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玖娘娘唤来了那日娥皇请我看的戏班子,我活了这般时候,独爱这个,这下更是看得津津有味,连重华来了在我身后坐下都未察觉。
同重华一起来的,还有子上丹朱,他跪坐在佩玖娘娘身前。代云曾同我说,因为他出生时全身红彤彤的,所以取名“朱”字。可是我现下看来,他生得唇红齿白的,相貌上同娥皇女英有些相像,毕竟一母同胞而来,我猜想,如果他生为女子,要比皇英二人还要好上一看。
戏班子唱的戏字正腔圆,那浑厚的声音把我一拉扯,就拉进了戏里。风沙卷地而来,天空昏暗,四周茫茫一片看不清,只有沙沙作响的石子碰撞之声。然后声音忽然间静止,我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河面上探出一条鱼,紧跟着两条、三条……随后有序排列在我眼前,忽而变装战士,呐喊声震破我的耳膜,我的头发被一双厉爪撕扯着,我张皇地抬头,那明明是一张人脸,却生出鸟嘴,胳膊无力垂在空中,腋下生出的翅膀上下扑腾着。场面太过真实了,我脸上渗出涔涔汗水,捏诀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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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先起的拍手叫好声将我从那幻像里拉了出来,我迟钝地伸出手来拍掌以示叫好,浑身使不上力气来。
娥皇正好转过头来看,她仓皇地把手搭在我的额间:“且生,你怎么生出许多冷汗来了?身子可还好?”
台上戏班子收了声,她的声音因为急切高了好几个调,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重华上前将我拉了拉,在我耳边问话:“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问这话时,律画抬眸看着我,嘴边笑得礼貌客气,那些公子看了将她围住,吃食茶水通通献上。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将汗水抹了去,回头看着重华和娥皇,说:“你们不觉着院子里闷得慌吗?早上出门时我穿得多了些,现在可能是热气涌了上来,唉,这汗珠子真是腻人得很。”
说着,我从桌上捞起一杯冷茶,咕噜灌进喉咙后,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重华手搭上来扶着我的身子,他微微使了些力,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所以想给我筑起一道城墙把我圈进他的城池里。
我跟他笑:“真的没事。”
戏班子下了台,佩玖娘娘交代我们好好在院子里多玩耍一会儿,她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丹朱和皇英三人,那眼里的意思再愚笨的人也都看出来了。
女英视而不见只顾喝着自己的茶,娥皇讪讪一笑,丹朱呢?听着佩玖娘娘这话,胆子更大了些,他绕过那些殷勤的公子,直向律画而去。
律画见他迎面而来,掩面笑着,作揖拜礼。
一个大胆追求,一个含羞不拒。
佩玖娘娘交代后,便回了自己的寝宫。即使娘娘这人如拂人春风,可再怎样也是长辈,身份摆在那里,这些公子女淑多是不敢太过放纵的。这下娘娘走了,大家更加放开来,嬉笑打闹,欢乐轻松地打成一片。
娥皇邀我去她宫中歇息,我婉言推辞了。
我现下更是对律画好奇,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丹朱伴在她左右,不知道丹朱说了句什么玩笑话,逗得她呵呵地笑。如若不是因为我曾见过她,知晓她是个什么东西,以她现在这番模样并不觉得奇怪司掌夫人喜欢她喜欢得紧,又赏赐珠宝又收作义女的。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真真一副名家之女的做派。
重华被佩玖娘娘叫了去。娘娘膝下无子嗣,对帝君几个子女爱护得很,可人家毕竟都有亲娘,不知道哪个不如意的时候会吹些什么耳旁风。重华跟她来了帝城,她也处处心细照顾着,待重华更胜丹朱。重华平日里在宫中忙碌着,她总命人小心料理着重华的生活琐事。
我推辞娥皇的好意之后,她便同女英前去拜见亲母女皇了。我一个人坐在个角落里,谁也不打扰,只管细细看着律画的装腔作势。
那日从钟山下来之后,夫诸同我细细讲了一番。我这人不善于琢磨心思,听得懂一句便是一句,夫诸知道我,尽量也往简单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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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山下碰见律画不错,我的记忆停在了同她攀谈说话之时,等我再有记忆,人已经躺在了没了左眼的神石前。律画曾在山下同我们说过,在我们到时的前一日,有仙家杀了只吃人精怪,可夫诸问过众仙家,并不曾有过这件事情。
那她装作一副好心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晚了,好些个公子女淑已经被自家管家接了回去。丹朱还坐在律画身旁,两人细语不断,聊得欢畅不已。
我看着都犯了困乏,从他们那边传来的低声笑语还是不曾间断过。
重华来接我时,宫女们早已给这座院子点上了灯火。司掌大人家的管家恭敬地等着自家主子,路过律画时,她起身向我拜了拜礼:“姐姐生得真好看。”
没有没有,比不得你的容貌。
我不回她,客气地笑了笑,她突然伸出手来盖在我的手上:“总觉得姐姐好生熟悉的样子,改日不知能否上门拜访姐姐?”
