些很合理的解释。
接着他便听到他父亲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我们裴倨山庄需要沉冤昭雪。我们裴倨山庄虽然是世家,却很少有子弟在朝为官。这几日为父左思右想,只有我们裴家有人在朝为官,将此事禀报当今圣上,才有一日能够洗去冤情。”
裴云汉道:“可如今的形势,在朝为官和面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裴家的子弟都成了通缉犯,乃是灭门之罪。”
裴遗风道:“有鉴于此,为父决定让你改名换姓,然后考取功名。”
尽管裴遗风设计了这条路,然而裴云汉依然有所顾虑,考取功名并非易事,况且从乡试到殿试那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值此家中逢此大变,裴云汉觉得自己义无反顾,再苦再难也要试上一试。
裴遗风道:“只是考取功名需要良好的环境苦读,为父想了想,打算将你送至季家。一来可以在季家读书,二来也打算让你完婚。”
听到完婚两个字,裴云汉心里突然一抖,下意识地拒绝,说道:“大仇未报,何以为家。”
十九、
裴云汉心里想起了沙子,先入为主的良好感觉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其他的人。
裴遗风并没有注意到裴云汉的变化,而是继续说道:“只有你娶了季家的小姐,那季家才会与我们休戚与共。”
裴云汉内心里一阵拒绝,却一时找不出回绝裴遗风的话。
裴遗风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心里不乐意,便说道:“那季家的小姐,也是十里闻名的美人,配上你那也是绰绰有余。”
他只道少年人爱慕虚荣,一心想着过于美好的事情。
裴云汉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对着他父亲说道:“孩儿……孩儿其实……其实有了心里喜欢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急得满头大汗。但说出来之后,反而觉得内心一阵轻松。
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裴遗风感到了一阵吃惊。让他万万没有想到,出去那么一段时间,自己的儿子竟然有了喜欢的人。
便问对方哪里人士,家中是何营生?
裴云汉不敢隐瞒,将沙子的情况作了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明。他知道沙子的情况不容于自己的家族,所以特意还是往好的一面说明,可没想到的是裴遗风的表情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只见裴遗风一脸铁青,裴云汉从未见过他父亲有如此的脸色,赶紧闭口不语。
裴遗风先是驳回了裴云汉的要求,说道:“我们裴倨山庄乃是三百年的世家,虽然遭逢变故,却绝不能娶这样身份的女子。”
他严厉的批评了裴云汉,并声称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和季家小姐指腹为婚,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况且如今的裴家还指望季家的帮助,更不可能放任他不管了。
裴云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堂前,父亲的话犹言在耳。
他第一次见到他父亲发那么大的火,第一次那么严厉甚至是用了警告的语气跟他说话,告诫他不可放任自流,最终坏了裴倨山庄光复的大事。
他也见到了家道中落的情况,见到裴家凄惨的局面,裴氏子弟衣不蔽体面带饥色的情形,而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数月。
他第一次感到了为难,感到了内心争斗不休的挣扎。
他看到裴家最小的小孩走了过来,脸上脏兮兮的,却是一脸的天真,他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缠着裴云汉给他讲故事。
讲少年英雄扶困救济的故事,他说自己长大后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助人为乐。
裴云汉内心一阵疑问,英雄是否要牺牲一些东西呢?
“大仇未报,何以为家。”
他感觉自己乱极了,从自己身上取出一壶酒,这是沙子辞别之际送给他的,他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口中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不想,我不能。”
然而他又很快看到另外一张脸,裴遗风严厉的脸。裴家的凄惨,想到这些裴云汉喝酒的速度更快了。
这个曾经一口就能喝醉的圣酒,却没有再次把他灌醉。
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的摇晃了起来,终于他一头扎在了地上,感觉自己千疮百孔,无助呼喊着,像是撕心裂肺一样痛楚。
他再也挣扎不动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裴云汉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破旧的木床之上,他的枕边放了一张白纸,上面是裴遗风写给他的一句话:相爱的人未必能够在一起,而生活的道路依旧继续。
裴遗风并非顽固不化,他也知道裴云汉的痛楚,可是他们有自己的衡量,那就是三百年裴家的基业。
二十、
裴云汉也明白他父亲的话,句句在理。
他也试着说服自己,尝试着却接受这么一回事,可内心的喜好却怎么也改变不了。
在这个四面空寂封闭的寨子里,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和压抑,就像绵延不绝的春雨一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裴云汉觉着浑身难受。
这一天,他打算辞别家人。
再次下山去,却被裴遗风给拒绝了。
在他们父子没有达成共同的认识之前,裴云汉看来是很难离开这里。
裴云汉决定抽一个时间找他的父亲好好地再谈一次,他还未曾开口,裴遗风就说了,若是关于悔婚的事情,就不要开口了。
裴云汉告诉裴遗风,自己努力过,但真心做不到。
裴遗风看着裴云汉,敏锐地意识到,裴云汉的态度有所软化,于是便以退为进,说道:“你真的喜欢那位姑娘,非她不娶?”
裴云汉点点头。
裴遗风叹了叹口气,道:“罢了。”
他转身扶起裴云汉,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你的内心无法改变,那么你就下山去吧。”
裴云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看着裴遗风。
裴遗风淡淡地说道:“把整个家族的命运扛在你的肩膀上,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是为父思虑不周,你下山找自己的幸福去吧,至于裴家基业……”
他看了裴云汉一眼,顿了顿口气说道:“罢了,不提了,一切都是命的安排。”
说完,裴遗风走出院子。
刚走两步,又回头看了裴云汉一眼,那复杂的眼神像是洞穿一切柔软的内心。
裴云汉看着他父亲的背影。
风吹在他的身上,那件看起来偏大的大褂,随风摇摆不止,裴云汉突然觉得他父亲的背影竟是如此的单薄。
不禁热泪夺眶而出,对着他的父亲便脱口而出,我这便与那季家的小姐成婚。
裴遗风停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道:“你想明白了?”
裴云汉道:“并不是我想明白了,而是我不能让您留下遗憾。”
裴遗风过来拍了拍裴云汉的肩膀,道:“你不必如此,我已经让你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