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不在我身旁,我回了姚宅。
进门看见的,是代云冷冰冰的身子被人抬了出来。
陈伯没料想到我这时出现在了宅子大门口,慌张地看我,可是转脸冷漠地问我:“姑娘可是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城中人心惶惶,姑娘还是少走动为好,只怕哪日……”
我走到抬着代云的木担架前:“陈伯是要说,只怕哪日……我也会像代云这可怜妮子一般,冰冷了这身子?”
代云早已惨白了唇色,卷起的袖子下已经生出了斑斑印记,我颤抖着身子,抬头看着神色并无变化的陈伯,咬牙问他:“她犯了什么错?”
陈伯嗤笑了一声,轻巧答道:“我早跟她说过,不要没规没矩的,她这条命是佩玖娘娘收回来的,自然是处置得了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意思很明显,代云这条命,是记在我头上的。
我沉下了心,一下子平静得很。在南禺山的时候,我总爱捡些受伤的飞鸟走禽,细细照料着,可等它们好了就消失不见了,姑姑那时候跟我说,它们还未修成人形,自然不懂什么感情。我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现下看着代云躺在我的面前,我突然就明了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单单只是因为,想要留在谁的身边而已。
代云这妮子从我进府时便一直跟在我左右,虽说我不喜欢她平日里总是话说个没完,可是我待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心里也总是记挂着我,处处念着我的好。
思及此,我气得身子发颤,佩玖当初喜欢代云也是喜欢得紧的,可现在为了我这么个碍着重华迎娶皇英二人的闲家女子,她丝毫不顾及当年代云侍奉在她身前的情谊。
抬着木担架的两人往我身前来,我拉起代云的冷冰身子,她的衣衫早已破烂,下身的亵裤不知道去了哪里,淋淋的血色在双腿间绽开来,把我的眼睛晃得起了水雾。
陈伯咳嗽一声,斜眼瞧我:“姑娘在宅子里也歇息了好几年了,老夫自然看得出姑娘对公子的情谊,可如若姑娘真的把公子放在心尖儿上,就不该断了公子的大好前程。佩玖娘娘早些时候许亲给公子,许的可是帝君最疼爱的两位女上,如若不是姑娘,公子现下早已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位置了。”
他大半边脸上的红色胎记随着他说话时扯动着,话语急切,生生将脸都涨红了,那张脸上像是渗出了殷红血迹。
“姑娘心里若真的有公子,就不该再留在他身边,让他迷了心智,错失了他该得到的东西。”
我呵呵笑了起来,单手抱着代云,伸出一只手指着陈伯:“你不敢面对的,却生生叫我放弃,陈伯,你可曾后悔过……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进那漆黑没有欢色的帝宫里?看见她苦于无子,日日消沉,夜夜谋算,你就不曾想过将她带离帝宫过逍遥闲散的日子吗?”
陈伯立马变了神色,恼怒、羞愧,还有一丝不甘心,全部溢于脸上。
“如若你有过一丝这样的想法,你又凭什么来对我说出此番话?”
夹在我跟陈伯之间的两个下人听了交换了眼神,然后齐刷刷地向陈伯看去。
陈伯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然后抬手一挥:“将她给我抓起来,丢进柴房里。”
两个下人向我靠拢,我单手把代云夹在了腋下,她的身子太轻了,我只要稍稍使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提起来。
那两人停在我身前,脸上凶狠,我往后退了两步,捏诀挥袖,便将他俩定住了身子。
陈伯见此,慌了神色,嘴里咿呀着说话含混:“你……你……”
我怒色看他:“你若真喜欢她,管她是什么位置、什么身份,将她带离那宫中过过平常日子,大不了一死,性命这东西,为的就是惬意快活,倘若你畏畏缩缩的,那就不得插手我跟重华之间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想着自己可真是没脸没皮的,我活的年月是长,自然是够了,可他不一定这般想。
他嘴角抖动着,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念及我说的话,嘴里哀号痛哭,那声音震耳,连定身住的两个下人也听得烦,皱起了眉头。
我飞身悬在半空中,他更是跪坐在了地上,眼神怯怯地看我,我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两年受了陈伯照顾,我自然是念着这份情的,可代云这笔账,我不得不算,哪日你若再见了佩玖娘娘,定当告诉她,且生会回来还清恩情,再报代云丧命之仇。”
说完,我便散作一团烟雾消失在了三人眼前。
代云的身子很轻,我带着她腾云毫不耗费力气,也许是一路上擦身而过的云团和着风,吹了些细碎云朵碎子进了眼睛,豆大的泪珠子从我眼眶里直直掉了出来。我将她扶住,脑袋枕在我的肩上,她同我差不多高,这下双腿毫无力气的,根本无法支撑在腾云上。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转身又擦了擦眼睛,同她说话:
“你说你喜欢那些擦在脸上的水粉,你起来我就给你买。
“你不是最贪嘴吗?等下我做好饭菜你会不会起来啊?