她这生疏样子装得倒是不错,我的另一只手同样覆在她手上:“我看你心里也正喜欢,你若闲来有空,自然可以来找我。”
丹朱显然有些不耐烦,身子往前探了探,对律画说:“夜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律画听着这话,低头一羞:“不敢劳烦子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我同重华走出了院子,再回头看时,丹朱正引着律画上了石桥往我们这边走来,我脑子里突然思绪翻涌,如果钟山之上的事真是律画所为,她又为何如此呢?
直到回了宅子,重华都闷闷的,不多言一句,我猜想他定是在白日里同帝君处理事务劳累了,后来又喝了些酒水,身子肯定疲乏了。我去厨房给他熬煮了些枇杷水,送去时,他已经更衣入了床榻。
我放下盛着枇杷水的木盒子,坐在床榻前,他的眉头皱在一起,我抚平,又皱起,我乐此不疲地来回几次,自己被自己的动作逗得呵呵大笑。
他跟初见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可是不同在哪里,我却说不出来。想着他同我说过的那些腻人情话,我低头用鼻尖蹭着他的脸。
“这一刻,我真的很爱你啊。”
“这一百年,日日夜夜,倏尔漫长,我都爱你啊。”
窗外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动静大得很,我怕他着凉,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将窗户关上,夜色昏暗不明,可是我心里一片亮堂。
女英突然来宅子这事,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领着人将宅子里外看了一番,到我院子外时,命人将我叫了出来。那时我正琢磨着握笔练字,代云那妮子急急推开我的房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姐姐,小女上在门外,领着一帮人将整个宅子走了一圈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说话哆嗦得很,是因为害怕门外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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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云还在宫中时,伺候在佩玖娘娘身边,久了之后,她性子浮躁得很,因着娘娘喜爱她,对其他宫女难免呼来喝去的。不知哪日她犯了浑,把女英身边的婢女说教了一番,女英受不得这辱,跑到佩玖娘娘面前将代云要了去,狠狠打了一番才放回去。娘娘让她吃了这个教训,她从此见着女英也怕得很。
我出了屋子,女英站在院子里正看着我笑,薄唇嚅动:“你这处院子倒是不错。不过可以收拾收拾,搬出去了。”
我欠身向她施了个礼,抬头问她:“不知女上此话何意?”
身边的婢女巧笑一声,手直直指着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女上让你搬你麻溜儿地搬出去便是了,怎的话如此之多,眼睛耳朵长反了,都不会用了是吧。”
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同情代云那妮子了,当初她气浮心躁随意对待宫女们确实不妥,可是女英身前这些婢女教训得并不无道理。
“不劳烦姑娘替我忧心,我这眼睛耳朵长得不错,用得也好。只是这处院子,我住得甚好,平白无故叫我搬了出去,我定不依的。”
代云藏在我身后,轻轻扯了扯我的青衣袖子,她好心提醒我不要得罪女英,可我这个人,不对,我这只鸟,向来软硬通吃,要是急了,大家甩了袖子大干一场,也是可以的。
先前说话的那个婢女又跳了出来,她个子小小的,嗓门儿却大得很,叉着腰站在那里,字字扎耳:“你什么身份还能有你不肯依的地方?佩玖娘娘已经在帝君那里许了两位女上同姚大人的婚事。念在你是大女上的恩人,不将你赶了出去就很是宽宏大量了,你这厚脸皮搁这儿臊不臊得慌……”
她话还没说完,女英训斥她:“只文,说话客气些。”
女英抬眸细细看我,眼睛里挑衅意味明显:“不知姑娘听明白我这婢女的话没?如若还未听懂,我可以再同你详细说一遍。”
她这话态度明显,我看着她,笑脸相迎:“既然帝君同意了女上同重华的婚事,我自当是要道贺的。不过,这间宅子的主人还未开口,女上可是担心姚大人不同意,所以现在急急而来请了我出去?”
斗嘴这门功夫,我活了这些时候,在夫诸那里也是学了些皮毛的。
女英听了这话,面色变化了几番,潮红褪了去又煞白得很,然后拂袖而走。
她那些婢女跟在她身后,乌泱泱好些个,面子足得很。
代云退了去,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起重华这几日面上的愁色,原来是为了这番。
风吹得窗栏啪嗒作响,眨眼的工夫,烛九突然立身在我面前,将我吓了一跳,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栽去。
他动身伸手,刹那间便就将我捞在了怀里。
我推开他,没好气地看他:“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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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后退了一步:“窗子已经被我快呼啦坏了,是你自己想事情想得入了迷。”
他把话头挑开,我喉咙里哽咽着什么东西,声音沙哑,问他:“一个人无聊了?”
他盯着我看,迟迟不说话。
我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手在他面前一挥,话没说出口,便被他一手抓住。
他像是料定了我会有所动作一般,语气里有些怒意,同我说:“那个凡人同意了婚事。”
我挥开他抓着我的那只手,瞠目看他:“我跟他之间的事,跟你有何干系?”
他可能猜想过我或许不在乎,或许会过分在意,可是他肯定没有猜想过,我问出的那一句,生生将我跟他之间拉开了距离。
听到这句话,他尴尬地收回顿在半空中的手,语气讪讪:“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初选错了人。”
我讥笑他:“在你跟他之间,我自然是选择听他说的话。他说是就是,他说不是就不是。”
我不知道烛九是从何听来的这消息,可是我心里明白得很,有些话从别人嘴里传出来,自然是会变了味的。那些过多的猜想和别人善意或者恶意的说法我都不去听,我只愿意相信一件事。
那就是重华亲自站在我面前,来告诉我真与假。
但是,我从未想过,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烛九颓然地坐在桌前。
几日不见,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那面青铜面具上在从窗棂透进来的零碎阳光下闪出微微的光泽。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烛九垂着眸子,嘴角扯动着,却没有说话。
话说出了口,我知道或多或少肯定伤了他。
我在同一天遇见了他和重华,后来同路相伴了些时候,虽然我总矢口否认,可是待他,确实如同朋友一般。那时他歇息在客栈里,时时一人把酒坐在木栏前,也许真的是活得太久了,我在他身上能清楚地感受到被日月风尘包裹起来的孤单,都不用藏在什么探究不到的地方,他只要坐在那里,我就知道,他需要人陪,他想要人陪。
师父跟我谈起烛九诞世这件事时,眼里有过尊敬和恼意。
烛九先于他立于天地间,他们两个出于同一师门下,可是师父在师祖座下修行了数十万余年,却从不曾见过烛九。混鲲师伯同师父亲近,一日瞒着师祖两人偷偷溜进神山低壑——无涯门。
那一处地方师祖曾严声厉斥不可踏进,那时候师父同师伯两人性子好胜,非要比试个高下谁强谁弱,约在无涯门前,话没说两句便要开打。
无涯门是神山的禁地,师祖坐下四位弟子,除开女娲女儿身,性子极为平淡,另外三个都是年轻爱起祸端之人,两人不顾师父的重责斥骂,在无涯门前打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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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法术四起,把禁地打得一片狼藉,后来师祖循声而来,将师父师伯二人绑了起来。
比试还没有个结果,师父自然不服气,向着师祖高声喊道:“此地无人来过,连个看守之人都不曾有,师父为何如此看重?”
后来师父停顿了许久都没再讲下去,那时我们坐在戏台子前,台上的讲书人语措动人,等一曲说完,师父才喃喃道:“我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他就在那里面,我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他……”
烛九的嘴角扯动了好几次,却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看着他这番模样,心里有些不好受,他把我当作朋友,怕我受骗受伤特意来提醒我,可我待他均是处处带刺。
他不想我被别人欺侮,可是我却先刺伤了他的心。
我扶额撑在桌上,声音有气无力,可是我不甘心。重华承诺过我,他只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他喜欢的人是我,所以我要等他回来,好好问他一问。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烛九,我想听听他怎么说。”
他轻声嗬了一句:“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该多嘴。”
他脸上被一层阴影笼罩着,死气沉沉的。
他站起身,步子不稳地走到窗前,窗边正开着颜色艳丽的海棠花,模样讨人欢喜得很,可是我根本无心留意。
他声音沙哑,仿佛喉咙被谁扼住了,发出沙哑的声音:“且生,如果他负了你,你便不要再在他身边多作停留。回你那南禺山上去,有酒喝有人相伴有何不可的,快活惬意得多。你若还要去寻你那什么同类,哦,对了,你说要去寻那神石眼睛,你一定要做到。你若要去,记得叫我,我陪你一道。一个人上路,最寂寞了。”
我“嗯”了一声,他便变幻不见消失在了窗边。
我还不曾问过他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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