“我让你谨慎些,怎么还是遭了他的毒打呢?
“你唤我姐姐,可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个救你的法子都没有呢?”
……
不知道腾云腾了多远,我实在没了力气,扶着代云在一处山间林里歇息下来,我将她放在一棵高挺而立的大树旁,她浑身没一处好地方,想来这两日定是受了陈伯的重罚。
我不忍心再瞧她,扭身在一旁歇息,昏沉之间,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我沉默地坐了许久,支手变化出一把铁锹来,选了一块好地方,挖了起来。
挖得并不畅快,我时不时歇息一下,时不时又痛哭起来。
天色变了,瓢泼大雨打在我身上,混着泪珠冲刷进这土里,泥水冲**在代云身边,我捏诀在她身周做了个屏障。
她平日里最爱打扮,死了也定不能忍受自己仍是一身污秽下土的。
我将她变化干净,眉间细描,嘴上殷红,是她最爱的打扮,小心将她放进土坑里。
我跪伏在地上,一捧黄土覆撒在她身上,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心里悲痛,连连幻听见她一声一声唤我“姐姐”。
站起身,我在她坟旁歇息,怅然说道:“代云妮子,姐姐不能再陪你了,我还有事要去做,你便安心躺在这里吧,转世的时候投户好人家,不要再碰上赌钱卖你的父亲,不要再碰上心狠手辣要你性命的人。自此之后……你再也不会碰上我,再也不会害得你没了性命。来世做个富家人儿,过好一生。”
等歇息够了,我腾云往南走。到了三危山附近,看见扎营的三苗族战士,正升起篝火,架起木架子烤食在此之上。
说起三苗族,现任的首领唤作讙兜,因当年与共工、鲧一起作乱,被流放至崇山。讙兜并不服气,自己组建了部落,围居在丹水对岸。三苗族的战士善于水战,帝君曾举兵围剿三苗族,可无奈水上并无优势,而后退兵回了城,讙兜不知为何,却也不来侵犯,自此相安无事过了好些年。现下丹朱联合三苗族欲要回城抢夺帝位,丹朱此举实属无情无义,帝君自然不再顾及父子亲情,给了重华重兵,欲将丹朱拿下,顺势一举破了三苗族,永绝后患。
三苗战士重兵把守着讙兜的营帐,左右两边分别驻扎着烛火通明的营帐,左边营帐同样重兵把守,应该是丹朱的帐所,帐后支起以修蛇为图腾的旗帜,士兵们轮流歇息,如此看来,重华带兵还不曾与之相对。
我捏诀化身在把守稍稍松懈的右边营帐外,帐子里透出光亮,我执手划开一个细小口子,往里面看去。
桌前坐了个青衫姑娘,身姿绰约,梳着垂鬟分肖髻,应该是哪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却不知怎的也随着战士们来了此处。她嘴里轻声低唱着,声音缓缓又悲伤,等一曲唱罢,她起身往床榻去,半张脸映入我的眼帘。
这一下,倒是让我惊慌不已,吓得直直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只看得清半张脸的轮廓,可我却再熟悉不过。
那分明……就是我的容貌。
那姑娘在床榻上坐下,低眉沉默不语,这下我更是看得清楚,那张脸确实同我一般无二。
我捏诀将那烛火熄灭掉,进入营帐。那姑娘慌张地站起身,身子紧靠在床榻柱子边上,声音慌张却动听:“谁?”
我朝她靠近,隔着半尺的距离:“姑娘莫要害怕。”
她听出是个女声,防备松懈了下来:“可是律画娘娘遣你来的?”
原来是律画身边的人。
我接她的话:“娘娘让我来看看你可好。”我顿了顿,又说,“姑娘这副样子要是叫娘娘看了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她听了我的话,低头轻呵了一声:“你且去回复了娘娘,我虽是个女儿家,可自幼也是受了书教之言的。娘娘若真心要将我送去帝城,我就算横死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子上的事的,她变化了我这张脸,子上是认不出我来的,为何……为何她还要将我送出丹水?”
说及此,想来又是律画做的一出好事。
听她此话,想来并不是与律画为伍的。
我挥手点燃了烛火,她一下子受了光亮,抬手拂了眼睛,再放下时,我和她同时愣了神。
当真……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她吓得跌坐在了床榻之上,指着问我:“你是谁?”
我退身到茶桌边,学着她刚刚低声唱的歌曲儿。
南禺山上,谁家鸟类无不艳羡我的嗓子,今日若不是听了她唱的那嗓子,我怕是都快要忘了。师父曾说,我这嗓子,好得天地间再无第二人可比拟。
她听了我这余音袅袅的歌声自然起身来到我身前,我抬头看她,继续轻声哼着。
她眼里失了神,等我一曲唱罢,惊喜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她在一旁坐下:“我唤渐离,是农神后稷之女。”
我瞧着她的这副模样,想着是出自律画之手,顿时起了怜惜,不知在我之前,她究竟是何模样?
我面向着她,将心里猜到的七八分尽数问了她。
“农神可是被丹朱挟持了?”
她点点头,还不等我再问,她又急急解释:“是讙兜出的主意,子上本不愿意的,那毕竟是他的叔叔。他……他念及我也不会做出这档子事的……”
又是一件风流事。
“律画容不下你,所以将你变作这模样,要将你送去帝城?”
她再次点点头:“行军的路上我听那些战士说,我这张模样同帝城姚家大人的心上人一般模样,他们想要以我作饵将姚家大人骗了来,设宴将他重创。”
说到此,她拉手问我:“想必……你就是那位姚家大人的心上人吧?姐姐,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愿意去帝城……父上他……他还被囚禁在丹水……”
果然……又是律画在施计。
自律画大婚在帝宫一别以后,她对我倒是惦念得很,连我这番容貌也能做得丝毫不差。
她这人倒真是阴魂不散,自钟山之后,她在我眼下更是晃**得厉害了,丹朱造反之事跟她多半也是脱不了干系。思及此,我更觉得她多事,当日她信誓旦旦说要去找回那神石眼睛,这下又联合三苗族,想要打回帝城。
渐离双手覆在我手上,语气恳切:“姑娘敢只身一人闯进这营帐,定是有通天的本事的。姑娘可能帮帮我?可能帮帮我……”
正说着,人就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膝盖着地的声音听着我也肉疼。
她见我迟迟未答应,双手作揖,又拜首在我面前,这下磕头声更是听得我心惊肉跳。
她一个女儿家,我看着实在不忍,起身将她扶了起来,细细同她说:“你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可你要将丹朱去丹水自此之后的事一一将给我听,一件也不落。”
她泪眼婆娑,听我答应了的要求,连连道谢。
丹朱初到丹水时还算老实,同律画还似以前四处闲游着,可忽然有一日,三苗族的部落首领讙兜来了丹水,当时城里议论纷纷,丹水是尧帝的管辖之地,其弟后稷坐管,而谁不知尧帝与讙兜不合,眼下讙兜来寻丹朱,两人又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此番景象传到了后稷的耳里,将丹朱请了来,细细一番探问,丹朱的心思显而易见。后稷震怒,一道帖请到丹朱府上,书面上实意是请讙兜离开丹水,可丹朱截了那封信,思及帝君将他放逐丹水之举,又听闻了帝城传来的流言蜚语说那帝位他已经是坐不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后稷囚禁了起来,联合讙兜起兵造反。
她说到后稷时,眼里泪水滚动。
我听完后思索了一番,又细细盘问了律画将她换脸之事,言罢我欲将她送出营帐。
她感激不已,可又突然在我面前直直跪下,这下所求的,却让我有些吃惊。
她说:“姑娘是好人……我这张脸大抵是变不回来了,子上同我,也再无任何的情缘了。可是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是姚家大人心尖儿上的人,姑娘的话姚家大人定是会听的,求姑娘……求大人……放过子上……他本心不坏……如若不是律娘娘和讙兜在旁撺掇,他定是不会举兵谋反的……请姑娘同姚家大人说说……他毕竟是帝君的亲子啊……”
她求得恳切,可我却做不了主。
我将身上的凭阑玉给了她,又将心诀授给她,送走她之后,我便歇在了这营帐之中。
律画想用她来一招偷龙转凤迷惑重华,那我就在此静等,看她还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此,我便在床榻之上歇息了下来。
这一日,实在让我乏累不堪。
第二日我醒来时,营帐外响起一阵操兵呐喊声。
我轻轻拨开帐帘,营帐外整齐地站着迎战的战士们,手持短剑,整齐划一地迈着步伐,忽然队伍分成两拨,相向而对,短剑出鞘,相互抗之。双方战士各自为营,嘴里高声喊着,手臂上力量横生,青筋暴起,这是力量跟力量之间的抗争,是远古部落战士最引以为傲的身体一部分,是他们存活于世的本体,是他们不畏惧来者是何人,只要誓死拼搏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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